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夜狂風大作,道上幾無燈火,卻仍有一行車馬急急趕路。此處已*平城方山,山下多生白楊,白楊本高大粗壯,此時竟也被風吹得幾欲折了腰,滿樹的樹葉嘩啦啦作響,掉了一地的葉子。

繡簾撩起一角,一個少女的臉現在車窗後麵,俏如春桃。她張望片刻,放下車簾,回頭對車中端坐的一個華服老婦道:“綠姨,瞧這天,可真是不巧,千萬別下雨。”

那老婦歎了口氣,她發色如霜,眼角全是皺紋,但依稀還能看出昔日容色。車馬顛簸,她卻仍是端坐如素。“瑚兒,可是已到靈泉池了?若是,便要不了幾時了,一個時辰必定能入平城。照我看,丘公子必定已經出來迎你了。”

少女一身胭紅衫子,雖未施脂粉,聽了老婦這番話,兩腮頓時紅若施脂。“綠姨,你都沒看,怎知道到靈泉池了?”她又掀開車窗朝外張望,笑道,“還真是,我就記得那旁邊都是長了百年的白楊。啊,那邊一定是靈泉殿了,我記得我離京城的時候,還不曾修得這般富麗堂皇呢。綠姨,我說咱們先去廣寧磨笄山,祭拜太後,你偏要趕著進京。瞧瞧這天氣,若是雨下起來了,還不知怎麽著呢!”

老婦不語,卻終是禁不住也掀開了車簾,隻見白楊掩映之下,湖水清粼,若非今夜雷奔雲譎,那池水必定盈如明月。老婦歎了一口氣,喃喃道:“靈泉殿是重修了,比起從前那是大不相同了。瑚兒,你看頂上那琉璃瓦,從前我記得隻鹿苑裏麵的五色琉璃殿有。這水一點也沒變,以前來來回回,陪太後她老人家也不知道走過多少回。我還記得第一回來這京城,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一邊哭一邊跟著眾人走,也不知道進了京會怎麽樣……”

少女聽她如此說,本來神色甚是雀躍,此時也黯淡了下來,低聲道:“聽綠姨說過,先帝滅了燕國,徙數萬人入平城,一路上苦楚不堪,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太後也是那時候坐事入宮的,家裏人都流散了。”

“唉,太後那是命好,入宮時偏遇上了當時先帝的馮左昭儀。馮左昭儀入魏為妃之時,燕國尚與大魏交好。她聽太後口音便知是遼西舊人,甚是照應,後來又引她為皇上乳母。”老婦歎道,“皇上登基後,便依先帝時惠太後故事,先是封保太後,後又封皇太後。隻是我們太後比不得惠太後命好……”

少女吃了一驚,道:“綠姨怎的如此說?太後她老人家以乳母之身榮登太後之位,除了先帝前的竇太後,實在是再無他人可比了。竇太後歿,先帝追諡‘惠’,又替她修陵,太後也一樣的是追諡為‘昭’,陵製也一般地比照惠太後哪。”

老婦唇邊忽然泛起一絲笑意,這笑意卻甚是混沌難言。“那是因為先帝身邊並無華陰長公主這樣的姊姊,惠太後自然在後宮說一不二了。”

少女眼珠轉動,道:“華陰長公主?我自然知道,她是本朝第一位正式冊封為公主的皇女,是太宗皇帝的姊姊,助他登基,威望甚隆。後來太宗皇帝替她立宗廟,可謂尊貴無比。”她說到此處,忽然失聲道,“綠姨,你是想說,因為皇上身邊有清都長公主,所以……所以太後她才早早崩歿?”

她話還未話音,隻聽得車外風聲陡漲,伴著夜梟啼鳴,便如有人在外麵格格怪笑一般。少女不覺向後縮了一縮,老婦瞪了她一眼,道:“瑚兒,如今咱們是要回京長住了。你跟丘公子的婚事乃是皇上親賜,又蒙皇上恩典,封你南陽縣君,再比不得從前在家裏,能信口胡言。聽見了嗎?”

少女頗覺委屈,低聲道:“還不是綠姨你自己說的。”

“瑚兒,你得明白,自太後歿了,常氏便跟從前是不能相比的了。”老婦歎道,“前幾年,你爺爺又因貪贖入罪,免了太宰之職……”

常瑚搶著道:“可是,這一回皇上不是召爺爺回京麽?想必是要複爺爺官位了。更何況,爺爺一樣是遼西王啊。”她見老婦麵上又泛起那絲難言難描的笑意,便道,“綠姨,你若有什麽話不妨對瑚兒直說哪!”

老婦笑了笑,道:“瑚兒,丘公子還記著你,特意讓他爹爹求了皇上,一心要迎娶你,你隻管好好地嫁過去便是。別的事,你就不須理會了。”

常瑚櫻唇微撇,道:“我又不是真不知道。皇上總歸還是念著太後養育之情的,可太子記恨太後賜死李貴人的事,處處尋咱們常家的錯處。前幾年太子殿下整頓吏治,天下那貪腐的官員多了去了,偏就拿著爺爺開刀,黜徙敦煌,若不得赦,也不許再回京城……”

老婦喝止道:“什麽李貴人,是元皇後!太後賜死元皇後,那是按著大魏祖製,凡立儲君,生母必得賜死。太後跟元皇後又有什麽仇怨了!”說到此處,老婦也不知想起了什麽,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終化成了一聲長歎。“即便太後不賜元皇後死,也有人決不能容她活,你知道什麽!”

常瑚低頭半日,道:“爺爺自從得了旨意,就趕著先一步回京城,又帶了不少珍奇物事,特意備了不少遼西土產。爺爺是不是打算去馮昭儀那處……”

“說你笨,你還不算笨到家。”老婦點了點頭,道,“不錯,太後入宮之時,多受馮左昭儀照應,自然大力相助這位馮左昭儀的侄女兒,嗯,如今也是馮左昭儀了,倒是巧。若非長公主屬意如今的皇後,皇上又不喜馮昭儀……不過,馮昭儀總歸是太子殿下的養母,母子情篤,你爺爺去馮昭儀處求她說和,也是正理。太子純孝,若馮昭儀說了話,必不會違母親之意。”

常瑚聽了她這話,也喜歡起來,笑道:“綠姨,過兩日聽說是皇上端午大宴,也依著南邊那般,在水上遊龍舟,想必是熱鬧有趣得很。不知道我有沒有這眼福,能去看上一看。我在敦煌住了多時,雖是河西大郡,總比不得平城乃是京師,天下寶物都在此地了。如今我都是個鄉下姑娘啦,雖蒙皇上封了縣君,也不知會不會丟人!”

老婦微微一笑,道:“你的丘公子又怎會不攜你去?丘敦氏乃帝室貴姓,可謂顯赫之極,你這門婚事,可是好得很哪。我日日裏念佛,盼著咱們常家能好,這不,就來了好事了。更難得的,是你跟那位丘公子兩情相悅,太後她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一樣的開心。”

常瑚臉色緋紅,道:“綠姨,你別說了!”見老婦凝視自己,笑得甚是慈愛,心中溫馨,便道,“還得多謝綠姨了。爺爺已經說了多時,許我這個誰那個誰的,還是綠姨你說話,說定要瑚兒嫁個喜歡的人,不能光為了家裏,讓我錯嫁了人。綠姨在家裏吃齋念佛,從不出門,要不是操心我,哪裏還會這麽勞累地陪我回京城。也多虧了咱們家的敦煌公,如今戰功頗著,也還說得上話。”

她說著垂下睫毛,十分嬌羞,道:“我從前雖跟丘公子相識,小時候也一起玩兒,但總是老早的事了。我還不知道……還不知道他也那般記掛著我,京城裏那麽多女子,他卻……”

她話還未落音,忽聽得前麵一聲馬嘶,極是淒厲。又聽到數人驚呼之聲,卻隻叫了一聲便告不聞。常瑚吃了一驚,叫道:“常管家!”

原本是這常管家攜了從人,隨她二人一同入京的。她爺爺本為遼西王,常瑚又剛封南陽縣君,排場不小,這一行也有數十之眾,此時外麵卻悄無聲息,無一人回應。老婦也已變色,道:“這是怎麽回事?”

馬車忽然向旁一陷,常瑚失聲道:“馬怎麽了?”再忍不住,探頭出去看。這一看隻嚇得她尖叫出聲,原來前麵那馬已被斬成兩截,隻是下手之人太快,此時那馬方才倒在地上,連帶著馬車也歪向了一邊。

“綠姨,小心!”常瑚見馬車一偏,老婦也跟著摔向一邊,顧不上自己,忙去扶她。馬車倒在一側,常瑚也撞在車壁上,直撞得頭暈眼花,過了好一時,方才清醒,扶了老婦慢慢自馬車中鑽了出來。

她一出來,便瞪大了眼睛,花容失色。她雖年輕識淺,但也看得出隨行眾人已無一活口,東歪西倒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常瑚顫聲道:“綠姨……這,他們……他們……”

老婦還未答話,就聽到一陣笑聲,卻是自頭頂發出的。二人抬頭一看,卻有一人站在樹上,打扮極是怪異,卻露了一雙腳出來,皮色深黑,小腿上花紋斑駁。常瑚再一看那人之臉,更是驚叫出聲,隻見他朱發青麵,雙眸如燈,渾如羅刹惡鬼。

“閣下……閣下是何方神聖?”老婦聲音也是發顫,摟了常瑚,問道,“為何殺我等隨行之人?”

那青麵人又是一陣怪笑,便如梟啼,刺耳之極。“本王素好食人血肉,欲得千人以資盛宴。方才聽這女子在車上說話,聲若鶯啼,這時一見,實在貌若鮮花,以她來湊我這千人宴之數,豈不正好?”

常瑚本已嚇得魂不守舍,見那鬼麵羅刹又是怪笑連聲,自樹上飛身而下,伸出一隻手朝她抓來,驚叫一聲,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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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丘陵,你跑這麽快做什麽!進京城就這麽一條路,你還怕迎不到你的瑚妹妹麽!”一個交領窄袖的朱衣男子勒住馬韁,笑著叫道。前麵一個武將裝束、與他年紀相仿的青年男子也不回頭,道:“今兒個這天氣,瑚妹妹不曾出過遠門,怕是會嚇著,我自然是早些兒接到她的好。定國,你別在這裏躲懶,要不是近來城中嚴緊,得要太子殿下諭令,夜間方能出城,我還用得著來求你東郡王!”

朱衣男子也不過二十出頭光景,相貌甚是俊美,膚色卻曬得黝黑,頗有風霜之色。“我大半夜的被你從被窩裏拖起來,你倒還埋怨起我了!我陸定國什麽時候又不夠朋友了?”

“快走吧!”丘陵道,停下來等陸定國。他個子不高,卻極健碩,笑起來頗為淳樸。“還有件事,定國,還真得求你幫忙。”

陸定國拍馬趕了上來,見丘陵神色鄭重,奇道:“什麽事?”

“還不是常家的事。”丘陵歎了口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生母……雖說賜死是依故事,但太子想必對常氏……我爹雖求了皇上,說想要迎娶遼西王的孫女兒,皇上也恩準了,準他回京。但太子那邊……你跟太子最好,不僅是常氏,還有我們丘敦氏,都得請你在太子麵前周旋……”

陸定國聽他如此說,眉宇間湧上了一層陰鬱之意。“這事你別找我,我不是不想幫,是幫不了!太子哪裏是對常氏有隙呢?尋些皇親國戚開刀,又不隻常英一個。連我都被太子殿下給免了王爵,黜為兵卒,那半年,哼,吃了多少苦頭!”

丘陵笑道:“皇上不是複了你王爵了麽?”

“你是沒聽見上次太子罵我的。”陸定國冷冷地道,“硬是不許我說那姓沈的一個字壞話,說若我再敢無禮,我這王爵也就保不住了。沈鳴泉也罷了,他祖父沈信總是太傅,如今太子宮中來的那些什麽青州士子,一個個在太子耳邊說東道西的……”

丘陵打斷了他。“行啦!太子殿下不過是用賢罷了。論起來,我們中間,又有誰比得上你跟太子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即便是沈鳴泉,也是不如的。更何況,他都死了,你何苦去跟一個死了的人過不去?”

陸定國不語。丘陵抬頭望天,雖是夜裏,仍可見著密雲重重,不時地有悶雷隆隆之聲自天邊而來。

“快走吧!這場雨,我看馬上就要下下來了!”

二人帶了從人正要走,忽見著後麵又是一行人縱馬而來,來得極快,身後煙塵滾滾,幾欲迷了視野。丘陵定睛看去,甚是驚奇,道:“那不是新上任的廷尉卿麽?他怎麽這時候出城來?難不成出了什麽事?”

“吳震?”陸定國哼了一聲,道,“如今夜裏要出城,若非太子手諭,便得是淮州王允可。自五品直擢到二品廷尉卿,這升得真是比飛還快,淮州王麵子夠大!”

丘陵笑道:“你這脾氣真是一直不改,都是太子慣的,你還好意思說太子對你嚴厲!這吳廷尉卿的事我也聽說了,斷案決獄那是一個厲害,破格晉升也說得過去。”

陸定國聽他這麽說,倒也無話,道:“這話也是。此人斷案決獄,目光如炬,咱們這些人是比不上的。太子讚他什麽……什麽……沒記住,反正我也是聽不懂的。”

這時那行人馬已經奔至二人麵前,為首一人濃眉大眼,臉方鼻高,見了二人也有些吃驚,下馬見禮道:“東郡王,武原侯,你二位……”頓了一頓,似有些遲疑之意,道,“二位可是去迎南陽縣君的?”

丘陵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道:“都說吳廷尉卿料事如神,今日一見果然不差。正是,我們正是去迎南陽縣君一行的!你是怎麽知道的?快快,說來聽聽!”

吳震苦笑,還未作答,隻見道上又有人馬疾行而來,個個著紫衣,衣上繡有白鷺。見這行人來了,連丘陵和陸定國臉上都有異色。待得那行人到了麵前,陸定國拱手為禮,對當先一人笑道:“是蘇大人,這麽晚出城,是有什麽事嗎?”

吳震低聲道:“蘇連,你怎麽也來了?”

丘陵也道:“聽說蘇大人前些日子在馬頭山遇襲,傷勢甚重,現今是好了嗎?”

本章知識點

北魏的“乳母幹政”現象

北魏有兩位皇太後以乳母之身而登皇太後之位,一是太武帝時的竇太後,一是文成帝時的常太後。這兩位都是貨真價實冊封皇太後的,也在事實上得到了皇太後的尊榮和權勢。相較而言,常太後家族得到的利益似乎更多些,常氏一族可謂一時風光無限。

但是我們也不必過分解讀“乳母幹政”的現象,綜合二位皇太後的情況看,她們的權勢範圍並沒有超過後宮,竇太後那偶爾的一次走到前朝的機會也是在特定情況之下。常太後固然家族風光,但那更多的也是文成帝稱帝後,以外戚勢力來對抗宗室貴族的一種必然的作法,佐證就是文成帝同時也大肆封賞以子貴母死故事而被賜死的貴人李氏家族。拓跋氏是以部族身份入主中原的,保留著相當的母係餘風,早中期也幾乎無視門第甚至國別,更不像清朝前期那樣講究血統,跟他族通婚那是常情。所以常太後才能以宮奴之身為皇太後之尊,這在別的朝代是不可想象的。

而且,北魏對外戚也沒有用完了就鳥盡弓藏的作風,隻要自己不作死(比如文成帝初年謀反的外戚杜元寶),一般都能得善終。至於宣武帝時代的外戚高氏的情況,已經跟漢代無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