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太子神色也甚是茫然,隻笑道,“母妃說的是對的,我親娘既有把握說我是父皇的兒子,那麽她就有把握讓誰都挑不出破綻來。她的話有理……可是,即便如此,天下還有一個人是知情的,那就是父皇。若他知道,若我真不是他親生兒子,為什麽二十多年都不提一句?……這是為什麽?”

他忽又道:“聽說我幼時的乳母是我生母指的,也是永昌王府上的人。姨母可知這女子的來曆?”

李青鸞一怔,道:“太子若不提,我都忘了此事。這事說來也很是蹊蹺,那女子是氐族人……”

太子打斷她,道:“氐族?我乳母不是邛地的獠人麽?”

李青鸞道:“我說的女子,跟太子的乳母雷氏不是一個人。我說的女子姓楊,跟著她的那丫頭是獠人,她自己是氐人。我後來隨著我夫君到秦益,才知道雷姓也是獠人一支。”

太子已知有哪裏不對,兩眼盯著李青鸞不語。李青鸞又道:“那個姓楊的女子是閭若文送給永昌王的,我姊姊向來自恃貌美,可見了那女子,卻又覺得自己多有不及了。況且一個男子又豈能一生隻鍾情一個女子?”

太子笑道:“那也未必。姨母隻知你們南朝人三妻四妾,卻不知我們這裏,一世隻娶一妻的多了去了。若是能夠的話,我也願意一生隻求一個一心之人,哪裏稀罕什麽妻妾成群。”

李青鸞也微微一笑,道:“是青鸞失言了。隻是您貴為太子,是不該這般想的。以後您當了皇帝,那還不是一樣的得三宮六院。”

太子失笑道:“姨母跟我母妃說的話一模一樣。”

李青鸞一轉念間方明白太子說的是養母馮昭儀,忙斂身一禮,道:“太子笑話了,我方才隻是隨口一句,太子殿下切莫當真。”又道,“那楊姓女子不僅相貌美極,也頗懂得媚人,還身有異香,永昌王一見她便似丟了魂一般。照我看,這女子是一直在慫恿他,他原本並沒有打定主意要謀反的。”

太子搖頭,似對她的話不以為然,隻問道:“那你說的她丫頭……”

“那姓雷的丫頭,打扮得跟中原人大相徑庭,一看就知道是異族人,穿得花花綠綠的,頭上還纏著五顏六色的布,戴很多叮叮當當的銀飾。”李青鸞道,“她也不太會說漢話,更不識字,與我們都不說話的。她是那楊姓女子的貼身丫鬟,兩個人常常唧唧咕咕地在一起說什麽,想必是他們本地的話,我們是一個字都聽不懂。”

太子回身自案上取了一本卷冊,遞與李青鸞道:“姨母請看這個。”

李青鸞雙手接了過來,展開一看,麵上訝異之色越來越濃,道:“太子,這個……這個是當年……”

“這是一份名錄,是當年永昌王家眷被送到京城的時候留下來的。”太子道,“若非找到這個,我還真不知道這世上我還有一個姨母,更不能今日與你見麵說話。”

他伸手點了點那卷冊,道,“報路上病故的,並不止姨母你一個人。還有一個人,我本來不甚著意,現在聽你說起來,便是這位楊姓女子。”

李青鸞一看,“楊香兒”三個字,赫然在目。叫道:“這……她……她也病死在路上了?這不可能啊,我逃走的頭一日還見過她,現在我都還記得,她氣色很好。這楊香兒跟咱們這樣從小關在家裏的女子不同,能跟著永昌王一起騎馬打獵,她可是一點兒都不嬌弱的……那時已經離京城不遠了,她病死也沒那麽快吧?”

她忽發現太子神色有異,甚是哀傷的模樣,忙住了口,道:“太子殿下,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太子搖頭,笑道:“不是。隻是姨母方才說到騎馬打獵……讓我想起些事了。”又道,“或者楊香兒也是跟你一樣,買通了押送的官兵,偷偷逃了。不過,她那個丫鬟卻跟著進了京,先是當粗使奴婢,母親一得父皇寵幸便立時將她要了過來,讓她到自己身邊侍候,後來又當了我的乳母。”

李青鸞柳眉輕蹙,道:“那就真是奇怪了。不管是楊香兒,還是這姓雷的丫頭,都跟我們姊妹並沒什麽交情。嗯,想必同是永昌王府出來的人,總比外人強吧?”

“我怕不止於此。”太子望著李青鸞,道,“你可知這楊香兒和她身邊的丫頭,有沒有與常人不同的地方?”

李青鸞點頭道:“有。她二人身邊都老是帶著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有蟲子啊什麽的……對啦,還有曬幹了的蛇!有一次把我嚇了個半死,我姊姊更是嫌惡,平日都躲著她二人走了。我當時不知道,後來隨我夫君到了秦益二州,方知氐人獠人皆善蠱,她們兩個一定都是會蠱術的。”

太子嗯了一聲,道:“如此說來,我倒是有些疑心,以美色引誘換得脫身的,並非母親,而是這楊香兒了。我實難想象一個閨秀出身的南朝女子,能想出這樣的法子,做出這樣的事。這樣的女子,我甚是明白,自傲得緊,是死也不肯玷辱自己的。”

李青鸞秀眉蹙得更緊,道:“太子這麽說,倒也確實有理。可是,楊香兒又為什麽要幫我姊妹二人呢?”

“楊香兒為什麽要幫你們我不知道,但是,母親在得寵後立時把她的丫頭弄到了身邊服侍,又讓她當我的乳母是實。”太子緩緩地道,“在大魏,皇太子的乳母實在可能一步登天的。先帝前的惠太後,我朝的昭太後,都是乳母出身,以極卑賤之身登皇太後之位。有這兩樁例子在前麵,我這乳母卻不學她們的例,縱使得不了太後之尊,也必定榮華富貴,可她偏偏做了一件忤逆之事——偷出了父皇和長公主十分重視的一半‘節’,卻又將此‘節’以蠱術藏在我的身上,一直藏了二十餘年。我實不知,到底是為什麽……”

李青鸞沉默良久,方道:“恐怕世間如今知道此節的人,隻有一個,那便是楊香兒。隻不知道,這楊香兒還是不是活在世上?”

太子唇角露出一絲笑意,笑得卻有些傷感。“一定活在世上。否則……否則她……她也不會知道此節,而來刻意接近我了。”

本章知識點

文帝和太子的原型

九宮中文帝的原型是北魏文成帝,文成是諡號,廟號是高宗。所以小說裏稱文帝是個相當含糊的說法,既不能稱諡號,也不能叫廟號,倒是淩羽叫“濬哥哥”是沒錯的。太子的原型是獻文帝,獻文是諡號,廟號是顯祖。但是在九宮裏麵,是有改動的,文成帝的在位時間拉長了,獻文帝於是就隻有繼續當太子當下去了。

這是個很無可奈何的做法,根源還是在北魏三帝——恭宗(文成帝父,即景穆太子,未登基而崩)、文成、獻文三位的年齡問題上。如果按曆史原型一絲不變地寫,就得麵對十三四歲登基並生孝文,十八歲為太上皇的獻文,實在無法行文。其實已經硬把文成帝生長子的年齡拉大了幾歲,但前傳《禦寇訣》中少年皇帝跟淩羽討論自己長子和嬪妃的問題,仍然看著很尷尬,感覺是小孩在說大人的事,這是古代跟現代觀念的一種衝突,難以協調。而且,景穆文成獻文的生子年齡真的是除了“驚世駭俗”之外無話可說,文成十五生獻文,獻文十四生孝文,景穆十三生文成(注意都是虛歲)。景穆太子死的時候很年輕,可是,《魏書》有載景穆十二王,即景穆太子十二個兒子,隻能說天賦異稟。其實關於這三帝的實際年齡和執政年齡我覺得是有疑問的,不過暫且以《魏書》所載為準吧,結論就是我實在是沒辦法寫一堆十幾歲的小孩,到二十出頭就駕崩了,這真是下不了筆啊。

所以九宮裏麵,在執政年份上是作了調整的,但是太子幹的事仍然就是獻文幹的事,曆史背景也就是那個曆史背景。北魏自立國以來已近百年,從前遊牧部落那種生產關係已經不適合如今的農業社會的發展了,拿我們現在的話來說,當生產關係不適應生產力發展的時候,那麽生產關係就成了阻礙生產力發展的東西,必須得改革。而九宮的時代背景就是這個關鍵的時候,麵臨著曆史性的轉折點,關於這部分,小說裏麵的基本上都是事實,比如李欣和趙海(趙黑)的情況,我不在這裏多作解讀了,故事裏麵細節和伏筆都很多,需要認真看。

需要特別說明的就是,獻文帝確實是有肅清吏治的心,但是他的做法往往有“想得好但無法真正實施”的特點,而且沒抓到根本,北魏那時候急需搞一次徹底的大改革,小打小鬧起不了多少作用。《須彌樓》裏麵,以一個實際的案例來講了獻文帝的做法和實際後果。獻文在某些方麵也確實值得詬病。比如他一邊提出了官員考課的詔令,一方麵又超遷自己的發小們,這是沒辦法做一個好的表率的,還有一些因私怨而殺臣子的情況,最出名的就是慕容白曜之死,這絕對是一起冤案,李敷兄弟之死也是跟馮太後相爭的犧牲品(這個案子各方麵牽扯很深,在《須彌樓》有花力氣表現,但仍然顯得纏夾不清,因為畢竟我們無法目睹當時政治環境的全貌)。我們看太子不斷撞上南牆,其實就是獻文走上絕路的過程。最終曆史上的獻文帝不得不禪位其子,最後又在二十三歲的時候暴崩,死因不明,表麵上看是他與馮太後不和,其實,更重要的是,獻文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部分有權力的宗室勳貴,這批人轉向支持馮太後。馮太後一己之力是扛不起這殺獻文的大旗的。至於把孝文改革的成果歸功於馮太後也未免偏激,北魏的改革既是曆史的必然性,也是從開國道武帝以來的整體思想的絕對延續,這一點留在之後的背景知識再談。

回過頭來再說文成帝,即文帝的原型。這個皇帝實在是沒在曆史裏留下什麽“個性”,隻能在《魏書》裏的那些所謂事實裏麵去揣摩。從他少年登基之後,看到的就是“興安元年冬十月,以驃騎大將軍元壽樂為太宰、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尚書長孫渴侯為尚書令,加儀同三司。十有一月丙子,二人爭權,並賜死。”“癸未,廣陽王建薨,臨淮王譚薨。”。“太尉張黎、司徒古弼,以議不合旨,黜為外都大官。”“甲子,太尉、樂陵王周忸有罪,賜死。”“二月己未,司空、京兆王杜元寶謀反,伏誅;建寧王崇、崇子濟南王麗為元寶所引,各賜死。”“八月甲戌,趙王深薨。乙亥,車駕還宮。乙醜,皇叔虎頭、龍頭薨。”“車騎大將軍、樂平王拔有罪,賜死。二月癸未,武昌王提薨。”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數年後文成帝政局穩定,可謂北魏諸帝登基血雨腥風之最。所以我不支持常太後或者別的宗室親貴能把攬朝政的意見,因為很明確,不管文成帝是利用了重臣相爭還是如何,扶他登位的功臣和試圖趁他年輕掌權攝政的重臣——無論宗室、貴姓還是外戚都是一串串地接著死,他對朝政的把控力是沒有問題的。而在這種情形下政權穩固的文成帝,確實很難要求他有什麽個性的表現,從《魏書》裏麵這平淡得毫無感情色彩的記錄隻能看到他的鐵血手腕和殘酷無情。其次,文成帝對大局的把握是很好的,振興佛法,安撫百姓,加強農桑,在他執政期間,沒有出過什麽大問題,相對安定,這對於在太武帝時代已經打得一塌糊塗,急需休養生息的北魏是必要的,正因為有這十多年的養精蓄銳,獻文帝時代才能一舉拿下青齊地區,成為北魏中期對南朝擴張最成功的一役。

九宮裏麵,文帝的性格基本上還是比照文成帝的,可是,文成帝在曆史裏麵留下的個性如此之少,在正史裏麵留下的一筆特別有“個性”的,就是著名的“獻文身世之謎”。這個謎在《九宮夜譚》之八《菩提心》的知識點“獻文帝拓跋弘身世之謎”裏麵有詳細討論,這裏再引用一下。

《魏書·卷十三·皇後列傳》:“文成元皇後李氏,梁國蒙縣人,頓丘王峻之妹也。後之生也,有異於常,父方叔恒言此女當大貴。及長,姿質美麗。世祖南征,永昌王仁出壽春,軍至後宅,因得後。及仁鎮長安,遇事誅,後與其家人送平城宮。高宗登白樓望見,美之,謂左右曰:“此婦人佳乎?”左右鹹曰“然”。乃下台,後得幸於齋庫中,遂有娠。常太後後問後,後雲:“為帝所幸,仍有娠。”時守庫者亦私書壁記之,別加驗問,皆相符同。及生顯祖,拜貴人。太安二年,太後令依故事,令後具條記在南兄弟及引所結宗兄洪之,悉以付托。臨訣,每一稱兄弟,輒拊胸慟泣,遂薨。後諡曰元皇後,葬金陵,配饗太廟。”

簡單地說,就是謀反的永昌王仁的妃妾李氏被遣送到宮中為奴,然後十四五歲的文成帝看到了,寵幸了她,生的就是獻文帝。但是常太後懷疑這孩子不是文成帝的,隻是找不出證據,所以隻能罷了。我們且不論到底獻文帝是不是文成帝的兒子,隻說文成帝本人,寵幸反賊的妃妾也罷了,都知道他們家族不講究這一套,皇帝小小年紀就能生子也罷了,當你們家族天賦異稟,但,作為一個皇帝,齋庫?齋庫?齋庫?齋庫差不多就是內庫的意思,也就是皇宮裏麵的倉庫。然後“守庫者亦私書壁記之”?總之這個記錄讓人感到天雷滾滾,說是野史都嫌太豔情,所以有學者懷疑是欲蓋彌彰,可能獻文帝真不是文成帝兒子。

至於是與不是,我們是沒辦法在曆史裏麵找到答案了。不過文成帝帶著李氏到陰山生子,獻文出生時間成了永久的謎,確實讓人感到有欲蓋彌彰的意思。畢竟永昌王的謀反時間,跟他被處死的時間,都是《魏書》一手包辦,是真是假,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了。但是就文成帝多年對太子弘以來的態度看,我仍然覺得獻文帝是他親生兒子。另外,李貴人一族榮寵一世也是輔證,不過諷刺的是,李家唯一在政績上有所建樹的,卻是那個李貴人在南不知什麽來曆的“宗兄”李洪之,此人入了《魏書·酷吏傳》,位至秦益二州刺史,汲郡公,拜內都大官,最後因貪賄被孝文帝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