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次日廷尉寺從一大清早便是忙碌得緊,吳震急火火地走了出來,見一乘華蓋牛車停在了大門口,車簾一掀,一個藍衣少女自車上下來了。那少女生得嬌美明麗,耳垂明鐺,鬢銜花鈿,隻是這時臉色凝重,殊無笑意。見了這少女,吳震忙見禮道:“是慶雲公主到了,下官有失遠迎,公主恕罪!”

“吳大人不必見外。”慶雲道,“我今兒個是陪人來的,唉,近來已是第二次到這廷尉寺來了。”

吳震道:“公主原不必親自來的……”話聲陡止,隻見車上又下來一人,卻是個衣裝甚是華麗的老婦。他對這老婦並不陌生,認得是文帝愛女景風公主身邊常侍候的宮人,眾人都喚她紅婆。景風公主不日前啟程往柔然和親,大約是這紅婆年紀大了,並未帶上她。紅婆對吳震微微點頭,道:“吳大人,老身是為了今兒一早發現的那個……那人來的。不知吳大人可否讓我一見?我疑她是我一個舊時的姊妹。”

慶雲問道:“吳大人,究竟是怎麽回事?昨晚的事,我也隻恍惚聽說,不知端底。”

吳震歎了口氣,道:“二位請隨我來。”

他領了慶雲和紅婆進去,一直到了仵作房,又道:“公主,此間光景,實在是……公主要不便不進去了?”

慶雲忙道:“我來都來了,定然是要去看的。”

吳震自然知道慶雲素來好事,也知自己這話是白說的,隻得道:“那公主請進。”

一具屍身擱在案上,旁邊點了好幾盞燈,直照得這仵作房白亮亮的。慶雲進來之前,大話是說出來了,一見著那屍身,隻看了一眼,便掩了口,奔了出去。吳震忙叫道:“快,快陪著公主到外麵坐坐,送些茶水果點去!”

那紅婆臉色蒼白,兩眼卻凝視著那具屍身,一言不發。也難怪慶雲一看就跑了,案上那具屍身實在是慘不忍睹,兩眼被剜,隻餘空空的兩個血洞。十指被剁,隻餘光禿禿的手掌,血肉模糊。

吳震覷著那紅婆,試探地道:“不知您可認得這位……?”

紅婆不答,反問道:“吳大人,是在何處找到她的?”

吳震道:“不是什麽找不找到的,今日清晨,被棄屍城外道上,便是這等光景。”

紅婆點了點頭,吳震見她雖然神色不動,但眼中卻是驚疑不定,便道:“請到外麵坐坐可好?”

二人走了出去,到了外廳,隻見慶雲手裏捧了一隻茶盞,卻已經空了,她還在給自己倒第二盞。裴明淮此時正好進來,慶雲一見他,便叫道:“明淮哥哥,你也來了!”

裴明淮見慶雲臉色不好,略一想便明就裏,道:“你又多什麽事,跑去看什麽?”

吳震扶了紅婆在下首坐下,取了茶盞給她也倒了一盞。他又使了個眼色,示意裴明淮也去仵作房看上一看。裴明淮進去了,不出片刻便又回來了,眉頭緊鎖,怒道:“不論此人是人是鬼,行事也太過毒辣!”

慶雲此時已緩過氣來,又喝了一口茶水,問道:“明淮哥哥,還沒找到常家妹妹嗎?”

裴明淮臉色沉重,搖了搖頭。“皇上對此事頗為在意,畢竟是常太後的侄孫女,遼西王的孫女兒,又剛封了縣君。已加派禁軍搜尋平城四周,一直找到現在,也沒一點動靜。我本也帶著人在找,可方才聽說道上發現了一具屍首,剛死不久,形貌頗似陪同縣君入京的那一位,已經送至了廷尉寺,所以趕過來看看……”

紅婆此時道:“正是綠桃。”她見三人都對著她看,又道,“綠桃當年是隨著常太後她老人家一同入宮的,同為遼西舊人,太後一直視綠桃如家人一般。我與綠桃從前也十分投緣,還拜為姊妹,前些日子收到綠桃來信,說她會陪同南陽縣君入京,與丘家公子完婚。我十分喜歡,日日盼著,卻沒料到……”

裴明淮問道:“您看過了,確是這位老姊妹?”

“三公子你也看到了,雖說……雖說綠桃死得淒慘,可相貌一點沒被損毀啊。”紅婆道,“雖老了些,可她確是綠桃。”

慶雲顫聲道:“那常家妹妹……是不是也凶多吉少了?”

“未必。”吳震道,“若是死了,想必也是被棄屍路邊了。照我看,那羅刹鬼當時想擄走的隻有年輕美貌的南陽縣君,這位綠桃婆婆對他實屬多餘,所以將她殺了。”

裴明淮瞪了吳震一眼,吳震道:“我話雖不中聽,他說的是實。”

慶雲想了一想,道:“可是,那惡人……惡鬼殺了人也罷了,為何如此殘忍,要將她斷指剜眼?”

吳震歎了一聲,道:“公主既說是惡鬼了,惡鬼自然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

紅婆已起身,朝眾人一禮,道:“老身先告辭了。綠桃死得淒慘,還望吳大人查明真凶。我近來日日都去永寧寺,替景風公主焚香敬禱,她說了,要我替她母妃日日念佛。我打算去請永寧寺的住持大師,再替綠桃先做一做法事,隻是永寧寺近來事多,我這老婆子怕是臉麵不夠……”

她話還未說完,慶雲忙道:“我陪你一起去。誰還敢不給本公主麵子了?哎,現在永寧寺住持是誰?”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是誰都不打緊。你跟曇秀說一聲,他自會吩咐。”

慶雲點頭道:“是了,還有誰比沙門統麵子更大!”

送慶雲與紅婆走了,吳震搖了搖頭,對裴明淮道:“這位慶雲公主,實在是千好萬好,偏生你就不中意。”

“得你吳震說一聲好,倒還真不易。”裴明淮道,“我隻待她如妹子一般,從無兒女之情,這事兒勉強不得。”

吳震道:“也就皇上疼你,由得你如此。換個人那還不早賜婚了?”

裴明淮道:“那也不是。你看南陽縣君與丘陵,便是兩情相悅,這樣的婚事才算是好婚事啊。”

吳震笑道:“天下哪有這麽多好姻緣?”又歎氣道,“更何況,這姻緣我看是不成的了。”

裴明淮喝道:“你少烏鴉嘴!人還沒尋到,你就在這裏說喪氣話!”

“……你心知肚明,這位常瑚姑娘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吳震黯然道,“而且,這事兒詭譎得很,我怕還要出事……”

他話未落音,就見著手下的五品廷尉評範祥滿頭是汗地奔了進來,叫道:“吳頭兒……哦不,吳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吳震皺眉道:“又怎麽了?”

範祥神色甚是惶急,叫道:“大人,又有人被那……那羅刹惡鬼給搶走了!這一回,大家是看清楚了,那羅刹脖子上掛著的,都是人的手指哪!”

吳震與裴明淮麵麵相覷,裴明淮問道:“是哪家的女子?”

“三公子,不是女子!”範祥急道,“是獨孤大人的小公子!本來是去武周山石窟寺參拜祈福,卻被那羅刹鬼給劫了!”

裴明淮跟吳震都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反應。半日,裴明淮才道:“這武周山石窟寺,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哪。”

二人急急走出,裴明淮卻見著一個戴了枷鎖的男子,正被衙役帶了往牢房走。他見了那人,不由得一怔。那人也看到了他,麵上露出羞慚之色,垂頭不語。

“那不是李欣麽?”裴明淮對吳震道,“不是昨兒晚上就解來了,怎麽現在……”

吳震道:“我給他換了個地兒。”不待裴明淮說話,又道,“換到最裏麵一進了,總要好些。”

裴明淮皺眉,道:“為何?”

“昨晚最先發現南陽縣君一行人出事的,正是押送李欣的侯官。”吳震道,“你也知道,昨夜風雨大作,趕夜路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李欣一眾人在那時候正巧遇上,有些不妥,還是將他另行安置的好。”

他又歎了口氣,道:“上一回,曇曜大師死在了侯官曹,差點讓蘇連脫不了幹係。這一回,我不能讓李欣死在我這廷尉寺,那我長十張嘴都說不清了。雖說這李欣受納民財,確實有罪,但他總是皇上從前的老師,太子向來又對他頗為禮遇……”

裴明淮淡淡地道:“李欣貪賄,不僅受納民財,還受商胡珍寶,以至兵民競告。正因為他是皇上的老師,皇上和太子向來都對他恩賞甚隆,偏幹出這些事來,這讓皇上和太子的臉往哪兒擱去?不過,當年連趙海這樣的寵臣都折在李欣手裏,今日如何處置李欣也隻在皇上一念之間,你小心些也是正理。”

“哎,我在這裏說案子,你在這裏說朝政,這都是一回事麽!”吳震笑道,“李欣雖押在廷尉,卻不由我審,自有有司執憲,我一句都不會多問。不過,我確想問一問他昨夜的事,正好你在這處,你就替我問問?”

裴明淮道:“這有什麽不能問的。”走至李欣麵前,道,“好久不見李大人了。”

李欣麵上慚色更濃,頭也垂得更低,道:“不敢,不敢。”

裴明淮又道:“昨夜李大人行至方山之時,可是見著了異事?”

李欣不提防裴明淮問的是這事,一怔之下,神情也自然了些,道:“正是。我聽著有女子叫聲,正在詫異,又見著那駕馬車傾倒在地……”

吳震截斷他話頭,道:“你聽見女子慘呼了?”

“正是。”李欣朝吳震望了兩眼,道,“那女子叫聲突然止住……昨晚本來風大……不過……”

吳震早已細細詢問過押送李欣進京的侯官,如今詢問李欣,也不過是例行公事,本不指什麽。卻見李欣臉有豫色,知道有蹊蹺,裴明淮便問道:“李大人,若是你看見了什麽,不妨說出來。”

李欣搖頭道:“看是沒看見。不過……”他頓了一頓,眼中疑惑之色更濃,“我好似聽到了樂聲。”

裴明淮怔住,道:“樂聲?在哪裏聽到的?靈泉池附近麽?”

“不是,不是。”李欣忙道,“還離靈泉池遠著哪,我仿佛記得那裏從前有處寺廟,也不知現在還在不在。”

裴明淮有些失望,想來此事跟常瑚失蹤無幹,大魏雖說明裏是禁民間鼓樂的,其實也懶怠去管,不論嫁娶喪事,大肆鼓樂的多了去了,有時甚至太過奢靡,連他老師沈信從前都諫過。李欣既說有寺廟,想必是在做法事的居多。

吳震卻道:“李大人,說說無妨。”

“那樂聲好像就在風裏,一時遠,一時近,我再凝神去聽的時候,又聽不見了。”李欣道,“不過我聽起來,既有鼓聲,又有簫笛之聲。聽那數部樂聲,若是我沒聽錯的話……”

吳震見這李欣說話吞吞吐吐,實在是不耐之極,道:“李大人,如今這不是在審你的案子,又與你無涉,你就一次說完何妨!”

李欣苦笑,道:“風中細樂,又怎敢斷言?三公子,你也知道,昔年皇上踐祚之時,雖責我教導無方,仍念舊情,遷我為儀曹尚書,又封扶風公……”

裴明淮尚自耐心聽著,吳震記掛著獨孤氏一事,心急火燎地想要趕去武周山石窟寺,偏生這個李欣又是個羅嗦至極之人,“嗨”了一聲,道:“李大人,你是要把你祖上的功績都念上一遍嗎?這話你自留到皇上麵前說去,我現在是在問你案情!”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李大人是想對你說,他通曉禮法,自然也通曉禮樂。李大人就直說罷,你聽到的究竟是什麽樂?”

吳震見這李欣還在那裏猶豫,真想給他一拳頭。隻聽李欣語調頓挫,緩緩地道:“自道武皇帝建代以來,典官製,立爵品,定律呂,協音樂,立太樂、總章、鼓吹,樂府中置《皇始》之舞,亦有四夷歌舞……”

“李大人!”吳震實在是受不住了,大喝一聲,“你到底聽到的是什麽樂?”

李欣本來都說得快要手舞足蹈,被吳震這一喝才回過神來,這一回終於是沒羅嗦了,說了兩個字:“《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