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太子書房之中,隻聞滴漏之聲。太子負著雙手,在書房裏走來走去,一時眉頭緊鎖,一時又放鬆了些。李青鸞望著太子,輕輕地道:“太子,趁著夜裏,我這就告辭了。”

太子點頭,道:“這也不是留客的時候,洪之既為秦益刺史,以後自有能見麵的……”他話還沒說完,見李青鸞捧了那隻金盞,低頭去飲裏麵盛的酪漿。太子一愣,心想以李青鸞的脾氣,怎會在自己跟她說話的時候自顧自飲食,不顧禮節?不及細想,他手邊正好有方硯台,隨手擲出,將李青鸞端著的金盞給打翻在地。金盞落地,頓時冒起一股青煙。

太子驚道:“你……你這是要幹什麽?”

李青鸞莊容道:“太子殿下,你要問我的話,我但凡知道的都已經答完了。那些事,都決不能再有第三個人知曉,我隻要死了,這世間便再無人會知道。”

太子“咳”了一聲,頓足道:“你難不成以為我聽完了之後,就打算滅你的口?你是我親娘的妹子,是我親姨母,我怎能幹出這等事?”

“這與太子無幹,是我一開始便想好了的。”李青鸞道,“太子既然能查到我的下落,別人也能。我已苟活了二十餘年,都是姊姊拚了命替咱們家換回來的平安,我能為太子殿下做點兒事,是開心的。我們李家的姑娘也是讀書的,知道什麽是忠義。”

“什麽忠義!”太子怒道,“我說過了,從沒想過要殺你,隻想要親耳聽你說一說當年的事罷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若我真不是父皇的親生兒子,那就是掩都掩不下去的事,總會被人挖出來。我沒聽我母妃的話,硬要去搶那一半節,已是後悔得很了,再不會去做這無益之事。而且,你是我姨母,你若死了,便是我逼的,我如何有臉麵去見我親娘?”

李青鸞道:“為了太子殿下的大業,我死實在不算什麽。”

太子搖頭,道:“姨母,成大事自然不該心慈手軟,這我自然明白。我這個太子,當然也不是什麽心慈手軟之輩。就拿奪那啟節的事來說,死了多少人,姨母這樣女子想必是不想知道的。不過,你是不能死的,你得活著。”

李青鸞沉默半日,道:“既然太子如此說,那我聽命便是。”

“你即刻回去,自有繡衣暗中護衛。”太子道,“路上小心。”

他見李青鸞戴回了竹笠,隨紅婆款款而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過了半晌,慢慢站了起來,出了書房。

陸定國正在不遠處徘徊,見太子出來,忙迎了上去。太子問道:“這麽晚,你怎的還在我這裏?你沒跟著丘陵他們家的親衛去找常瑚?”

陸定國道:“原本是打算去的,可今兒略去遲了些,他們大概等不及,已經先走了,我找不到他們,就隻得來太子這裏了。”又問道,“太子,剛才來的那個女子是誰?神神秘秘的,大半夜的還遮著臉。”

“這你不用管。”太子說了一句便要走,陸定國卻叫住他,道,“太子,我……我有件事想對你稟報。”

太子回過身,卻見陸定國麵上神情古怪,便道:“有話便說,稟什麽稟?”又看陸定國又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不耐道,“你什麽時候這麽不爽快了?”

陸定國朝太子走近了兩步,低聲道:“太子,我剛才看到,太子妃……她……她給了蔣少遊一封……好像是一封書信。”話一說完,他似又覺得後悔,低下了頭。

太子怔住,這一怔就怔了半日。陸定國見太子轉身便往李音住的院子走去,忙趕了上去,低聲道:“太子,你,你別去問太子妃。我……我想這事兒……另有緣故……”

太子並不理他,一直走到了李音院中,卻見東首一間屋子還亮著燈。太子對著那燈火看了片刻,慢慢地走了過去。

一個女郎坐在窗邊,以手支頷,正癡癡而坐。那女郎一襲淡綠衫子,膚色晶瑩,容貌秀麗之極,麵前擺了一架琴,映著身後軒窗,真如畫中人一般,正是太子妃李音。

“你還沒睡?”

聽到太子的聲音,李音驚跳了一下,想必是料不到太子會這時候過來,忙起身一禮,道:“太子怎麽這麽晚過來了?”

太子進來,在榻上坐了下來,道:“看你屋子還亮著燈,就過來看看。”

李音一怔,忙道:“是妾驚擾太子了。”

太子在燭火下凝視她,半日,道:“你為什麽總跟我這般客客氣氣的?你我是夫妻,我說過多次了,不必這麽多規矩,就隨意些,像平常的夫妻不好嗎?”

李音低眉斂目,道:“太子既是太子,妾自不敢亂了分寸。”

太子見她案上的墨是新磨的,又有一張紙壓在那裏,便道:“寫了什麽?我看看。又作了什麽詩?”

“不曾,什麽都不曾寫出來。”李音道,“很晚了,太子還是早些歇息吧。”

太子走到案前,那紙上果然是一片雪白,並無一字。太子看了那紙片刻,忽然一笑,道:“不是沒寫出來,是寫出來的物事交與別人去了,是不是?”

李音頓時臉色變得跟那張紙一樣雪白,半日方道:“太子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太子笑道,“你心裏自然明白,又何必定要我說出來,白掃了你跟南郡王的顏麵呢?”

他也不看李音,又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心中另有人,這沒什麽,你我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自主,誰敢說自己沒有前緣?你是南郡王的女兒,大家閨秀,自嫁我以後,端莊恭謹,又很快生了個兒子,聰明可愛,任誰都挑不出什麽錯。我知道你嫁我的時候不是處子之身,我也沒介意。”

此言一出,李音隻驚得渾身發抖,跪倒在太子麵前。太子仍不理會她,道:“就在不久之前,我在沈家遇到了甘子。我對她說,咱們大魏不興那什麽貞潔不貞潔的一套,從前我們大代一族還未入中原的時候,男女相好都是每逢節慶之時,看上了便好了,甚或多有搶了去的。我親娘李丹鳳封貴人之前本是永昌王的王妃,天下皆知,父皇也沒當回事去。所以我對你也一樣,並沒想過要追問什麽。可是,直到那一日,尉府喪事,我前去吊唁,你被人嫁禍,誣你用你的金釵殺了尉眷,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你心裏那個人是明淮。”

李音顫聲道:“太子……太子殿下,我……我……”

“你不會說謊,就不要說了。聽我說便是。”太子道,“明淮向來穩重識大體,那日見父皇要處死你,卻慌成那樣,我是傻子才看不出來。而且,莫說是我,在場的大約沒一個人沒看出來的,隻是沒人敢說,都掩在心裏罷了。”

李音隻是發抖,哭道:“都是我的錯,求太子殿下……”

“這沒有誰錯還是不錯的。”太子淡淡地道,“這定然是你被賜婚給我之前的事,對不對?那自然也不算是錯了。我就是覺著奇怪,你是南郡王的女兒,知書識禮,又比不得我們家的姑娘,個個騎馬弄箭跟男兒一般,你以前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明淮更不是不懂禮的人,你們怎會做出這事?明淮從前跟景風是好,可那真是以禮相待的,決不逾雷池一步,怎麽到了你這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反而變了?”

李音已哭得珠淚滾滾,跪在地上道:“是我的錯,太子,李音自知有罪……”

“為何你跟我永遠都是沒法說通的?”太子反問她道,“從我們成婚那日起,就永遠都說不通?我說不必這麽客客氣氣,你就要說夫妻也要以禮相敬?我說我是真不計較你從前跟誰有情,我說的是真心話,既沒覺著你錯,更沒打算問你的罪。可我說東,你總是說西,你可知道這樣子讓人很是厭煩?所以我才喜歡楊甘子?”

“太子殿下若是喜歡誰,自然入府是應該的。”李音哭道,“我那是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呢,寧可把左孺子之位讓給她,我為婢妾侍奉太子都是好的……”

“侍奉,侍奉,你就隻會說這句話。”太子打斷了她,道,“我還真是好奇,你原本並不喜歡我也罷了,若你嫁的是明淮,他打算另納妾室,你也會這麽通情達理嗎?”

李音一愣,還沒答出話來,忽聽得有人叩門,紅婆的聲音道:“太子殿下,有急事稟告您。”

太子道:“進來吧。”

紅婆進來,目不斜視地走到太子身邊,低聲說了兩句話。太子驚道:“什麽?宮裏竟然也能出這等事?”

“太子,您看還是快趕進宮去的好。”紅婆道,“東郡王也知道了,已經在外麵候著了,讓他隨太子去可好?”

太子點頭,道:“讓備馬,我這就來。”

紅婆退了出去,太子看了李音一眼,道:“起來吧。”

李音卻不起來,隻磕頭道:“求太子殿下賜我一死。”

太子不耐之極,怒道:“賜什麽死?我告訴你,別想著去尋死!你叫我跟南郡王如何交代?我本來不想說的,今晚說出來,隻請你別做出不合你身份的事。哼,若是你們真是你情我願,你要另嫁我第一個點頭,父皇能納我親娘為妃,我還丟不起這人了?”他彎腰湊近李音,笑道,“你還不知道裴家三公子的脾氣?這等大大違禮之事,殺了他都不會做。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給他難堪,好好當你的太子妃,照顧好兒子。”

李音早哭得梨花帶雨,太子已向外走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即便你想尋死,也老老實實等著,要死,也等著父皇賜死你,你這左孺子也得替本王全始全終的不是?”說罷哈哈大笑,道,“人人讚你端莊賢淑,又出身名門,卻跟人做出這等事來,你爹若知道了,得替你羞死!”

太子再不理會李音,快步而出,見陸定國正率了親衛等在外麵,一見他便迎了上來。太子擺了擺手道:“不必多說,快進宮去吧。”

眾人出了太子宮,縱馬奔了一陣,已行到河邊,隻見風起蘆花飄飄,倒像是冬雪一般。陸定國見太子一直臉色陰沉,實在忍不住了,一提馬韁,趕到太子身邊,道:“太子,我先前跟你說的事,定然是我誤會了。我……我就是一直討厭姓蔣的,一看他跟太子妃說話,就加油添醋對你說了一番。他們也就是在園子裏說了幾句話而已,聽說蔣少遊有個叔伯什麽的也在南朝為官,想必跟南郡王也是認識的,太子妃從前認得蔣少遊不稀奇,都是我多嘴,太子千萬不要拿這話去責她。我說她給了姓蔣的一封書信什麽的,也未必就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了,他們不是都愛寫些詩啊詞啊什麽的,保不定是這些呢。”

太子側頭瞅了他一眼,道:“怎麽,你告完狀又來幫她說話了?你不是向來討厭南朝那邊的人嗎,怎麽還替她說話了?”

陸定國低頭道:“太子妃人極好,待我們向來沒得說。”

太子哼了一聲,笑道:“男女之間傳這些詩詞,除了那回事,還能是什麽?”

陸定國想了一想,道:“也許不是什麽詩啊詞的,那信是寫給從前她南邊相熟的人的?蔣少遊不是從青齊來的麽?”

太子笑了,道:“定國,你心眼直,哪裏知道這些人的心思!”見陸定國還想說話,打斷他道,“不必說了。以後你少找蔣少遊些麻煩便是了!”

陸定國見太子打馬疾行,忙隨後跟了上去。一行人奔在自北宮往平城的道上,隻見漫天蘆花飛舞,河邊長的蘆葦此時已是甚深了,高的有一人多高。馬蹄疾響,卻似穿行在雪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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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雖有太官司膳,但也另有“阿真廚”,離嬪妃宮室最近,向右走便是安樂殿。裴明淮卻見著一群人自安樂殿方向出來,為首的是樂部侍郎胡長命,身後眾人都攜了樂器,竟是那些龜茲樂伎,那個跳舞的美豔女郎也在其中,獨獨不見了白振。

“胡大人。”裴明淮招呼了一聲,問道,“你們這是哪裏來的?”

胡長命見了裴明淮和蘇連,忙上來見禮。蘇連道:“公子,沒事。今兒晚上皇上原本傳了他們去安樂殿獻樂,卻偏偏有事,他們等了良久,我看今日皇上是絕沒這心情的了,就讓他們出來了。”又低聲對裴明淮道,“放心,他們都在安樂殿這邊候著,決沒一個人能過那邊去,跟他們沒幹係的。”

裴明淮見胡長命有些沮喪的模樣,又看了看那十多樣琳琅滿目的樂器,尤其是其中一隻羯鼓頗大,須得兩個人方能搬動,抬來抬去也確是麻煩,便道:“今晚宮裏有事,改日再獻也罷。胡大人先領他們出去歇息罷。”

胡長命忙應了,隨著眾龜茲樂伎走了。蘇連忽然叫了一聲:“胡大人,你且站住,我有話問你。”

被蘇連這一叫,胡長命隻嚇得汗都出來了,戰戰兢兢地道:“蘇大人……有何吩咐?”

蘇連自身上取了一幅細絹,遞給了他。“你看看,端午宴上,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裴明淮一看,絹上畫的人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相貌極美,看打扮是個宮中的侍童。他心裏奇怪,卻也不便當著胡長命的麵問,便在旁聽著。

胡長命哪敢怠慢,捧著那畫絹細細地看了半日,方道:“蘇大人,我……我實在是記不得了。”

蘇連揮了揮手,讓他自去。待得胡長命走遠,裴明淮方問道:“這是誰?”

“還不是吳震給我找的事。他倒是不嫌麻煩,一個個地審過了廚內的所有人,問他們有沒有見過閑人。”蘇連也十分困惑的樣子,“閑人是畫出來了,吳震疑這個人就是在太子碗裏下毒的真凶。可是已問遍了,沒人知道此人是誰。胡長命還不曾問過,今晚見到,便順口問上一問。”

裴明淮拿了畫絹,看了半日,道:“這個相貌,若是在宴上見到,定然會留意到。看他裝扮,卻與席間的侍童無異。這倒怪了。”

蘇連也跟著他一起看,若有所思地道:“可是,侍童中並無此人。那這個人,是從哪裏來的?”

裴明淮抬頭見胡長命已趕上眾龜茲使臣,一同走開,便問蘇連道:“皇上不愛這些,怎麽白白地去傳他們?”

“那我可不知道。”蘇連道,“隻那位白振白使者卻不在,他連晚上也沒閑著,四處逛著在打聽平城裏麵何處有‘須彌樓’。”

裴明淮皺眉,道:“龜茲使臣來意不明,你該勸著皇上。”

“皇上要傳誰,我還能攔著麽?”蘇連道,“你要勸你勸去,我不去。”

裴明淮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皇上今日責了皇後,若是心裏不快,要尋些新鮮,誰敢勸啊。”蘇連一撇嘴道,“反正死了的尉昭儀也是於闐人,皇上也許想再封個龜茲女子為嬪妃呢?”

裴明淮喝道:“胡鬧!尉昭儀是於闐公主,是正正經經地跟大魏結親交好。這個龜茲女子究竟什麽來頭還不知道呢!今日多事,來不及計較,你也這般疏忽大意,讓人大半夜地去見皇上,若是出了什麽事,你擔得了這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