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那一年,我跟景風求皇上賜婚,皇上不答應,我母親更是惱怒,死活不允。我那時也是年少氣盛,就想跟景風一同離開京城。景風雖然平日裏嬌縱任性,那時候可比我識大體多了,猶豫半日,仍是說不成,她豈能這麽一走了之?不說別的,她母妃尉昭儀怎麽辦?皇上還不遷怒在她身上麽?我大怒之下就問她,你是不是決定了不走?”

曇秀笑道:“我明白了,所以你就打算不管是誰家女子,也要娶一個回去,是不是?所以才會有李音這事兒,是不是?”

裴明淮把碗裏的茶一口喝完了,那樣子全像是在喝酒。“我盛怒之下,一刻也不願留在京城,既是惱景風,也是惱我母親。仇池那時正好起了亂子……”

“仇池啊……楊氏首鼠兩端,既想討南朝的好,也不想開罪大魏,今年歸順大魏,明年又降南宋,可謂反複無常。”曇秀若有所思地道,“偏生他們又占了那最要緊的咽喉要地,易守難攻,即便像當年太武皇帝那樣打下了仇池,也守不住,畢竟那是人家多少年的地方。哎,其實我倒覺著,你那時想的也是對的,與楊氏聯姻也不錯。”

裴明淮哼了一聲,道:“你方才不已經說了?楊氏首鼠兩端,聯姻對他們管什麽用?不是先帝那朝還出了一樁聯姻惹出來的事麽?”

曇秀“啊”了一聲,笑道:“我想起來了。是先帝賜婚臨涇公主給楊氏,她卻攛掇著夫君一起謀反,是吧?先帝問她的時候,她答得也妙,說當個公主有什麽好的,一方為王都不夠,還是得要天下!”

裴明淮苦笑道:“這大代的公主,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有這臨涇公主的例,也難怪……”沉默片刻,又道,“我帶兵去仇池,遇上了甘子。那時她爹剛死,楊氏內亂……”

曇秀打斷他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跟這位楊甘子楊姑娘的事,你不必講了。氐族女子素來性子野些,倒也罷了,但像李音這樣的大家閨秀,最是矜持,你怎麽能輕易勾搭上手……”他還沒說完,裴明淮就怒道:“什麽勾搭上手?曇秀大師,你這說的什麽話?”

曇秀笑道:“大約這段時日跟那位吳大神捕多說了幾句話,也沾染了幾分他那胡亂說話的毛病。是我說錯了,你繼續說罷。”

“甘子不肯跟我回來,我隻得罷了。”裴明淮道,“回來的時候,卻遇上了李音一行人回京,險些被歹人所擄……”

曇秀道:“是了,按你的性子,莫說是南郡王的女兒,就算是個尋常民女,你也一定要救的。隻是你想必也覺得顏麵盡失,景風公主不願意跟你走也罷了,連楊氏的姑娘都不肯跟你走,你這打算隨便娶一個回去的念頭說起來容易,竟還辦不成。”

裴明淮道:“我怎麽聽著你曇秀大師句句話裏都帶刺兒呢?”又道,“李音向來柔弱,又怕見生人,要她與大軍同行是為難她了。我便命副將領兵回京,我另帶了些隨從送她回去……”

曇秀搖頭,道:“我若說了實話,你又要惱。你們孤男寡女的一路,不出些什麽事,那倒是怪了。”

裴明淮本想說哪裏是什麽孤男寡女,卻又懶怠多辯,繼續道:“偏生在路上又遇到山洪,我護著她,自山間摔了下去……”

“好了好了,裴三公子,不必講了。”曇秀笑道,“不就是掉進水裏,衣服濕了要烤幹衣服那一套,就不能換點兒新鮮的?你就直說你二人兩情相悅,又有何妨?我又不是什麽外人,又不是不知道你那性子。”

裴明淮道:“你怎麽說話越來越像吳震?”

“這位吳大人嘛,其實是個厲害角色。”曇秀道,“莫說擢升廷尉卿,再任什麽都過得去。”

裴明淮搖了搖頭,道:“吳震做朋友好,但若要當他頂頭上司,或是同僚,那可就有得傷神了。他這個人,做事不按常情的。”

曇秀嗯了一聲,又道:“不知無憂那邊平叛如何了。秦益太守李洪之向來有手段,這一次也不知是怎麽回事,讓那邊出了這事兒。”

“李洪之不止是有手段,堪稱酷吏,可在那樣的地方,手段不厲害壓根不成。”裴明淮道,“平叛是小事,擾人的是如何生出事的。李洪之是外戚,榮華富貴都靠的李貴人……元皇後,我不信他會有二心。”

曇秀忽然一笑,道:“明淮,我說件事給你聽,隻是些流言,你聽了且放在心裏。”

裴明淮道:“什麽?”

“李貴人被賜死之時,一個個地曆數父兄姓名,求皇上開恩封賞。”曇秀道,“這李洪之也在其中,可他並非李貴人的親兄弟,隻是她在南邊的時候認的義兄。有些流言便說,李洪之根本不是她的義兄,而是她的情郎……”

裴明淮瞪著他,道:“你到底哪兒聽來的這些個話?”

曇秀笑道:“你別管我哪兒聽來的,你且放在心裏便是了。方才咱們說到哪兒了?哦,說到你跟李音。”

“我說的句句是實,就是掉水裏了。且那時我失意得很,確是喝醉了,若非如此也不至於疏忽了,讓李音掉了下去……”裴明淮道。

“你這誑語打得,我都忍不住要揭穿你了。真喝醉了能做什麽?”曇秀道,“你就是先在景風公主那裏失意,仇池楊姑娘又不肯嫁你,幾次三番的,也著實讓你惱了,所以,你對著李音,就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管人家名節了?”

裴明淮抬起頭,看他半日,道:“我說曇秀大師,你怎麽著也是名滿天下的高僧,人人說起你來,那都是讚你蓮花一般的人品,如今又榮升沙門統,乃北地第一的高僧,怎麽這樣話也能說?”

曇秀笑笑,正要說話,卻見華英抱了一堆冊子進來,叫道:“今兒晚上真是事多,我原本在算賬,看看,一會這樣一會那樣的,帳也沒算完。你們兩個閑著,來替我算算?”

曇秀笑道:“若論算數,誰比得過華英。寇天師的高足,可是承自成公興的九章算術,咱們哪裏算得過你!”見華英耳邊戴著的耳墜不俗,行動間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便道,“華英,你戴的這耳墜,我怎麽覺著如此眼熟呢?”

華英摸了摸那耳墜,裴明淮也望了過去,隻見金鏈條垂了四五個小小金球,十分精巧。曇秀道:“我想起來了。前兩日慶雲公主來永寧寺說做法事的事兒,我瞥著一眼,跟華英這個一模一樣。怎麽,這是慶雲公主送的?”

華英笑道:“是啊,好不好看?”

裴明淮微一皺眉,道:“這東西你不該收。”

華英把嘴一撇,道:“我一個丫頭,自然是不能戴這樣金飾的了。”

“既是慶雲公主的心意,收了又何妨。”曇秀微笑道,“明淮何必如此,華英已經夠委屈的了。”

華英垂頭不語,裴明淮也無話。曇秀又笑道:“慶雲公主也真是處處留心,連華英都記著。”

裴明淮問道:“華英,你在算什麽?”

“自攻下青齊後,便開通漕運輸糧。”華英笑道,“我就是在理一理這個,看看怎麽著才能在各地多設幾所邸閣,原來的仍嫌不足。不是你教我近來留心的嗎?”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尤其是我說那幾處。”

華英笑道:“你放心,江淮水道密布,轉運方便得很。”

裴明淮又望了曇秀一眼,笑道:“說到邸閣,我倒想起了一樁事。此前曇曜大師任沙門統時,素來不操心俗務,佛圖戶與僧祗戶為數眾多,也不清不楚的,各地維那更是趁機各行其是。如今你匆忙接任,正好趁此機會將你們僧倉也查上一查,理個明白。要不,讓華英去替你們監福曹算上一算?”

曇秀合掌,念了一聲佛,道:“我早已命各地維那報上來了,不日便能理個清楚。明淮,聽你這話說得,可是信不過我?”

“哪裏是呢。”裴明淮笑道,“你方才也說了,華英算數厲害,連算生博士都算不過她,咱們的賬都是她管,你那裏讓她來幫著算算,也是正理。”

曇秀望著裴明淮,燭火搖晃,映得曇秀容貌實似那供著的白玉菩薩,一雙眼睛卻深不見底。華英在旁笑道:“三哥,你也真是,人家豈用得著我來幫忙?我自己的事兒,已經夠多了,要算的都堆成山了。你也忒俗了些,人家稀罕你那些俗物呢?”

裴明淮淡淡一笑,伸手撥了撥燈芯,悠悠地道:“華英,你跟著師傅慣了,不愛讀佛經。我且告訴你,那佛經裏麵寫的那娑婆世界,便是七寶遍地,金沙鋪就,這世間你想得到想不到的繁華,都在那至高無上的三千福地。”

曇秀歎了口氣,道:“祝青寧已經硬把那十箱珠寶從我手裏要了過去,我正心疼著,你還要提做什麽。”

裴明淮笑道:“曇秀,咱們相交一場,有句話,我還是要說。”

曇秀道:“你說便是。”

裴明淮道:“曇秀大師是真了悟之人,高僧之稱決非浪得虛名。不過,五毒心中的一樣,你仍沒了悟。”

曇秀問道:“哪一樣?”

裴明淮兩眼凝視曇秀,緩緩地道:“貪。”

華英這時拿起了蔣少遊送過來的那卷軸,大聲道:“這是什麽?”展開一看,“咦”了一聲,道,“《七佛》?”

裴明淮和曇秀都望了過去,華英將那畫看了半日,忽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一件事?那姓白的說的須彌樓……”

裴明淮問道:“你可是想到了什麽?”

華英朝畫上指了一指。“這七佛背後的樓台亭閣,我看著便仿佛是須彌山。曇秀,你看呢?”

曇秀細看了兩眼,道:“不錯,是須彌山。”

此時他跟裴明淮都已明白華英的意思,二人對視了一眼。裴明淮點頭道:“不錯,華英說得在理。京城裏麵更沒個須彌山去,不過,若是在畫上的呢?平城多開窟造像,洞窟裏的壁畫那是多了去了!”

曇秀眉頭微蹙,道:“是不少,但畫得有完完整整的須彌山的,也並不多。也就二三十處吧?”

裴明淮問道:“你可是全部知道?”

曇秀微笑道:“我這沙門統又不管畫畫,也不敢說全部知道。這是小事,問上一問便知,寫個單子出來。”頓了一頓,道,“其實,自從那白使者說了那番話後,我倒一直在想,京城這附近或者還真有個須彌山。隻是……”

華英忙道:“隻是什麽?”

“隻是若那白使者不肯吐實,我們即便是找到了須彌山,也決找不到有用的東西。”曇秀笑道,“他必定有話沒說,咱們跟定他便是。”

裴明淮站起了身,自華英手中接過那幅《七佛》,看七佛背後的須彌山隱約可見,喃喃道:“須彌山上,有三十三天諸宮殿,……名無邊虛空處天、無邊識處天、無所有處天、非想非非想處天……此等盡名諸天住處……如是之處,如是界分,眾生所住,若來若去,若生若滅,邊際所極,是世界中,諸眾生輩,有生老死墮在……究竟這白振還知道什麽?須彌樓又有何玄機?”

華英插口道:“照我看,他未必就知道多少了。”

裴明淮微微搖頭,道:“龜茲白氏是由呂光扶為國主的,這是不爭的事實。白氏跟呂氏的交情是長久得很了。英揚跟辛儀有情,辛儀肯為他以死守秘,唉……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什麽,我們也不會知道。”

曇秀回頭問華英道:“那個白使者,不知可否想到畫上也有須彌樓?”

華英道:“聽阿蘇說,他還在四處打聽,照我看,想到也是遲早的事。”

裴明淮點了點頭,笑道:“叫阿蘇吩咐一聲,龜茲使臣來一趟不易,明兒帶他去南市,挑些中土的稀奇物事回去。”

華英答應了一聲,曇秀擎了燭台,也過來看裴明淮手中的畫。細細看了片刻,曇秀歎道:“真是好一幅《七佛》圖。看這後麵畫的須彌山,真是七重香海,七重金山,七寶階道。”

裴明淮把畫卷了起來,收回了匣內,口裏笑道:“入水八萬四千由旬,高至八萬四千由旬,上有三十三重天,也不過維摩詰所雲,內芥子中罷了。”

曇秀若有所思,道:“你說,太子送你這畫,是為了什麽?”

“說是為了白日的事錯怪了我,向我賠禮。可這話,我哪裏當得起?”裴明淮歎道,“還得尋個由頭,給太子再還禮去。”

曇秀笑道:“端午宴上,齊郡王中毒,都道是他運道不好,吃了本該是太子的那一碗。可你們有沒有想過,會不會……”

他說到這裏就不說下去了,裴明淮搖頭,道:“你是說,原本太子碗中無毒,而是太子想害齊郡王,才在自己碗中梟羹下毒,遞給了坐在旁邊的齊郡王?”

華英睫毛微微一顫,道:“曇秀,你想得好毒。”

“毒是毒了點兒,可若論道理,全然說得通。”曇秀淡然道,“全無痕跡,也絕無證物可尋。若是齊郡王多吃兩口,或是京兆王身邊沒帶那些救命的丹藥,今日太子一個最大的威脅就能在端午宴上被除掉。”

這一回連裴明淮都微微有些變色,過了片刻,方道:“我還是那句話,太子不是那等人。我也不信他會做這等事。這樁事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針對太子的多。太子這幾年是得罪了不少人,這一回遣使巡察,又鬧出不少亂子,是有人急了,才會幹出這樣形同魚死網破的事。”

曇秀念了一聲佛,合掌道:“如你所言最好。”

本章知識點

沙門統是什麽?——北魏僧官製度

沙門統最早叫“道人統”,就是北魏等級最高的僧官,全國僧眾都由他管。為什麽以前叫道人統?因為在那時候,僧人是可以叫自己“貧道”的。

北魏的僧官係統是絕對正規的,管理僧人的稱監福曹,後來更名為昭玄寺,可能甚至屬三十六曹之一,沙門統就是最高長官。監福曹下有都統、都維那等等,還有功曹、主簿,而且在州郡都設立相應的僧官機構,主官稱州統、州都、郡統、郡維那等等,縣上有縣維那。

北魏與南朝的情況截然不同,南朝的佛教團體還相對超然,可北魏佛派早就抱定了“天子即如來”的指導思想,所以僧官係統也是一個實質上的官僚行政機構,而且勢力極大,可以自己立法斷案(除了殺人案),自行任命下級僧官,而且還有“僧倉”。自沙門統曇曜向獻文帝進言,收取僧祇戶的“僧祇粟”(這一點可以看《九宮夜譚》之八《菩提心》),“僧倉”就遍布各州郡了,而且由僧曹自行管理,州郡管不了。

所以我們回過頭來看一看《須彌樓》,就可以理解裴明淮既要用曇秀為沙門統,又要提防他的原因了,以至於接近撕破臉皮地要華英去查賬,不是一般的尷尬。北魏一朝沙門勢力極大,以至於後期到了幾乎無法遏製的狀態,沙門大規模謀反的次數不少。而沙門統,往往很難獨善其身,比如曇曜,縱使開鑿雲岡石窟,力興佛法,功德無量,仍然不得不卷入北魏宮廷內鬥之中,最後竟不知其結局,這在高僧中是很少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