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白振跟隨從一人替華英拿了幾樣東西,放上了她的車。華英問道:“白公子,你這是打算哪兒去啊?”

“我這兩日都逛遍了平城了。”烈日當空,白振抹了抹額上的汗,問道,“順口問姑娘一句,姑娘可知道‘須彌樓’?”

華英眨了眨眼,道:“須彌樓?我知道是佛經裏麵的話,可是,我在這平城住了那麽久,從沒聽說過這裏有座叫須彌的樓啊。”

白振聽了她的話,一臉失望,道:“唉,是啊,我問了多少人了,都說從不知道有這麽一座樓。那,姑娘,你知不知道,哪座寺廟裏麵有‘須彌山’的圖畫?”

華英眼珠轉動,道:“不知白公子為什麽一定要尋這須彌樓?”

白振歎道:“不瞞姑娘說,這關係到我一個好朋友的死因。他死得蹊蹺,這‘須彌樓’就是唯一的線索。為了這個,我才不遠萬裏來到此處……”

華英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白公子說的是誰。”

白振奇道:“姑娘,你認識英揚?”

華英歎了口氣,道:“你既跟英揚是好朋友,那你知不知道英揚有個朋友,名喚呂譙?”

“當然知道。”白振道,“雖未謀麵,但我也聽說過,這位呂譙乃是聞名的巧匠,不輸公輸般。”

華英道:“我跟呂譙相熟,也見過英揚,是個仗義豪爽之人。”

白振點頭,道:“正是。所以他死得不明不白,我自然要替他查個清楚。”

華英默然半日,輕輕地道:“白公子也是仗義之人。”回頭對車夫道,“你把我買的東西送回去。”

待得車夫走了,華英對白振道:“我不知道須彌樓在何處,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

白振忙道:“姑娘賜教。”

華英笑道:“不管這須彌樓在何處,既然出自佛家,就一定得找高僧去請教。嗯,這京城裏麵,高僧自然是不少的,咱們去見個最廣博的。”

白振喜道:“姑娘可真是認得的人多。”

“那位大師跟我們家三公子是好朋友,現在任沙門統,定然是高僧沒說的。”華英甚是得意,道,“他這幾日應該都在永寧寺,咱們且去找他問問看。”

白振略微一怔,道:“沙門統?難不成就是昨兒端午宴上,也來了的那一位?”

華英道:“正是。”

白振更是大喜,道:“好,好,一定得向這樣的高僧討教才是。姑娘知道,我們龜茲尚佛法,我也懂些,但中原的卻是有些不同……”

他話還沒說完,隻見著一行人騎馬衝了過去,大多都是著紫衣,紫衣上繡有白鷺。眾人見著這行人都趕緊閃開,避之唯恐不及。白振見前麵的竟是裴明淮,奇道:“這不是淮州王嗎?他這麽匆匆忙忙地要去哪裏?”

華英本來笑嘻嘻的,這時也陡然沒了笑容。她見吳震也跟著裴明淮,那條路是出城的路,裴明淮那趕路的樣子實在跟平日裏的穩重大相徑庭,隻喃喃道:“這又出了什麽大事?……”

白振回頭看了看她,道:“姑娘若是有事,隻管忙去。”

華英眼睛望著裴明淮一行人遠去,笑道:“他們的事,我一個小丫頭幫得上什麽忙?我就隻能做些買買東西算算數啊的事兒。白公子,咱們走吧,我陪你找曇秀大師去,你有什麽盡管問他。”

白振笑道:“姑娘叫我名字便是,什麽公子不公子的。”

華英問道:“聽說你是龜茲國主的王弟?”

“是,不過龜茲小國,跟大魏相比不過是螢火之光。”白振笑道,“我姓白,其實呢,也不是白,隻是說成漢話的一個音罷了,也可以念作‘帛’。我名字是一個‘振’字,姑娘叫我名字便是。”

華英“噢”了一聲,喃喃地念道:“白振?帛振?”又道,“我名字叫華英。白大哥,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白振忙道:“華英姑娘。”又道,“‘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姑娘好名字。”

華英笑道:“想不到白大哥也如此淵博。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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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到得永寧寺,見七級浮屠高三百餘尺,基架博敞,壯麗無比,白振歎道:“我一直以為我們龜茲當年為鳩摩羅什大師造的那寺塔當是沒處比得上了,這一回到平城,方知這永寧寺號稱天下第一,果然無雙無對啊。”說著合掌一拜,道,“今日得來此處,白某三生有幸。”

華英笑道:“隻恨我生得晚了,從沒見過羅什大師。”二人說說笑笑地進去了,白振見寺中堂皇,不住口地讚歎。華英聽他這一句“起億萬種塔,金銀及頗梨”,那一句“清淨廣嚴飾,莊校於諸塔”,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道:“白大哥,我雖還認得幾個字,讀過幾本書,不過呢,這佛經我是不喜歡讀的,你說的我也聽不太明白,咱們能不能說些兒別的?”

白振赧然,忙道:“是我看到此處法象端嚴,一時就失態了,華英姑娘莫怪。”

華英道:“我就不愛佛經,看來看去看得頭疼。人家說,看不懂也沒什麽,你會念誦就是了。可是我偏就想要弄個明白,可越想就越覺得似通非通。就拿這須彌山說吧,佛經裏麵極言此山高大無垠,單單是咱們能看到的便有八萬四千由旬,該是極大了吧?可偏又要說須彌再大,也在芥子之間,我這就想不明白了,難不成……”說著拈起自樹上掉到地上的一枚小小果實,道,“還能真在這裏麵不成了?”

白振凝視她,目光中頗有讚賞傾倒之意。這時一個老僧走了過來,道:“華英姑娘,怎麽這時候來了?”

華英笑道:“我這是來找曇秀大師的。他在不在?”

“在倒是在,隻是曇秀大師正在靜室,我也不敢相擾。”老僧道,“姑娘自己過去看看,老僧就不陪了。”

見老僧走開,華英道:“咱們去吧。”白振卻有遲疑之意,道,“這……若大師正在坐禪清修,這樣去打擾,怕是不好吧?”

“咱們去看看。”華英笑道,“我就不信他不給我麵子。”

白振隨華英走到後院,隻見修竹茂林,異果無數,禁不住讚了一句。又見一座小小精舍掩映在樹叢中,屋簷下都掛了金鈴,風一吹便叮叮當當,老遠地都聞得到一股香氣。白振聞到那熏香的味道,卻是怔了一下。

曇秀在繩**結迦而坐,禪容湛然。身邊放了一隻獸麵爐,一縷香煙自爐中嫋嫋升起。華英叫道:“曇秀大師!”

曇秀睜眼見了華英,也不吃驚,微笑道:“是什麽風把華英姑娘吹來了?”

華英跑到他身邊,用力扇了幾下,把獸麵爐裏麵點著的香給扇熄掉了。“我就真不明白,曇秀大師怎麽喜歡這樣香呢?我聞著總覺得膩得很。花木清香可不好嗎?唯自然而已。”

曇秀笑笑,見白振站在一旁,奇道:“這位不就是……”

“在下白振,來自龜茲。”白振一禮,又笑道,“華英姑娘,大師用的不是普通的香。這香喚作‘天羅’,是於闐國才有的。”

曇秀起身回禮,道:“前日在端午宴上見過白使者一回。龜茲佛國,我是心儀已久,若能效仿法顯大師,往西邊走上一趟,那才是幸事。聽說龜茲國從前為鳩摩羅什大師修建了雀離清淨大寺,供他講經誦法,乃是天下第一的壯麗。”

華英插言道:“我倒也想去看看。從前出門,最遠也就走出了敦煌,再往西邊,就不曾走了。”

白振甚是驚異,道:“華英姑娘去過那麽遠的地方?”

華英道:“怎麽,難不成你以為我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

白振被她說得有些尷尬,曇秀笑道:“華英,你來找我,必定是有事。有什麽事,非得要在我修禪的時候來?”

“曇秀大師,我請教你一件事。”華英正色道,“在這平城周圍,有哪些個寺廟裏麵,有‘須彌山’的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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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寧磨笄山俗稱雞鳴山,文帝依常太後遺願,將她葬於此處,樹碑修陵。從平城一路過來,快馬也要大半日。裴明淮一眾人一路可謂狂奔而來,到得太後陵時,天色業已擦黑,個個都是汗透重衣。

“到了。”吳震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朝山頭上立著的石碑望了一眼,道,“咱們這就上去?”

裴明淮正要說話,忽見著一騎奔來,暮色中隱約可見是個藍衣少女,身後跟了數名隨從,卻都被她拋在了後麵。裴明淮“咳”了一聲,道:“慶雲怎麽來了?”

慶雲頃刻間已奔到他們麵前,勒了馬,脫了風帽。裴明淮見她奔得麵若芙蓉,一頭秀發也略亂了些,眼中全是驚疑不止之意,叫道:“明淮哥哥,我聽說……聽說常家妹妹她……”

此時裴明淮已無暇去數落慶雲為何跟來,低聲道:“別說了,隨我來,先去看看。”

陵前有一隊人守著,見了他們已迎了上來。為首的乃是安南將軍和素,說道:“淮州王,你們來得好快。”

裴明淮問道:“和將軍怎會到此處?”

和素麵色凝重,道:“原本隻是回京路過此地……”他回頭看了一眼,道,“卻聞著風中有血腥味。我自然知道太後陵墓在此,覺著奇怪,便帶了人過來看上一看。一過來,卻看到……”

任和素也是叱吒沙場的老將,此時麵上也有驚疑之色。“隻見陵前橫七豎八躺了數十具屍身,我們大聲叫喊,竟無一人回應。想是在此守陵的人,死得一個不剩了……”

吳震朝陵前掃了一眼,此時眾軍已將四周火把盡數點起,看得分明,確如和素所言,守太後陵的人都被殺了,屍身在陵前堆了一地。

和素又道:“我見著墓門半啟,驚疑不止,雖知道絕不該進去,但怕那殺人凶手仍在此處,若是進去毀壞太後棺槨,那可怎麽好?於是我就帶了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從墓門進去,卻看到棺槨被人動過。我雖知是死罪,但生怕太後貴體……貴體有損,隻得將棺蓋推開了一條縫。這一看,我隻驚得魂飛魄散,立即遣人進宮稟告皇上……”

裴明淮不再發問,快步往墓門而去,隻見那墓門此時已敞開大半。又聽得和素在身後道:“淮州王,我等就在這裏守著。”

他自然心知肚明,若非和素是文帝自少年登基便極信賴的臣子,位高權重,也絕不敢進常太後陵墓。且即便如此,開棺察看仍是萬難之舉,裴明淮此時多少有些疑惑,和素是不是另外還領了文帝什麽話,否則為何正好來了此處?這自也不能多問,點了一點頭,道,“有勞和將軍了。”

自曹魏起便尚薄葬之風,雖民間厚葬風氣屢禁不止,但大代一族習慣乃是潛埋,雖到得中原也逐漸學起了修陵,但仍尚質樸,常太後雖為皇太後,陵墓卻也不算氣派,自一條斜甬道下來到得墓室內,也不過百尺見方。裴明淮掃了一眼,陪葬之物雖亂七八糟,但似乎大都在原處。裏室一具山形石槨,邊緣盡雕忍冬紋,依著習慣,並未彩漆繪飾,但雕鏤精細,非皇室難得如此。可此時石棺蓋卻推開了小半,慶雲跟在裴明淮身邊,本來芙蓉般的一張俏臉,這時也蒼白得很,步搖上垂著的明珠都在搖動。

裴明淮一步步地走到石槨旁邊,吳震也跟了上去,舉高了手裏的火折子。這一照之下,任吳震看過了不知多少死人,這一驚也非同小可,握著火折子的手都微微發顫,二人的影子也就搖搖晃晃地映在石壁上。

一個穿胭紅衫子的少女與一具枯骨躺在石棺之中,那枯骨衣著華貴,雖皮肉已盡數化為白骨,可那襲極盡富麗的團窠聯珠紅錦衣裳,顏色卻仍是鮮亮得很。黑白相間的頭發也沒化盡,頭上還戴了沉甸甸的金步搖冠,這樣的冠隻有地位尊崇的女子才能戴。可再富貴華美,也隻餘白骨森森,更有甚者,白骨與紅顏同處一棺,那紅衣少女顯然死前極是痛苦,一雙纖纖玉手的十個手指甲盡數折斷,石棺蓋向下的那一麵,都是她指甲劃出來的道道痕跡。

“常……常瑚……是她……”慶雲一個搖晃,站不住腳,裴明淮一伸手將她扶住,低聲道,“慶雲,這裏悶,你出去歇著。”

他將慶雲扶了出去,進來的時候,見吳震一手擎著火折子,仍凝視著石槨之內。裴明淮道:“這時候,我是佩服你了,我實在看不下去。”

“……我此時反倒是記起了曇秀那一回在武周山石窟寺說我的話。”吳震緩緩地道,“他說我就像那個鹿頭梵誌,隻要一摸死人的頭顱,便能說出因何而亡。可是,這鹿頭梵誌縱有此能,在釋迦麵前也是什麽都看不出來的。而我吳震縱有神捕之名,有些案子,是永遠也斷不了的。常太後的侄孫女兒死在她陵內石槨之中……我根本就不願意去想,她是因何而死,被誰所殺,又為何死在這裏……任哪一點想下去,都是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