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連自不久前馬頭山遇襲,重傷初愈,他本來膚色極白,容貌極之俊秀,有如好女,又清瘦了幾分,眉目間更顯肅殺之態。原本蘇連便是文帝心腹,年紀輕輕便領侯官曹,素來心狠手辣,連皇親國戚都懼他三分,能讓便讓,畢竟自烈祖道武皇帝建代以來,“侯官”便以白鷺為名,司監察百官之職,位雖不高,權卻極重。韓陵忳雖也是文帝心腹,但韓陵忳素來溫和謙讓,人緣極好,比不得蘇連這般從不給人留情麵,凡事都會做到絕處。

聽丘陵如此問,蘇連對著陸定國與丘陵二人冷冷地掠過一眼,道:“不勞二位掛心。我是得知靈泉池附近有人被殺,疑是南陽縣君一行,所以趕過來瞧上一瞧。”

他此言一出,陸定國與丘陵都麵上變色,尤其是丘陵,更驚得兩眼瞪得銅鈴一般,叫道:“什麽?!”

吳震在旁道:“各位,咱們先去看看再說。”

丘陵“啊”了一聲,一提馬韁,便疾奔了出去。此時風雨如磐,人人身上皆被淋得透濕,雖是暴雨之中,蘇連偶然一回頭,見著吳震臉上憂色甚濃,便問道:“怎麽了?”

“……這樣的天氣,即便是真死了人,怕是什麽痕跡都不會留下哪。”吳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低聲地道。

雨中疾行總歸要緩些,待得眾人趕至靈泉池畔,已是小半個時辰以後的事了。暴雨已止,濃雲漸散,月色漸明。

丘陵一人當先,見到那傾至一側的馬車,又見著滿地死人,饒是他自小便上陣殺敵,也是手腳發顫。陸定國隨後趕至,一眼望去,見死人中並無常瑚,鬆了一口氣。吳震見他想去察看馬車,忙叫道:“東郡王且慢!”

陸定國一愣,吳震忙道:“恐怕馬車中尚有線索,還是讓下官先去看看。”

蘇連回頭道:“把當時的情況說上一說。”

一名侯官道:“是。下官奉命自相州押送刺史李欣回京,日夜兼程,不敢怠慢。是夜行經此處,卻見著……”他低頭看了一看滿地死屍,道,“下官當時也十分吃驚,又發現是南陽縣君一行人,不敢離開,便立即傳信給蘇大人。”

蘇連問道:“你到的時候,這裏的人都死了?”

“沒有,有一個還沒死。”那名侯官道,臉上卻露出了極其疑惑的神色,“他還……還說了幾句話。”

吳震本在察看馬車,這時忙問道:“說了什麽?”

“他說……是羅刹惡鬼把南陽縣君給擄走的。還說……”那侯官臉上疑色更重,“說那羅刹脖子上掛了一串……一串……”

蘇連道:“什麽?說呀!”

侯官額頭見汗,道:“他說是掛了一串人的手指!”

忽聽得一陣馬蹄聲,眾人抬頭一望,隻見一匹紅馬如飛而來,後麵跟了數十名虎賁羽林郎。那馬通身鮮紅,頭上竟長了隻角,特異之極。馬上是個豐神俊朗的青年公子,小冠廣袖,腰間佩劍,那劍柄以五色珠玉鑲嵌,華彩晶瑩。這青年公子著玄衣,身前還坐了個白衣少年,容貌極之可愛,臉蛋圓圓,眼睛大大,雙眉間赫然一點色若珊瑚的朱砂痣,便似畫上的仙童一般。陸定國冷笑了一聲,道:“裴三公子跟那小家夥果然都在靈泉殿。”

那馬跑起來四蹄如風,頃刻間便到了眾人麵前,吳震叫道:“明淮!”蘇連上前一步,道:“公子,你也來了。”

裴明淮自馬上下來,見了這情景自也吃驚,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又見著丘陵失魂落魄一般,問道:“丘兄,你這是怎麽了?”

吳震把前後之事粗略講了一通,道:“如今南陽縣君不見蹤影,想必確是被擄了。靈泉池旁便是方山,又近北苑,可藏身的地方多了去了。照我看來,還是立刻稟明皇上,多派些人搜這附近,越快越好!”

陸定國本來對吳震殊無好感,但見他行事果決,幹脆利落,不由得點頭道:“不錯,說得是!丘陵,咱們這就帶人去找,一定能把常瑚給找出來!管他什麽羅刹惡鬼,一樣的扒了他的皮!”

丘陵如夢初醒,叫道:“說得是!”眼望蘇連,蘇連道,“他也隻能藏起來,既出不了靈丘隘口,也進不了平城。不過,還是吩咐隘口那邊再多加防備的好。”

裴明淮點頭,對丘陵道:“丘兄放心,自上次靈丘羅氏的事後,防備更是比前多了數倍。虎賁將軍張赫提現領皇命駐守靈丘,這個人自有手段,各位應該也都知道。阿蘇,你這就派人去傳話給張赫提,另稟告皇上一聲,派禁軍前來搜尋這周圍。”

“皇上派我來的時候已經說了,若有什麽事,調兵便是。”蘇連道,“事涉南陽縣君,這是急事,不必再回稟皇上了。”

裴明淮道:“皇上想得周到。”又對坐在紅馬上的白衣少年道,“淩羽,你先回宮去。”

淩羽噘嘴道:“不要,我要跟你們一起去。我可是皇上新封的右衛將軍呢,我也管禁軍的!”說著自馬上跳下來,繞著幾具死屍走了兩圈,小臉上卻現出詫異之色,道,“明淮哥哥,這些人死得奇怪啊。”

裴明淮道:“怎麽?”

淩羽搖了搖頭,卻不說話。吳震道:“他們手指都被切了下來。”說罷又道,“這裏交給我便是,你們先去找人。”

裴明淮道:“說得是,先找南陽縣君要緊!”喚了身後的虎賁羽林郎,吩咐道:“你等即刻隨東郡王二位去,不管那鬼麵羅刹是何妖物,攜了一弱質女子,想必走不了多遠。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給找出來。”又看了一眼陸定國與丘陵所攜數十名親衛,道,“東郡王往東邊搜去,武原侯往西,我與蘇大人一同找這靈泉池附近,如何?吳震,你且跟你的人留在此處,看看有無線索。”

陸定國再不喜裴明淮,見他安排得宜,也無話可說,何況向來也不怎麽會說,拱了拱手,道:“那我們就先去了。”拉了丘陵,帶人分兩路而去。裴明淮道:“阿蘇,你帶你的侯官跟我來。”

吳震卻叫道:“等等!”

裴明淮詫異道:“什麽?有話待會再說,先找那位常家姑娘要緊。”

吳震笑道:“你就不覺得此事蹊蹺?”

“自然是蹊蹺,也不知常氏惹了什麽仇家。”裴明淮道,“但那位姑娘被擄走是實,自然先救人要緊。”

吳震搖了搖頭,朝地上一指,道:“這些人實在死得奇怪。除了手指被割下之外,身上全無傷痕,也看不出中毒的痕跡。”人人都麵色如生,若不是沒了脈搏呼吸,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都看不出是死了。裴明淮正要說話,忽聽得不遠處陸定國聲音大叫道:“你是何人?你……你……”

裴明淮跟吳震都大吃一驚,抬頭看去,此時弦月當空,隻見著一個人影飄飄****,竟似飄在明月前麵一般。那人身披一件銅色鎧甲,甲上奇形花紋金光耀目,一手執杵,麵色慘綠,雙唇如血,卻是妖嬈美女之形。隻聽她格格而笑,笑聲妖媚,卻自半空中飄飄而下,飄落到了陸定國與丘陵麵前。裴明淮情知不妙,大叫道:“二位退開!”

他與陸定國諸人相隔有數十丈之遙,再怎麽快,也快不過那羅刹美女。羅刹美女已飄飄越過眾親衛和眾禁軍,一雙纖纖玉手已堪堪遞到丘陵麵前,隻見丘陵瞪圓兩眼,突然如根木頭一樣,朝一旁倒了下去。她手又朝陸定國探去,吳震忽聽得一聲龍吟,光華耀目,幾欲與月爭輝,知道是裴明淮赤霄劍已出鞘。羅刹美女“啊”的一聲驚呼,右手杵已迎上,隻聽“當”的一聲,卻似金鐵互擊,吳震再看她手中所執之杵,黑黝黝的,月色下卻隱隱泛出青金之色,也不知是何神兵利器,竟能不被赤霄神劍一劈兩段。

淩羽“嗨”了一聲,一提馬韁,道:“吳大哥,咱們過去!”那長角的紅馬不愧是庫莫奚國所獻異種神駒,他話還未落音,馬已到了裴明淮身側。淩羽含光出鞘,斜斜一劍貼在黑杵之上。那羅刹美女哪裏將這麽個少年放在眼裏,隨手一揮,便想把含光震開,那柄劍卻似如影隨形,貼在她黑杵上麵,她連變數招都脫不開。淩羽喝道:“著!”

他那含光卻似無劍身一般,隱隱在月華下能看到窄窄一線。羅刹美女右腕已被那劍點中,看似輕輕一點,她竟已握不住那黑杵,自手中落下。她左手在身後一探,卻握了一柄三股叉,左手叉右手杵,對著淩羽刺了過來。裴明淮一劍將她三股叉格開,劍指她咽喉要害,便在這時候,清明月色忽然不見,一團腥臭黑霧把幾人籠在其中,頓覺連眼都睜不開來,急忙閉目屏息。裴明淮叫道:“淩羽!”

淩羽答應了一聲,裴明淮生怕他有失,一伸手將他拎到了身邊。過了片刻,這團黑沉沉的濃霧驟然收了,裴明淮再睜開眼來,麵前隻見樹影搖曳,哪裏還有那羅刹鬼女的影子?見淩羽還在那裏揉眼睛,顧不了那許多,回頭去看丘陵,他麵色發黑,兩眼緊閉,一動不動,全然是斷了氣的樣子。陸定國素來驕橫,此時卻亂了方寸,搖著他道:“丘陵!丘陵!你別嚇人,喂,快起來!”

吳震已伸手去搭丘陵的脈搏,過了半日,終於極微弱地跳了一跳。吳震叫道:“他還沒死!快!快!誰有什麽仙丹妙藥的,快拿來!你,明淮,你不是隨身都帶著嗎?”

裴明淮朝懷裏一摸,忽似想起了什麽,道:“我的藥上一回全都給了阿蘇,一顆沒剩。”看向淩羽,淩羽還在揉眼睛,見眾人都看向他,淩羽道:“看我做什麽?趕緊給他輸真氣啊,先吊住他這口氣再說!你們一個個的,都被那羅刹鬼給嚇傻了麽!”

裴明淮對陸定國道:“陸兄,你扶他起來。”陸定國連忙扶了丘陵坐起來,裴明淮伸掌按在丘陵背上,過得半日,隻見丘陵微微地動了一動。陸定國大喜,叫道:“丘陵!……”卻見裴明淮額頭微微見汗,蘇連皺眉道:“公子,這麽下去不行啊。”

淩羽自身上摸了一堆瓶兒罐兒出來,擺在地上,一個個地打開來看。忽然捧起一個,喜道:“是這個了!還好帶著。算他命大,這原本是給京兆王的丹藥,花了我不少力氣。”他把小瓶傾了過來,從裏麵倒出一粒藥丸來,道,“快給他服下。”

裴明淮見著不放心,問道:“這是治什麽的?”

“死人都能治活的!”淩羽白了他一眼,道,“不信我就別要我的丹藥!”

陸定國忙道:“信,信,信!一百個信!”

旁邊泉水本是由靈泉池下來,十分清冽,眾人忙取了水來,將那藥丸化了,給丘陵灌了下去。眾人都不敢高聲,屏息看著丘陵。不出一盞茶時分,丘陵本來發黑的麵色漸漸複原,呼吸也漸漸有了,都才鬆了一口氣。陸定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怔了片刻,起身向裴明淮一揖,又對著淩羽一揖。

裴明淮急忙還禮,陸定國道:“多……多謝了。”淩羽卻道:“罷啦,不用謝我!如今隻是暫且替他延了幾時性命,還不知他到底是怎麽了,趕緊送回去醫治罷!”

陸定國此時已亂了分寸,聽淩羽這般說,忙喚了身邊親衛,將丘陵扶上馬,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你先帶人往靈丘尋去,眾虎賁跟著我在靈泉池和方山先找著。”裴明淮對蘇連道,“另遣人回宮稟告皇上。”

蘇連道:“是,另增派的禁軍不時也該到了。”

待得蘇連一眾人走遠,淩羽一邊收拾地上的瓶瓶罐罐,一邊嘟著嘴道:“還不都怪你,騙了我內丹。若我功力尚在,那羅刹女能擋得住我一劍?我豈能容她裝神弄鬼,在我麵前遁走?”

“小祖宗,我知道你劍術天下第一,用不著時時在我麵前顯擺。”裴明淮道,“下次你別來摻和了,若是傷了你一絲半點的,皇上可不會饒我!你就跟著吳震一同回去,我去找人,這還不知道找到幾時了。”

吳震仍在查驗地上屍體,此時回頭道:“淩羽,你為何說她裝神弄鬼?”

淩羽笑道:“吳大哥何時又信鬼神之事了?這羅刹鬼女分明是個武林高手,一手杵一手叉,都是江湖上少見的奇形兵器,難得的是她能兩手分使,著實不易。”

裴明淮眉頭蹙起,注視地上那一具具屍首,道:“先前劫走南陽縣君的羅刹鬼,我未曾親見,那也罷了。可這個羅刹鬼女,左手執三股叉,右手執杵,貌若美女,身披鎧甲,又在不知不覺間奪人性命,倒是令我想起了……”

吳震忙道:“什麽?”

裴明淮望了他一眼,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日在黃錢縣中,咱們見著的那些個人皮燈籠?”

“這怎麽能忘!”吳震道,“燈籠上的十羅刹,工麗至極,我生平僅見。隻可惜都被燒了……你不會覺得那事兒跟今日有關係吧?”

裴明淮搖了搖頭,麵上困惑之色甚濃,低聲道:“可是,今日所見這羅刹女形貌,分明便是十羅刹中的最後一尊哪。”不再多想,喝道,“都隨我一起,先去尋南陽縣君!”

眾虎賁齊聲答應,隨著裴明淮一同向方山去了。吳震對淩羽道:“你看得出來是什麽毒嗎?”

淩羽眨眨眼睛,道:“我什麽時候說過他們是中毒了?”

“你說他們死得奇怪,為什麽?”吳震問道,“是中的毒奇怪嗎?”

淩羽扁了扁嘴,道:“我這樣的高手,怎麽會用毒,又怎麽會懂毒藥!哎,吳大哥,你方才說什麽黃錢縣,十羅刹,是什麽啊?跟今兒的事有關麽?”

吳震道:“那是我從前遇上的一樁奇案,有個地方叫黃錢縣,從有一年開始,年年都有人被殺,還被剝下背上的皮,做成燈籠。偏那黃錢縣最出名的就是燈籠……”說到此處,記起在黃錢縣見過的那可謂精美絕倫的人皮燈籠,竟也是一陣心悸,“被殺的人背上,就文了十羅刹,做出來的燈籠,便是……”

淩羽眼睛瞪得大大,道:“文刺了十羅刹的人皮燈籠?”說著朝自己看了看,道,“嚇人得很,我身上也有紋的鳥兒,不會有人也把我來做燈籠吧!什麽人啊,這麽喪心病狂,幹出這樣的事!”

吳震望了他一眼,道:“胡說什麽!”又道,“放心,那些壞人早死了,都是罪有應得。好了,我告訴你十羅刹的事了,你得告訴我,他們中了什麽毒。你精擅丹藥,又怎會不懂毒藥?”

淩羽歎了口氣,道:“吳大哥真真聰明。”又道,“江湖上的毒多了去了,我也認不了許多。不過這毒,我確是見過,以前我師姊身邊跟著個女子,就最擅使這種殺人無形無跡的毒。不過,吳大哥又怎麽如此肯定他們是中毒而非中邪?”

吳震聽他說著,此時笑道:“若非是中了毒,便是中了羅刹鬼的妖法。若是後者,那我也就無能為力了。我這廷尉卿,隻管得了廷尉寺,管不了幽冥,哈哈,哈!”他話還沒說完,就隻覺額頭上一疼,被什麽涼涼的東西砸中了。吳震大驚,叫道:“是什麽暗器?”

淩羽已伸手把那砸中他的東西揀了起來,道:“冰雹。”

此時這冰雹已紛紛落了下來,不僅來得又急又快,一個個地又老大,砸著人生疼。吳震東閃西避了幾下,苦笑道:“這什麽鬼天氣!趕緊把這裏收拾了,回城去吧!”

淩羽一手遮在頭上,仰首看天,低低地說了一句:“這平城的天氣,比起十來年前,確是差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