第二十六章

又聽得那人笑聲,伴著哧哧哧十餘聲輕響,殿中的長明燈一瞬間又盡數燃了起來。隻見殿西側壁前站著一人,正好站在那須彌山前,手裏端了一盞燭台。那人一身青衣,燭火映在他臉上,大約是衣衫的緣故,臉上也泛出淡淡青色。他身後壁畫浮雕,顏色鮮明之極,大紅大黃濃豔熱烈,一眼望去全是天界佛國輝煌盛境,可這燭火映到他身上臉上,卻無端地全成了清冷之意,一張臉渾似半透明的淡青色玉石。白振也無端地覺得,這人若是這時便沒入了畫壁之中,或是化為一縷輕煙消失,自己也絲毫不會覺得驚奇。

白振又見他手中拈了一枚玉石,血色鮮紅,叫道:“這……這是方才絹畫裏麵的,你……你……”

那青衣男子拈了那血玉細看,道:“這東西我認得,曾在黃錢縣見過一回。又怎會在這裏?難不成還不止一枚兩枚的?”

他見白振瞠視自己,微微一笑,道:“在下姓祝,名青寧,乃是九宮會月奇。白使者萬裏迢迢自龜茲而來,便是為了找出九宮會的尊主,當真是辛苦了。隻是九宮會尊主名為遁甲,便是不欲為人知他的身份。這兩樣東西,在下便自取了,龜茲佛法昌盛,在下也向來心儀,還請白使者早日歸國,不再理會這中原的俗事的好。”

白振見他剛才取物的身法,當真是如仙似鬼,心裏暗歎,華英卻道:“你拿了又怎的?拿了也沒用。這絹畫上畫的也不知是什麽,鬼才知道!”

祝青寧微笑道:“鬼不知道,但這位白使者一定是看了就知道的。”忽見青影一閃,他人已欺到華英身邊,華英一聲驚呼,祝青寧已抓了她脈門,飄回到了方才站的地方。隻聽祝青寧笑道:“白使者,你若不再把你知道的盡數說出來,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就活不成了。”

華英大叫:“別告訴他!”忽覺脈門一緊,渾身酸麻,祝青寧笑道:“你且放心,我看這位白使者一定不會放下你不管的。”

白振跺了一下腳,怒道:“你們九宮會好生卑鄙,竟拿這位華英姑娘為脅!”又道,“好,我告訴你。”

祝青寧輕輕一笑,道:“白使者肚子裏還真有些貨,隻是跟個葫蘆一般,擠都難擠出來。”

白振大聲道:“你手裏那血玉,是把鑰匙。”

“我知道這是鑰匙,不用你說,我還不至於這都看不明白。”祝青寧道,“可這鑰匙是開什麽門的,我就要請教了。”

白振冷笑道:“英揚既然知道你九宮會的秘密,那他對你們自然也清楚得很。他想必早就料到了九宮會會派人前來搶奪,這不就派你來了?哼,隻可惜這裏放著的並不是你想要的,仍隻是一把鑰匙,一幅地圖。好吧,你拿去找幾位高僧看看,自然知道這上麵畫的是何處了。”

祝青寧凝視白振不語,華英叫道:“你快放開我!”

祝青寧又一笑,將華英輕輕一推,華英身不由己地落了下去,直落到白振身前。白振忙扶住她,將她從上看到下,道:“你沒事吧,華英?沒傷著你吧?”

“……我沒事。”華英再抬頭時,隻見殿裏空空****,除了牆上那個小小方口之外,一切便如他們來之前一般無異,祝青寧早已飄然而去,不見蹤影。當下道,“他一定是一直尾隨著我們,好來揀這個便宜。唉,我們辛苦找了數日,卻是這樣!”

白振沉默片刻,道:“隻要你沒事便好。”

“他這樣高手,不會輕易傷我這麽個小丫頭的。”華英問道,“你對他說要找高僧看看,就知道是何處了。我剛才瞟了一眼,仿佛是什麽寺廟,卻又跟中原的寺廟不太一樣。你是不是知道?”

白振道:“咱們先出去,找個地方慢慢說。這裏黑得很,若是又有人對咱們下手,我們壓根一點辦法都沒有。”又道,“奇怪了,方才那麽黑,他倒像是什麽都看得見一樣。燭火也是他打滅的。”

華英歎了口氣,幽幽地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能夜裏視物,想必這九宮會月奇就有這樣的本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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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金陵離平城甚遠,乃是帝陵,連皇室宗親都難得袝葬,是以平城附近仍有皇家陵墓,自道武皇帝自盛樂遷都於此,已頗具規模。裴明淮快馬一路而來,馬蹄揚起黃沙無數,此時天已黃昏,夕陽一縷薄光映在如渾水上,倒似鏡子一般。

他料得不錯,今日是長孫一涵生忌,裴琇果然在長孫氏家墓前。

“二哥!”裴明淮翻身下馬,喚了一聲。裴琇正站在長孫一涵墓前,聽得他喚,十分詫異,回頭道:“明淮,你怎的來這裏了?”

裴明淮走到他身側,看著長孫一涵墓上那塊方形碑銘,有些吃驚,問道:“這是皇上追封她的嗎?”

“不錯,追封她為縣君。”裴琇道,“怎麽了?”

裴明淮不語,取了三炷香,對著長孫一涵的墓拜了三拜。裴琇一時也不語,看著裴明淮拜了下去,這處山頭平坦,芳草菁菁,風吹過時卻是風聲獵獵,二人的衣衫都被風吹得作響。

敬香完畢,裴明淮方道:“皇上並未追封長孫浩,卻追封了一涵。為什麽?”

裴琇一怔,道:“是姑姑向皇上討的恩典。你忘了,一涵對姑姑十分仰慕,姑姑也很是喜歡她。”

裴明淮慢慢點頭,道:“是,長孫一涵跟她爹一樣,隻喜舞刀弄槍,上陣殺敵都不輸男兒。她雖不愛讀書,但對知書識禮的姑姑是仰慕尊敬得很,不論為姑姑做什麽,一涵都會萬死不辭。”

裴琇不看裴明淮,仍望著長孫一涵的碑銘,道:“所以,姑姑為她向皇上討個追封的恩典,也是常情。”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不錯,確是正理。隻是,二哥,你們這段本來的大好姻緣就此錯過,你那般傷心,卻一點都不曾露出來。”

“明淮你又何嚐不是一樣?”裴琇笑道,“不論是當年的景風公主,還是那位楊甘子楊姑娘,再傷心,那血吐完了,明日還是得沒事人一般應對。”

裴明淮道:“至少得替長孫一涵討回這公道。我知道二哥沒忘,我也決不會忘。”

裴琇不答,過了一陣,方問道:“我近來不在京城,一直在下麵州郡巡察,你今日突然提到一涵的事,是不是有什麽不對?”

裴明淮道:“我也正想問二哥。你說你近來不在京城,我前幾年比你在京城的日子還要少得多。長孫家可是出了什麽事?”

裴琇淡淡一笑,道:“豈止長孫氏,都是人人自危。太子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寧折不彎,人家是撞了南牆會回頭,太子隻要認定了是對的,就決不會回頭。可太子殿下始終是沒抓到最重要的那一件事:大魏從上到下官員貪賄成風,根源並不在於官員的品行,而是大魏跟從前哪一朝哪一代都不一樣。也從沒有哪一朝,會在三十六曹裏麵加設一商賈曹,他們所轄的係官商人是由朝廷欽命的,還專調外帛供他們營商。而這些係官商人得的利,大多還是進了內庫,否則單單是常調是連養禁軍都不夠,這龐大的係官商人是不可或缺的,從京城到州郡,官員與商賈勾連經營,本就是互利的事。太子這麽去拿,上至皇親國戚,下至縣官小吏,個個都覺得委屈:本來人人都是如此,怎的偏偏就拿我開刀?”

裴明淮也笑,道:“也不是全沒有清廉的。”

“有,你老師那不就是?”裴琇道,“貴為太傅,卻一貧如洗,這絕不是故作姿態。官員既然無俸,又不願貪贓枉法,那就隻有等朝廷班賞。皇上好歹還能留意到沈太傅,加以賞賜,那也罷了,可別的官員就未必等得了不知多久有一回的賞賜。”

裴明淮道:“李欣從前倒也算清廉。”

裴琇若有所思地道:“聽說太子殿下前兒端午宴上,當著滿座的人,向長公主發難,就是為了這李欣的供詞。李欣剛到相州的時候也還好,後來漸漸……”苦笑一聲,道,“誰能免得了俗!”

裴明淮問道:“二哥這次以大使之名巡察,如何?”

裴琇苦笑更濃,道:“還能如何!太子一定要讓百姓來告,這一告就一發不可收拾,一州一郡一縣怕是沒一個人能清白的。已稟了皇上,看皇上如何定奪吧,若是真按太子說的那話來處置,我恐怕滿朝都剩不了幾個人。我說過了,這並非是哪一個或是哪一批官員的過失,究其根源仍跟大魏至今尚未曾擺脫部族之風息息相關。”

裴明淮一笑,道:“二哥便直說吧,就是戎夷之風。就你我二人,說說何妨?”

裴琇看了裴明淮一眼,道:“三弟,這話上一回我在沈府便對你說了。你這想頭真是不對的。前人說得好,大禹出於西戎,文王生於東夷,顧惟德所授耳。三弟又何必拘泥於有性便不可推移之說!王者無外,言奔則有外之辭也!”

裴明淮怔了良久,終笑道:“是,是我看得淺了。二哥這番話,實在是明白的見識,我確是拘泥了。二哥這想法,堪比烈祖麵前的……李先了。”

裴琇笑問:“三弟原本想比的是誰?張袞麽?”

“我不過隨口說說罷了。”裴明淮一笑,又道,“從前大代立國之初,一直到太武皇帝平定北方,眾人都是慣了出征掠奪,或是事後班賞,盡可以敷衍得過,又兼那時法令粗疏,也一直未曾行班祿製。既無俸祿,又並無別的收入,強求百官要如老師一般守得住清貧,品行一無瑕疵,確是過了。哪裏能人人都是聖人呢!”

裴琇道:“三弟說得是。可太子殿下便看不明白此節。也不知為什麽,皇上清清楚楚,卻也總由著太子去。太子抓著李弈兄弟來跟長公主鬥,皇上也不管。”

“陛下當了二十幾年的皇帝,那心思咱們猜不了。連我母親,這一回也是先避其鋒芒了。”裴明淮笑道,“照我看,皇上自然知道如今的情形,也有心改,但十分慎重,於是讓太子先去拿他的法子試上一試,皇上靜觀其變罷了。”

裴琇搖頭,道:“可這給太子招了多少明的暗的仇敵來!”

“二哥這是說中了,照我看來,端午宴上那對太子下毒的人,想必就是深忌太子作為的人。”裴明淮道,這時望向四周隻覺昏黃一片,寒鴉聲聲,“我想問二哥的就是此節。長孫浩是不是開罪了太子殿下?”

裴琇長歎一聲,側耳聽去,鴉聲越發淒厲了。“也不是開不開罪的,若是能,誰願意開罪太子?可是,人人都是這般的,這是實情。長孫氏身為帝室九姓之一,雖在長孫渴侯死後,其勢大不如前,但仍不是尋常人能比的。勾連商賈漁利,這等事是決不會少的。”

裴明淮道:“可是太子必得尋人開刀。”

“太子雖剛直,卻決不糊塗。”裴琇道,“咱們有句俗話,柿子得揀軟的捏。你看太子可曾向八姓勳貴之首的丘穆陵氏尋不是?即便是僅次於丘氏的步六孤氏,也隻揀著跟他自幼至交的東郡王陸定國來尋不是,陸定國跟太子那是生死之交,也隻得咽了這口氣。可長孫浩或是遼西王常英這樣的,便是最好打壓的,長孫浩是帝室貴姓,遼西王常英是常太後的兄長,乃是外戚,拿他開刀,也是打壓我們裴家的氣焰。”

裴明淮道:“不錯,我今日問二哥,就是明明白白地問你一句,太子打算拿長孫氏開刀,這件事,一涵是不是明明白白對你說過?”

裴琇道:“是。”說罷攤開手,掌中是一枚鑲了青金石的指環,“這本是我送她的東西,她還給了我。她說既如此,她更不能嫁我,否則更是牽連不清,我裴氏就算原本能獨善其身,也得被她給連累。”

裴明淮隻得一聲歎息,又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上次在沈府,你並沒有說。”

“是她留的書信。”裴琇道,“若她當麵對我說這話,或是我知道她另有想法,必會勸她再作計較,決不會讓她走那條路。”

裴明淮長長歎了口氣,道:“說到此處,我算是明白了,為何長孫浩會助天鬼設沈家那一個局,以賺太子啟節。這與其說是助天鬼,不如說是助他自己。太子不會放過長孫浩,所以,長孫浩想躲過這一劫,隻有一個辦法。”

裴琇慢慢地道:“扳倒太子。”頓了一頓,又道,“可是事與願違,太子啟節雖被天鬼得了,但長孫浩也一樣被滅口了。不過,問題也就在這裏,長孫浩為什麽要幫著天鬼跟太子作對?”

裴明淮道:“這不是作對,這是要置太子於死地。但是天鬼此舉並沒有得到好處,他們從太子身上得到的節隻有一半,而另一半已經毀了。隻剩一半的節沒有任何用處,天鬼是白費心了。”

說到此處,想到楊甘子,裴明淮不覺又是咽喉一哽。裴琇卻搖頭,道:“三弟,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長孫浩不管怎麽樣都是貴姓之一,大代建國伊始有十姓,除現今為帝的這一支以外,其餘九姓原本同族連宗,丘敦氏、乙旃氏如今都仍居高位,勢力仍大,長孫浩憑什麽要去全力相助素來視大魏為死仇的天鬼?你我都知道,天鬼之主是從前的平原王莫瓌,乃是涼國沮渠國主的後人。涼國被先帝所滅,沮渠國主雖降了大魏,卻仍被先帝所殺,武威長公主對先帝苦苦哀求都沒能救得她夫君,這仇恨是再難消解的。長孫浩再怎麽也不至於胳膊肘往外拐到這個地步,跟天鬼暗謀吧?”

“我豈會不明白二哥的意思。”裴明淮森然道,“能讓帝室九姓之一的長孫浩對太子下這樣的死手,不留退路,那麽就必定是天鬼還有後著。這個後著,就必定是下一個皇位的繼承人比起太子殿下,對長孫浩更有利。”

裴琇道:“照三弟看來,那個人會是誰?”

“兩個可能。”裴明淮道,“若是按長幼來論,那麽除了太子之外,年紀最長的便是沮渠夫人……不,沮渠昭儀所生的齊郡王。沮渠儀平是涼國公主,若讓齊郡王即位,這大概是天鬼最想要的結果,而對臣子而言,這也是不好駁倒的新太子人選,畢竟本來大代也不計較妃嬪出身或是血統。”

裴琇嗯了一聲,道:“那另一個可能呢?”

“本來我剛才說的就應該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可能。”裴明淮道,“可是,當我知道上穀公主的真麵目後,這件事就起了變化。大代公主野心勃勃的絕不止當年慫恿夫君謀反的臨涇公主一個,這個上穀公主在京城經營多年,她決不會願意為旁人做嫁衣裳。”

裴琇失笑道:“可不管怎麽樣,她也變不出一個像齊郡王這樣的人選來。”

“二哥忘了。”裴明淮冷冷地道,“在大魏,子貴母死固然是烈祖所興之製,但比子貴母死更有年頭、更難打破的,是代國數百年以來的兄終弟及之製。京兆王雖上了年紀,又隻好修仙之術,日日服藥煉氣,但他有一個野心和毒辣兼而有之的女兒,而這個女兒的夫婿又是天鬼之主。諷刺的是,那婚還是陛下賜的!”

裴琇彎腰,用衣袖拂去長孫一涵碑銘上的一層薄灰。這山頭的風太大,吹得那些長草都要折斷了一般。獨長孫一涵墳墓旁邊長滿了一種紫紅色的小花,顏色鮮亮,仿佛也不願意令她寂寞一般。

“不錯,京兆王的祖父便是因為念念那兄終弟及之製,危及景穆太子之位,才被先帝以謀反之名殺了的,連累了不少人。”裴琇道,“可在大代宗親們看來,兄終弟及乃是他們數百年來的慣例,從烈祖,到太宗,到世祖,想要傳位給自己的嫡子,次次都不容易。這一次,又不知當如何?”

裴明淮一笑,道:“把沮渠儀平晉為昭儀,可不隻是皇上喜歡她,或是心血**。太子啟節一事,天鬼比誰都清楚。現今擺在天鬼麵前的就是一個偌大的難題:既然齊郡王有繼位的可能,天鬼是動,還是不動?若是加力扳倒太子,會讓一眾與天鬼有幹的人都浮出水麵,再難掩飾。而上穀公主,她又當如何?”

說罷飛身上馬,笑道:“皇上的局既已經擺好了,咱們就以靜製動,且看天鬼能不能破這個局!”

裴琇叫道:“三弟這是去哪裏?”

“回宮!”隻聽裴明淮的笑聲遠遠飄來,道,“我的局也擺好了,今晚就等著那個羅刹女主動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