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此時阿真廚內眾人見了他二人來,已跪了一片。蘇連名聲在外,雖相貌俊俏如好女,又極年輕,可沒一個人不怕的,貴如景風慶雲都要讓他三分。蘇連對著眾人掃了一遍,道:“管事的呢?把事兒說一遍,好好地回淮州王!”

管這阿真廚的名喚毛泰,此時戰戰兢兢地回道:“小荷姑娘……我們自然是熟得很的了。她來取西河公主要的果子,又另要了一些。我們原沒準備,聽小荷說要,我便趕緊讓人去弄……”

蘇連打斷他,問道:“她拿了便走了?”

裴明淮道:“你讓他說。”

毛泰想了一想,又道:“她要的果子有櫻桃,還有桃子,都是怕碰著的,我們都很小心,一個個揀好放著的,以免壞了品相。我正打發人去取,這時淩將軍……噢不,是天師來了……”

裴明淮一皺眉,道:“他這時來做什麽?”

蘇連在旁道:“他不是‘這時’來,是‘時時’來。一日裏阿真廚他怕要來跑十幾趟,還不如住在這裏好了!”

毛泰苦笑道:“可不是?一日裏總要些奇奇怪怪的吃食,都沒見過的,今兒白日做了蓮葉羹,晚間還在替他做菱角糕,他便是來問有沒有做好的。”

裴明淮忽記起那日在崇光宮中,淩羽也嚷嚷著要吃這個,隻得苦笑。聽蘇連又問道:“接著呢?”

“他一來,我趕緊去看他要的東西好沒好,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小荷姑娘拎了食盒走開。”毛泰道,“我還叫了一聲,姑娘慢走……”

阿真廚裏麵眾人這時都異口同聲,爭先恐後地道:“大人,她是真走了,都看著她走的,實不知她怎會死啊!”

裴明淮問道:“小荷走的時候,你知道時辰麽?”

他原本也不指望毛泰說得清楚,可沒料到毛泰卻斬釘截鐵地道:“回淮州王的話,知道,是亥時三刻。”

蘇連奇道:“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對著蘇連,毛泰可是連說話都結巴了,半日才道:“是,是……是……因為……”

蘇連眉頭一蹙,喝道:“要說快說,要等到我侯官曹裏麵去說嗎?”

毛泰被他這一喝,嚇得腿一軟便跪下了,裴明淮皺眉道:“慢慢說便是。”

“是……是……隻因我那時候正蒸著菱角糕,上次蓮葉羹就被說是煮過頭了,這次我哪裏敢再大意,自然是看著時辰,盯著火候的。”毛泰總算把舌頭扳直了,道,“小荷姑娘走的時候,就是這個時辰,這是一定的。”

裴明淮不悅道:“這個淩羽,禦廚房又不是給他設的,成天要這要那個什麽勁!”

“公子,你管他作什麽!不就吃點東西,小孩子貪吃,再吃能吃垮這宮裏麽?”蘇連又對毛泰道,“也罷,今兒我就先問到這裏。你們各自都小心些,若出了什麽事,誰都活不成!”

阿真廚中眾人忙不迭地答應,裴明淮跟蘇連一同走了出來,裴明淮笑道:“你還真是威風!”

蘇連道:“誰稀罕這威風?”又壓低了聲音,道,“小荷定然是在回宮的時候,看到那個羅刹女了,才被殺了。此事實在是疑點重重,宮中戒備森嚴,這段時日更是……偏今晚便出了這麽多的事,一樁連著一樁。公子你看,不管幹這事的人是誰,他們到底是想幹什麽?”

裴明淮冷冷地道:“不管他們想幹什麽,想必都已經得手了。”

蘇連一驚,忙問道:“到底想得手什麽?”

“不知道。”裴明淮道,“我隻知道,跟靈岩石窟裏麵我們發現的那個附窟有關,甚至跟斛律昭儀之死有關。而這二者,都跟一個人相關。”

蘇連盯著他,輕輕地道:“景穆太子。”

裴明淮道:“不錯。曇曜奉陛下旨意,在武周山開了五窟,供奉五帝。景穆太子,也就是恭宗那一窟中,另有附窟,他的正妃鬱久閭氏,也就是皇上生母的棺木便在其中,還有其他幾位有名位的妃子的牌位。”

蘇連記起當日所見,火光之下師賢大師坐化於附窟之中,神色安詳,這時想起來竟猛地一個寒戰。“當時我們便猜想,師賢大師便是因為主持修此附窟之事,才圓寂在那處。有一個人,不願意讓景穆太子的妃妾隨他入葬金陵……”他聲音竟也有些發顫,“這個人到底是誰?”

裴明淮道:“誰最後殺了斛律昭儀,那就是誰。”

蘇連的聲音,已低得近於耳語一般。“公子是說,不論是有人在宮中尋的物事,還是靈岩石窟附窟的秘密,都跟皇上有關?殺斛律昭儀滅口,也是皇上授命?”

他本以為自己所料不錯,裴明淮卻搖了搖頭。“跟皇上有關是一定的,但是,授命殺斛律昭儀的人,一定不是皇上。”

蘇連奇道:“為什麽?”

裴明淮眼望遠處,隻見夜色蒼茫,紅牆比櫛。“因為當日,斛律昭儀的兒子樂良王在蒐狩禮上謀反的時候,問他為何要謀反,他說了一句話。”

蘇連道:“那天我不在,他說了什麽?”

“他說——”裴明淮頓了一頓,方一字一字地道,“他說,‘長姊知道為什麽。’”

聽了這話,蘇連也沉默不語了。裴明淮過了半日,方道:“今兒不會再出什麽事了。把小荷送廷尉去,好好查驗,看還有沒有什麽線索可尋。雖說我從不覺得會有人想對皇上不利,但還是留心些的好。再有那什麽龜茲女子要近皇上,你拖也得把人拖開。什麽時候!”

蘇連先是點頭答應,聽到最後,一笑道:“公子這話,一聽便是有私心的。”

裴明淮道:“我有什麽私心?”

“你怕皇後殿下不開心,白日間才因為你被皇上斥責,夜裏皇上又召幸別的女子。”蘇連微笑道,“公子,我勸你一句,這些事少管些好。皇上再疼你,你也管不了皇上後宮裏麵的事啊。皇上跟皇後近來不和,宮中人人皆知。上次不知為什麽,皇上被皇後氣得夜半起駕到崇光宮,這一住就住了好久不曾回宮。”

裴明淮道:“這事我知道,隻是不好多問。究竟為了什麽?”

“真不知道,那日殿中並無旁人。”蘇連道,“白芷秋蘭二位,都是長公主的心腹,決不會露一句出來的。隻是宮裏傳吧,就是說皇上晉了沮渠夫人為昭儀,皇後惱了。”

裴明淮道:“這就是胡說了,皇上是先晉了馮右昭儀為左昭儀,然後才晉了沮渠夫人為右昭儀,補那個空位的。”

蘇連瞪了他一眼,道:“公子,你這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哪,晉馮昭儀,因為她是太子殿下養母,這個沒什麽話說。可憑什麽要晉沮渠夫人呢?宮中有兒子的夫人品級的嬪妃好幾個,憑什麽是她?乙夫人生的西河公主馬上要成婚了,晉她還差不多。就是皇上喜歡沮渠夫人比別的人多,所以才晉她為昭儀,這有什麽說的!若是悅夫人之屬,多少還有家人為官,沮渠夫人她憑什麽?憑她兄長莫瓌是被先帝滅國的沮渠牧犍的兒子,執掌跟大魏一直為死敵的天鬼嗎?”

裴明淮苦笑一聲,道:“這宮裏嬪妃,若論容貌,這位沮渠儀平一定是排第一位的,人又溫婉,她討皇上歡喜也是常情。”

蘇連叫道:“喲喲喲,公子你不也說實話了。你跟皇上就沒差,看見那美貌的都直了眼睛。你上次見沮渠夫人那不是眼都轉不開了?”

“你胡扯什麽!”裴明淮這回是真惱了,怒道,“我盯著她看,是因為她長得跟薑優一模一樣,我才吃驚。你上次在靈泉殿不也見到薑優了嗎?阿蘇,我且說你,你能不能多關心點正事?這後宮女子間的事,該你過問嗎?”

蘇連翻了個白眼,道:“誰叫皇上成日老讓我去處置宮裏麵亂七八糟的事兒,我管著侯官曹,又不是宦官的頭兒。這大魏也真是,宦官當正正經經的尚書,還能帶兵打仗,我這樣正正經經的官,反而要去幹這等事,今日搜宮,明日……”

“你給我住嘴!”裴明淮喝止道,“你越抱怨越出格了!趕緊去辦你的事,我這就要出宮去了。”

蘇連一愣,道:“今日出了這麽大事,公子還出宮去作什麽?”

裴明淮橫他一眼,道:“你說做什麽?我家裏還有人等著跟我商量事兒。”蘇連“啊”的一聲,道,“我倒忘了。”

裴明淮又道:“宮裏這事,你也別抱怨,好好地查。那枉死的小荷實在可憐,白白地當了人家的工具。我最恨這樣下手毒辣,利用無辜之人的惡毒之輩,說好聽了,還說自己是為了大事不須在意這些小節,下作得很!”

蘇連微笑道:“公子這話似有所指?”

“我隻望我不要有朝一日也變這樣的人。”裴明淮笑道,“若真有那一日,我都不知道我還是不是我了。”

〈〈〈〈————————————

“哦?蔣少遊?”裴明淮一回府,便聽華英來說,皺了皺眉道,“什麽時候來的?說是為了什麽?”

華英扁了扁嘴,道:“來了也有兩個時辰了,我說了幾回了,公子進宮了,怕是今夜也未見得回來,這人非要等。”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我換身衣裳就去。華英,你去煮些茶端過來。”

華英叫道:“怎麽又煮?我煮的茶就能香些兒嗎,我今晚已經在那裏扇爐子煮了半日了,我不煮啦!”

“你還真是越大越不聽話。”裴明淮瞪了她一眼,道,“太子殿下遣來的人,總不能怠慢吧。”

華英不樂意地道:“這還是上次你去尋來送沈太傅的時候,順帶捎的一點兒……”她話沒說完就自知失言,忙住了口,低頭道,“三哥,是我說錯話了。”

裴明淮歎息一聲,道:“有什麽說錯了的?你既記得,平日裏閑的時候,多替我給老師上兩炷香便是。”

華英道:“你放心,我怎會忘?”

裴明淮又道:“蔣少遊那舅舅在南朝官位不低,決非什麽無名之輩。何況,即便是無名之輩,你也不該輕視。誰教你的來著了?”

“是,是我的不是。”華英這一回也不跟他辯了,低聲道,“慕容白曜青齊一役,平白地多出了個名兒喚‘平齊戶’,像蔣少遊這般淪為兵戶的還不知有多少。這蔣先生是命好,太子看上了,要不……”

“太子看上,也是因為才情。”裴明淮淡淡地道,“青齊一戰大獲全勝,從此南朝再不能主動相爭。若非有此一役,也沒有我這封爵。我總想著,皇上為什麽要封我這個?……”

華英看著他,也答不出來。裴明淮搖了搖頭,道:“你快去吧,請他到我書房稍候,我更了衣就過去。”

裴明淮到書房的時候,華英還在煮茶,隻有蔣少遊一個人在,正在看牆上的書畫。見到裴明淮,蔣少遊便要行禮,裴明淮一伸手攔道:“不必多禮。”

蔣少遊望了裴明淮一眼,笑道:“公子這衣裳好。”

裴明淮這晚上已被“衣裳”二字嚇了個魂飛天外,一回來便立時換了,此時仍心有餘悸,又聽蔣少遊如此說,忙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看,覺著雖有些“與眾不同”,卻也無礙,方笑道:“讓蔣先生笑話了,一件衣裳罷了。先生深夜來此,可是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蔣少遊雙手捧上一隻長長錦盒,笑道:“這是太子殿下送的。”

裴明淮看那是個畫匣,心裏微覺詫異,便接了過來,果然裏麵是幅卷軸。展開一看,“啊”了一聲,道:“《七佛》。”就著燭火看了片刻,抬頭對蔣少遊笑道,“太子殿下賞賜,明淮自然也不好推辭,就煩勞蔣先生替我說上一句,明日再去謝太子賞。”

蔣少遊微笑道:“公子這話見外了。太子殿下這是禮,而且是賠禮的禮,投公子所好,絕不是什麽賞。若非今晚太子實在分不開身,本來是打算親自來的。”

裴明淮失笑道:“太子這話,我才真是當不起了。莫非太子殿下也以為明淮為了白日的事……?……這我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也罷,是我的不是,明兒向太子謝恩,一並請罪去。”

蔣少遊對著他一躬身,道:“公子,你這般說,少遊今晚就是白來了。”

“豈有白來一說?太子掛念,我是真感激得很……”裴明淮話還沒說完,就見華英端了一隻托盤進來了。華英把托盤放了下來,裏麵擱了兩隻茶碗,煮出來的茶沫卻是潔白如雪,聞之清香沁鼻。蔣少遊一禮道:“勞動姑娘了。”

華英笑道:“不敢當!”將茶碗放了下來,退出了書房。蔣少遊望著她走遠,方道:“敢問公子一句,您這書房可還有旁人?”

裴明淮一怔,蔣少遊道:“在下另有一事相稟,這卻不是太子殿下的事了。在下也為難得很,可受人相托,也無法了。”

裴明淮道:“不知受何人相托?”

蔣少遊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上,說道:“是公子的舊識。”

裴明淮一瞥見信上那娟秀字跡,頓時神色微微有異,搖了搖頭道:“這封書信,我是不能收的。”頓了一頓,又道,“蔣先生今後也再也莫要替人辦這樣的事,人多眼雜,難免會惹出是非來。”

蔣少遊問道:“公子是真不打算看一眼的了?她寫必定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否則不會托我來傳這個信。”

裴明淮道:“不但不能看,也勸蔣先生這時便燒了的好。”說罷取了一盞燭台過來,道,“也是為那個請你傳信的人好。”

蔣少遊歎了口氣,不再多說,將那信就著燭火燒了。又道:“公子還有什麽話要我代轉的麽?”

裴明淮道:“有勞蔣先生深夜來此了,太子的心意我也領了,改日再去謝過太子。我這就派人送先生回太子北宮。”

蔣少遊見裴明淮這般說,隻得一揖,走了出去。裴明淮看華英陪著蔣少遊走遠了,也不回頭,道:“出來吧。”

那扇雲母屏風微微一響,自後麵轉出來的卻是曇秀,白衣如雪,豐神湛然。曇秀微笑道:“等你了一夜,卻在這裏看了出好戲。”

裴明淮道:“什麽好戲?”

曇秀坐了下來,端了那盞華英剛送來的茶,啜了一口,道:“好茶。”瞅了裴明淮一眼,道,“怎麽,難不成你覺得蔣少遊送來的那封信是個圈套?”

“那倒不是。”裴明淮道,“隻不過,於情於理,李音都不應該讓蔣少遊替她傳書,我也決不能接那封信,否則我才真是進了泥潭,洗不清了。”

曇秀一笑,道:“你本來就跟李音不清不白,還說什麽清不清的。施主,可別打這誑語。”被裴明淮瞪了一眼,曇秀又道,“我也一直奇怪著,畢竟是南郡王的女兒,跟你們裴氏又是世交,你也不是這樣人啊,怎會……”他說到這裏又不說下去了,在那裏慢條斯理地喝茶。

裴明淮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也不說話,隻對著茶盞出神。曇秀也不著急,繼續喝他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