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裴明淮在火光下細看常瑚,那張原本姣好的少女臉龐此時扭曲可怖,再看她指甲從根折斷,這一回,裴明淮都禁不住一個寒噤。“她……常瑚是被人關在這石槨裏麵,活活悶死的。殺她的人狠毒無比,都不肯一刀把她殺了,非要她受這活罪。把一個大活人跟一具屍骨關在一起,一片漆黑,漸漸悶死……”

吳震忽道:“你忘了長孫一涵?”

裴明淮道:“如何能忘?”沈府一案,長孫浩和長孫一涵父女皆被人殺死,長孫一涵死得尤慘,被折斷手足塞在一口金絲楠木的箱子裏活生生悶死,至今仍不知殺她父女的人是誰。但裴明淮跟吳震都認定,這般折磨長孫一涵,想必是為了逼她說出什麽事。而今,難不成常瑚也是如此?

“待我察看一番,先把這位姑娘挪出來。”吳震道,“你替我拿著火折子。”

有吳震“察看”,裴明淮是一千個一萬個巴不得,他實不願再多看常瑚一眼。吳震在那裏看了半日,方道:“咱們把棺蓋推開。”

裴明淮運勁一推,那石棺蓋著實厚重,若是常瑚被關在裏麵,是一定推不開的。他伸手將常瑚托出了石槨,輕輕放在地上。吳震仍在細看棺內,最後歎了一口氣,道:“你還看不看?若不看,就關上了。”

裴明淮凝視棺中的常太後遺骨,臉上被火折子的光映得明暗不定。墓室四壁都畫了壁畫,正麵是常太後端坐垂帳榻上,兩旁有車馬出行圖,頂上有青龍白虎圖。壁畫雖畫得精美,色彩鮮明,此刻看著卻一樣的明暗交錯,隻覺詭異。

半日,裴明淮方低聲道:“常太後怕是想不到,自己的侄孫女竟然會死在自己陵中。常氏一族得她之幸,一時風光無限,如今常瑚卻死得如此之慘……”

吳震臉色木然,道:“我知道這位南陽縣君一直住在敦煌,多年不曾回過京城。我決不信她會在這裏有什麽仇家,她死得這麽慘,一定是跟常家什麽事有涉。或者是說,是跟常太後有涉。”

此時二人忽聽到慶雲的聲音道:“明淮哥哥,吳大人,你們看,常太後的衣裳被人重新穿過。”

她這一言嚇了二人一跳,二人全心都在石棺那邊,不提防慶雲什麽時候又溜進來了。慶雲一張臉蒼白得全無血色,但這句話卻說得十分認真。

裴明淮道:“是嗎?”低頭再看,慶雲在旁道:“是,一定是。而且給她重新穿衣裳的一定是個男子,他不知道應該怎麽穿,穿得亂七八糟的。”

常瑚臨死前必定在石棺中拚命掙紮過,本來棺中窄小,她與一具枯骨共處,自然也會動著常太後的遺體,衣裳淩亂也並不足為奇,是以裴明淮與吳震都並未留意此節。慶雲向來細心,裴明淮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不由得不信。

慶雲又道:“這是皇太後的衣裳,甚是繁複,一般人穿不好是正理。你們看,這衣襟上對的花都沒對上。若是讓芬蕙來看,她也一定會這麽說。”

吳震慢慢點頭,道:“多謝公主提醒了。這麽一來,我就明白了。”

慶雲道:“明白什麽?”

裴明淮道:“明白為什麽常太後陵會發生這樣的事。有人在找一樣東西,而這樣東西,很可能是隨著常太後一起下葬的,就藏在她身上。”

慶雲秀眉緊蹙,道:“那會是什麽東西?”

裴明淮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又朝常瑚屍身看了一眼,慶雲眼圈一紅,脫了身上鬥篷,遮在了常瑚身上。

“我多年沒見過常家妹妹,再不曾想到……她此次來京,本是為了跟丘陵完婚,好好的一件事,怎麽會弄成這樣?她死得這麽慘,丘陵也還昏迷未醒……”

裴明淮問道:“你去看過?”

“我哥哥去看過。”慶雲拭了拭淚,道,“丘敦家正亂成一團,又是求醫問藥,又是殺牲祭神。丘陵隨身的親衛,倒是沒閑著,一直在平城外找常家妹妹。唉……”

裴明淮沉默半日,再看常太後那具石槨,最後隻得長歎一聲。慶雲低聲道:“不知昭太後葬在此處,不能葬在金陵,是不是也覺得有憾?”

“未必。”裴明淮道,“照我看,先帝惠太後選定崞山為陵時候說的話,昭太後也深以為然。”

慶雲喃喃道:“‘吾母養帝躬,敬神而愛人,若死而不滅,必不為賤鬼。然於先朝本無位次,不可違禮以從園陵。此山之上,可以終托。’……昭太後想必再也想不到,她歿了這麽多年,還有人敢來擅動她的陵墓!”

此時裴明淮心裏,那個疑問卻越來越大。常太後歿後,文帝依先帝時竇太後的例,在磨笄山替她修陵,還有數百人守陵,賜諡後‘昭’。畢竟常氏與竇氏都是以乳母之身而登皇太後之位,可謂前無古人,惠太後稱“本無位次,不可違禮”而不能入葬金陵,另尋地方下葬,這是合情合理。可文帝之父景穆太子的諸嬪妃呢?為何連追封恭皇後的文帝生母鬱久閭氏都不能入葬金陵?

裴明淮目光又落在那具冷冰冰的灰色石槨上,他真盼常太後魂魄有知,能來答他這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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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實是暑熱難當,若有蔭涼之處也罷了,偏生這出城的大道一路過來,都是沒遮沒蓋,陽光直射。華英與白振並騎而行,直是雙頰暈紅,香汗淋漓。

“華英,這時正熱著,咱們歇會兒吧。”白振道,“水那邊涼快,我們過去坐坐。”

華英嗔道:“真是的,京城裏麵那些寺廟洞窟裏麵,不找還不知道,這一找,畫了須彌山的居然那麽多!”說著自身上取出一卷細絹,看了看說,“唉,我們都找遍了,沒哪一處不是仔細看過,也什麽不曾找到。”

說著看了白振一眼,道:“我說,白大哥,你是不是從英揚那裏聽錯了啊?我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古怪,英揚即便知道九宮會尊主的真麵目,為何要繞那麽大一個彎子,還將線索辛辛苦苦藏在京城,教我們去猜謎兒?”

白振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可他那封信,真是這麽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歎道,“我聽了他的話,將信燒了。若沒燒,拿給你看,你一定就信了。”

華英道:“我不是不信,是覺得奇怪。而且,找了這麽多處了,還是沒找到,唉!”

二人已行至武川水邊,旁邊都是山崖。武周山石窟寺綿延數十裏,皇家開鑿的都在靈岩石窟,而依著水一路走遠,也多多少少開了些窟,隻是洞窟既不大,佛像也都粗糙得很,不過是聊表願心罷了。

華英正好坐在一個洞窟旁邊,那窟極小,裏麵隻容一尊坐佛,仍是常見的交腳彌勒。佛像後刻了數十字的碑文,華英念道:“願七世父母上生龍天,直遇諸佛……”反複念了幾遍,道,“龍天是什麽?我孤陋寡聞了。”

白振把馬拴在一株柳樹上,又自馬鞍旁邊取下一個金胡瓶。聽她這麽問,便道:“向來說上生都指的兜率天,想必是信口杜撰的了,隻有龍華,哪裏有龍天。”

華英又問道:“白大哥,聽說你們龜茲國有佛廟千所,宮殿寺廟比鄰,十分壯麗,可是不是?”

“正是,最大的便是雀離大寺,乃是龜茲國寺,從前鳩摩羅什大師就在那裏宣講佛法,可謂盛景。”白振笑著拿了那金瓶過來,打開蓋子,遞給華英道,“華英,嚐嚐這個。”

華英拿到一聞,便道:“是葡萄酒。我知道你們那裏的葡萄酒最好。”說罷喝了一口,果真濃香滿口。又問道,“想必這雀離大寺比我們這裏的大?”

白振略微遲疑了一下,華英笑道:“我聽曇秀大師說過,他認識一位高僧,曾遠去天竺,也到過這雀離大寺,說是大得根本就像一座城一般,我們這兒的沒哪座寺廟能比得上。白大哥,你們那裏以小乘為尊,可我們這裏雖然也崇佛,但那是不一樣的。所以修建皇宮的時候,並未將寺廟也修在宮裏,而是另尋地方。”

白振聽了她的話,默默思索片刻,道:“我明白了。”伸手指著華英身後那個坐佛窟,道,“就像這裏的碑文,其實並不通,刻這碑文的人壓根就不懂。可是這不打緊,他們隻是在禱求……也不知求的是現世,還是來世?”

華英反問道:“照白大哥看呢?”

“若要真論起來,既非現世,也非來世。”白振笑道,“華英,若是你今後有緣前來龜茲,一定要去看看我們那處的石窟,雖比不得靈岩石窟壯偉奇麗,卻是佛法自天竺往中土相傳來之源頭。隻是你看了恐怕不會覺得喜歡,那些因緣故事……”

華英插口道:“我知道,靈岩石窟裏麵也有,大多都是從曇曜大師和吉迦夜大師所譯的《雜寶曇經》來的,有什麽屍毗王救鴿本生,婆羅門舍身聞偈,薩埵太子以身飼虎。”

“不錯,可在靈岩石窟裏麵,這樣的本生故事隻有甚少一部分。”白振道,“而在我們那處,滿壁的都畫著這樣子的。滿壁都是一個個菱格,每一個菱格裏麵,都是一個這樣子的故事,要麽就是苦修,要麽就是舍身,卻再沒有替父母,己身,眷屬,合家大小……求什麽若生人間,王侯子孫的……”

華英眼珠轉動,想了片刻,道:“白大哥,我明白了。你是想說,從龜茲傳自中土,已然大有不同了。我們中土的人,將自己想要的福報加了上去。”沉默片刻,道,“我們走吧!車輪山離城最遠,足有六七十裏,咱們得快一些,否則回來時候天都黑了。”

二人上馬,又行了個把時辰,遠遠地已經看到了武川水一側的車輪山。白振不由得道:“這名兒好,看起來就真像是一個車輪放在地上一般。”

華英遠遠望著,道:“白大哥,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

白振奇道:“不是因為這裏有須彌樓的壁畫嗎?”

“不止於此。”華英道,“這裏車輪山隻是俗稱,還有一個名兒,叫須彌山。這是大魏最早興建的一處佛寺,開國道武皇帝令道人統法果修建的。”

白振“啊”了一聲,華英又道:“正殿更是仿大魏始祖起源之地的嘎仙洞所建,咱們就去那裏看看。”

“華英,你真聰明!”白振讚道,“竟然能想到須彌樓並非畫上所畫,而是……而是這實實在在的一座山!”

那車輪山並不見得極高,自下而上一層層全修了樓閣,越往頂上越窄。那樓閣修得比靈岩石窟的又不同,原是依山而建,錯落有致,但遠處看來,竟像是整個嵌在山裏麵,這山便與寺廟合為一體。白振不由得讚道:“佛經裏麵說的須彌樓,若是世間真有,想必也是這個樣子了。”

“曇曜大師還未領皇命修建靈岩石窟之前,大代皇帝祭天,也多有在此須彌山的。”華英道,提到曇曜大師,她神情也見黯然,“今兒我們拿了沙門統曇秀大師的法令,進去自然是成的,隻是畢竟是皇家佛寺,待會還是小心些為是,切莫高聲。”

白振忙道:“那是自然,不等華英吩咐。”說著看著她一笑,華英臉上微微一紅,道:“白大哥,你看著我笑做什麽?”

“沒什麽。”白振微笑道,“就是看華英有時候做事老練,有時候又天真得很。”

華英嗔道:“就會笑話我!好啦,我就是個小丫頭,讓你笑話了!”

二人上了那車輪山,一直到了最高處的那一層,幾名僧人迎了出來,見了曇秀法令,忙迎二人進去。華英道:“請各位大師給我幾盞燭台,別的便不須費心了。”

她與白振一人拿了兩盞燭台進去,好在這處尚有天光透入,比不得靈岩石窟之中,進去了便是黑暗一片。這正殿甚高,穹頂很是奇特,既不是方,也不是圓,卻是個梯狀,便從那邊透出天光進來。三麵都是浮雕壁畫,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哪裏分得出什麽是什麽。華英隻覺眼花,卻見白振擎高了燭台,兩眼閃亮,似正在找著什麽。華英微一沉吟,便道:“白大哥,你是不是在皇上麵前還有什麽話沒說?英揚跟你說的,並不隻是須彌樓三個字,還有別的?”

“你莫要怪我,華英。”白振頗有歉疚之色,道,“那日宴上人太多了,我都不認得,也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九宮會的耳目。所以……所以我那時候確實還有話沒說。”

華英臉一沉,道:“那這幾日我陪著你到處找,你卻也沒告訴我,這是連我都不信,是吧?好啦,我還巴巴地頂著那麽毒的日頭陪著你找!”說罷一轉身便走,白振慌忙拉住她衣袖,叫道,“不不不,絕不是這樣。我這就告訴你……”

華英把耳朵一捂,道:“我不要聽!誰要聽你這些見不得人的秘密來著了!我這就走了,你自己找去吧!”

“我是打算找到了再告訴你,若是多一個人知道,便是多一分危險。”白振十分著慌,拉著她衣袖不放,道,“是,是,我錯了,華英,你別著惱。”

華英“撲哧”一聲笑,道:“好啦!別拉著我衣袖了,都快被你撕壞了!”

白振忙鬆了手,甚是尷尬,道:“我一時情急……”

“說吧,還有什麽沒說的?”華英瞟著他道,“若是再有一星半點隱瞞的,哼!”

白振趕忙道:“不敢,不敢。其實英揚信上說的,是須彌樓的遮末羅洲,我隻說了前麵,沒說後麵。隻是這幾日我們見到的須彌圖畫,沒一個遮末羅洲是畫得清楚的。”

華英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白使者真是聰明!”又道,“遮末羅洲是什麽?我不愛佛經,也不通這些。”

白振道:“按須彌山的說法,有人趣、天趣、地獄趣、阿修羅趣……人趣居四大洲,四大洲下又有八洲,隻有其中南邊的遮末羅洲,住的不是人,是啖人血肉的羅刹。”

華英失聲道:“羅刹?!”舉起手中燭台細細看去,忽叫道,“是不是這裏?”

白振順著燭光看去,隻見數個青麵紅發的美女,手裏舉了諸般法器,正在瓊樹仙花間舞蹈,狀如天魔。“對,畫有羅刹的一洲,一定是遮末羅洲!”

華英向上看了一看,穹頂木紋雕花凹凸,便道:“我上去看看。”她把燭台放在一邊,飄然而起,一手搭在那木刻地神上,另一手便往那須彌圖上摸去。白振見她身姿優美,叫道:“華英,原來你功夫這麽好!”

華英一笑,並不理他,全神貫注在那遮末羅洲那方圓之間摸索。忽聽“嗒”的一聲,畫上竟然露出一個小口。華英喜道:“在這裏了!”一伸手把那小口裏麵的東西抓了出來,一躍下地。

白振忙湊了過來,道:“是什麽?”他聲音都有些微微發抖,顯然是十分激動。華英借著燭火一看,愣了一下,道:“又是一幅畫。”

那畫是畫在小小一片絹上,看起來仿佛是座宮室,又似佛寺。華英叫道:“這是畫的什麽?”將那絹揚了起來,想對著光看清楚,突聽得“叮”的一聲,一樣東西自絹裏跌落,掉到了地上。

白振正要去拾,忽然隻覺勁風襲麵,他和華英兩人帶進來的四盞燭台齊齊熄滅,連原來正殿裏燃著的長明燈也全數熄了。他和華英從殿裏一路找來,這時已到了正殿最深的地方,天光已幾不可見,此時兩人就像是突然變了瞎子一般。華英手上一空,那畫絹已不知被誰給奪了去。

華英大叫:“是誰?!”

隻聽得有人輕輕笑聲,在這殿中回響,回音四起,清如玉石,卻辨不清這人究竟在哪一處。白振叫道:“你是什麽人?”又問華英道,“沒傷到吧?”

“……沒傷到。”華英道,“可這個人……他把我們剛找到的那幅絹畫給搶去了!”

白振怔了一怔,叫道:“你是九宮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