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裴明淮與蘇連自金華堂走回中天殿,此時禁軍雖多,卻都肅立在殿外,靜悄悄地不發一聲。二人穿過回廊,隻聽廊下流水潺潺,不時有幾片花瓣飄在水裏。風中暗香陣陣,蘇連吸了吸鼻子,道:“皇後這處怕是收了天下極品蘭花,真乃天香。”

裴明淮早已聞見蘭花花香,似有若無,清淡之極。便笑道:“蘭花本來也跟姑姑相配。既為皇後,收盡天下名貴蘭花,又有何不可?”

回廊上懸了鈴鐺,卻是琉璃燒製而成,被風一吹,響起來的聲音格外清脆,便如樂聲一般。忽見著廊上有個穿杏色衫子的女子過來,年紀甚輕,不過十六七歲,行動間如弱柳扶風一般。那少女見著裴明淮和蘇連,忙後退了幾步,一直退到花影裏,方才低頭見禮。

蘇連問道:“這是要到哪裏去?”

那少女道:“蘇大人,皇後殿下受了驚嚇,太醫已經看過了,雖無大礙,我這想著再去要些安神的藥來。”

蘇連眉頭一皺,道:“要藥的話,喚太醫來便是。”

少女忙道:“此時夜深,再請太醫入中宮諸多不便,還是我自己去的好。”

裴明淮朝蘇連使了個眼色,蘇連哼了一聲,不再多說。裴明淮道:“正是因為夜深了,今兒不比往日,姑娘一個人在宮中行走,多有不便。若要些什麽,遣人去便是。”

那少女見裴明淮如此說,隻得道:“是,聽三公子吩咐。”

裴明淮道:“姑娘還是回去陪我姑姑罷。”

少女施了一禮,退了回去。裴明淮看了她背影片刻,問蘇連道:“她是誰?從前沒在姑姑身邊見過。”

蘇連笑道:“沒見過也該猜得到啊,這就是定州林刺史的妹子,那位提親踏破了門檻的。公子看著如何?”

裴明淮笑道:“我看著也平常。”

蘇連搖頭,道:“公子這是眼光太高了,還是不喜這樣子的姑娘?”

裴明淮又笑了一笑,道:“能把姑娘好的話傳到諸王公耳中,若非為了攀親,我都不信。前些時候見過林尹年,他倒是得皇恩甚隆,連著妹子也沾光。”

蘇連奇道:“我怎麽覺得公子特別不喜歡這位林姑娘?”一眨眼,道,“啊,我知道了,難不成是因為那一回在安樂殿上,景穆五王拿你跟這林姑娘開玩笑,說讓她當你妾室,你聽著不樂意了?”

裴明淮臉一沉,道:“胡說什麽!”

蘇連伸了伸舌頭,忽見著一個妃嬪帶了幾個侍女向外走去,那妃嬪朝裴明淮看了兩眼,裴明淮忙站住施了一禮。那妃嬪又看了看他,自己走了,裴明淮見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心裏也莫名其妙。蘇連更是奇怪,道:“那不是悅夫人嗎?怎麽連她都叫來了?”

裴明淮也不明究竟,與蘇連一同回到中天殿,見文帝與清都長公主兩人正在說話,也並無惱怒之色,心先放下了一半。一見了他,文帝便道:“叫你在旁邊聽著,你倒跑了。朕倒看你怎麽把那個羅刹女找出來?”

裴明淮賠笑道:“陛下,那不是幾位嬪妃娘娘過來,我在這裏諸多不便麽。我倒是想找,隻是涉及宮闈,明淮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文帝笑道:“你倒會說!”蘇連在旁也笑道:“陛下,那羅刹鬼女能在宮裏現身,就必然是從宮裏來的。這事兒,公子為難也是正理,他再審也審不到後宮娘娘們的頭上。”

清都長公主正在喝茶,此時道:“有什麽不能的?既脫不了嫌疑,那自然是該一個個查的。我就不相信一個個問來,心裏有鬼的能不露怯!”

裴明淮道:“大動幹戈,攪得後宮天翻地覆,人人自危,總歸不是好事。母親容明淮想上一想,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又能將那人抓出來,又能不傷及無辜之人,母親看可好不好?”

清都長公主將茶碗重重一放,剩的半碗茶都濺了出來。“羅嗦這麽多作什麽!你就是心太軟!全打發到廷尉去,我倒看大刑之下,招還是不招?是這些丫頭的命重要,還是陛下重要?留個這般危險之人在宮裏,若是鐵了心幹出忤逆之事,那當如何?”

裴明淮聽清都長公主如此說,想一想也覺驚心,一時間竟也不知如何作答。清都長公主歎了一口氣,幽幽地道:“淮兒,我知道你有仁義之心,這是好事,若無這一點心,終是成不了大事的。”

她這話裴明淮聽來卻甚是耳熟,倒似是不久前在誰那裏聽過一般,怔忡不答。又聽清都長公主道:“可是,事情也要分孰輕孰重。若是真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是容不得你有太多慈悲心的。能有那無上的慈悲心的,隻能是神佛,不能是咱們。”

裴明淮默然半日,躬身道:“是,聽母親教誨了。”

一時殿中無人說話,蘇連見勢頭不對,便對文帝笑道:“陛下,不知方才傳悅夫人來有什麽話問?”

文帝道:“聽乙夫人說,她見著悅夫人出去,也就叫來問問。”

裴明淮問道:“不知這位悅夫人夜裏出去又為什麽?”

“悅夫人說她知道朕新封了天師,前去九華堂賀喜。”文帝笑道,“乙夫人又說,沮渠昭儀是跟悅夫人一同回宮的,大約是兩個人碰上了,就結伴回來了。”

裴明淮和蘇連對望一眼,都覺著此事難辦。清都長公主道:“陛下示下吧,我都說了多少回了,後宮裏麵必定有天鬼的內應,偏陛下不當回事。”

文帝微笑道:“皇後體弱多病,也素來懶怠管這宮裏的事兒,朕這不是請了姊姊回宮,替朕料理麽?”

清都長公主歎了口氣,道:“陛下,她們畢竟是你的妃妾,我若越過你去處置,也不成話。況且,若依著我來,怕我這兒子又要嫌我心狠了。”

裴明淮問道:“若依著母親,又打算如何?”

清都長公主淡淡地道:“凡那嫌疑重的便賜死。若陛下有喜歡的不舍得,打發出宮到寺裏清修,再生不了事也罷了。”

裴明淮道:“都是陛下的嬪妃,又大多育有皇子,若無真憑實據,豈能如此處置?”

“我就知道你要說我狠心。”清都長公主道,“隻怕找到真憑實據的時候,也就是出了大事的時候。陛下的安危重要,還是妃妾的命重要?已經連著出了幾樁大事,靈岩石窟牽連到尉仙姬這個僅次於皇後的昭儀,害死景風的駙馬,又連帶著害死尉眷這樣的重臣。天鬼安插人到尉仙姬身邊多年,難不成就不會安插別的人進來?今兒晚上便是坐實了,後宮裏還有天鬼的耳目,且一定是個身份要緊的人,用處遠遠大過尉仙姬那個被弄出來頂罪的蠢貨。我知道今兒我說這話,陛下會不痛快,也知道眾位妃嬪多年侍候,陛下多少也念著情分,可是,這已經放肆到皇後中宮來了,再不徹查,下次還不知會發生什麽呀!何況,我也並沒有說一定要賜死,淮兒也說得有理,無憑無據,引人議論。反正宮裏妃嬪都崇佛,另設一處,連著她們隨身侍候的人一同送去,找個什麽由頭便是。”

文帝笑道:“姊姊說得縱然有理,可你這般做,是要朕的後宮都空了?朕倒是不在乎去不去,可是也不像話啊。若是你要再另選些人進來,豈不又是添些亂子?”

裴明淮忙道:“母親說得有理,陛下這話也是正理。那陛下看,又當如何?”

“阿蘇。”文帝喚了一聲,蘇連忙上前答道,“陛下有何吩咐?”

文帝道:“你去傳朕的話,今晚皇後中宮出了事,險些傷到皇後。事情查清楚之前,各嬪妃都不許出自己宮室半步,連同她們身邊的宮女,不論什麽事都不許出來。若是有誰拿著什麽由頭硬要出宮……”

裴明淮忽然心中一動,記起了方才那個“硬要出宮”的林姑娘,來得是有些蹊蹺。文帝見他神情,便問道:“有什麽不妥麽?”

裴明淮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文帝一笑,道:“林尹年是以前朕十分信任的平涼公的內侄,自小就跟著他伯父,他的妹妹不會有什麽不妥。照我看,她不是想要出宮,隻是要出皇後寢殿來罷了。”

聽了文帝此言,裴明淮一愣,還沒想明白緣故,就聽清都長公主笑道:“傻孩子,那丫頭是有意來撞你的麵的。你在男女之事上,怎麽有時候精明,有時候糊塗?要在宮裏見到你,那可是不容易的,怎肯錯過這機會?”

裴明淮愣住,蘇連卻笑道:“原來如此,公主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公子,怎麽著,你看她如何?”

“胡說什麽!”裴明淮轉向文帝,道,“陛下思慮周到,那就隻能先委屈各位嬪妃娘娘了。不過也不會拖太久,明淮忽然想到個主意,想必能讓那個扮羅刹鬼女的人,自動現出身形來。”

文帝看了他一眼,清都長公主忙道:“怎麽,難不成你這麽快就想到來龍去脈了?哎喲,我兒子還真是挺聰明。快,說給娘聽聽。”

裴明淮一笑,道:“也隻是湊巧看到一樣物事,突然想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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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的風不知為何越吹越大,被風送進來的蘆花也越來越多,飄飄如柳絮。太子書房中有隻報時的金銅稱漏,隻見水一滴滴地往下滴。自李青鸞進來開始,已流水三升,過了三刻,快到一個時辰了。

李青鸞身上原本披著件石青色鬥篷,這時風吹了進來,她似覺得冷,將鬥篷拉緊了些。太子見她如此,便道:“是我不留意,窗還開著。”

二人密談,自不便喚人進來,太子親自去關了窗,又問道:“若是還冷,我叫人替姨母拿些衣裳來。是我光顧著說話,忘了這些了。”

“青鸞不敢。”李青鸞道,“隻是有些渴了,可否讓人送些水來?”

太子臉上現出慚色,笑道:“今晚我真是心神不定,姨母來了這麽久,竟然連碗茶也不曾端來。我這就喚人去。”

李青鸞忙道:“不敢有勞太子殿下,更不必喚人。本是機密之事,千萬莫讓人見到我了。我看見那裏有茶水,我喝一口便是。”

太子扭頭看了看,是隻鎏金高腳銅壺。便道:“這是咱們常喝的酪漿,姨母是南邊人,想必是喝不慣的,我還是叫人煮茶來。”

李青鸞道:“喝得慣,當年在永昌王府上,哪裏有什麽茶,日日都喝這個,喝著喝著也慣了。”

太子聽她如此說,便親手將暖壺端了過來,又親自替她斟了一碗。李青鸞道:“勞動太子了。”

她手裏端著那隻金碗,出神了半日,道:“不知太子殿下還有什麽想問我的?”

太子道:“請姨母知無不言。”

李青鸞又低頭半日,道:“我知道太子的疑惑,換了誰都會疑惑,更何況您貴為太子。青鸞雖是女子,見識低微,但論理,若皇上不認定太子殿下是他親生兒子,又怎會立您為太子呢?所以,照我看來,太子也別白疑心了。從前我也多少有些疑姊姊在路上……可今兒聽了太子提到楊香兒也在進京路上失蹤,且這個楊香兒來曆古怪,姊姊一得寵馬上把那個姓雷的丫頭給弄到了身邊去,我覺著恐怕是姊姊跟楊香兒私底下談妥了什麽事。至於是一件什麽事,以我的見識,實在是想不到了。”

太子緩緩地道:“我那位雷姓乳母,從宮裏偷了一半的節,沒能帶走便被發現,立時被處死了。我後來才明白,永昌王府上眾人被剖腹剜心,死狀猶如厲鬼,原來是有緣故的。沒有從我乳母身上找到東西,疑她把東西傳到了永昌王以前家奴手中,才殺了永昌王原來府上的所有人。那節仿鄂君啟節而成,乃是兩半,我也不瞞姨母了,一半原本被乳母藏在我身上,前些日子被人盜走。另一半,卻讓人意想不到,竟然是藏在鄴都景穆寺的五級浮屠之下,我派人去搶,卻終差著一步,隻能毀了,可惜得很,永不能見其真貌了。”

李青鸞聽著,忽道:“太子說那節是仿鄂君啟節的?”

太子一愣,道:“是哪。”

李青鸞問道:“是不是形如青銅竹節,隻有嬰孩指節大小,上麵又有金絲鑲嵌?”

太子大吃一驚,道:“你怎麽知道?你見過?”

李青鸞眼中盡是疑惑之意,道:“那就是了?是,我確實見過。可是,那不該是跟太子殿下相關之物啊,我見到的時候,還在永昌王府呢,怎可能與太子身世有關?那時候,太子尚未出生呢!”

太子隻覺晴天霹靂一般,強定心神,問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李青鸞也發覺此事大有幹係,一雙端著金碗的手都在微微抖動。“是……是閭若文帶來的,我進去給他們送些果點,閭若文原本拿著此物在給永昌王他……他看這個,見到我忙收了起來。可那物事樣子實在古怪,我從小也讀過幾本書,也知道鄂君啟節,心裏還暗自想著,難不成這大魏也用節作符信?原來……原來不是符信,而是藏東西的?……這是誰想來的?”

太子這時已鎮定了下來,拿起了那隻鎦金高腳金壺,看著上麵雕的一隻正在躍起捕食的雄獅。太子將壺裏盛著的酪漿緩緩注進金碗裏,口裏笑道:“我終於知道是誰想來的了。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麽呂譙會死在鄴都景穆寺,呂玲瓏與他總歸兄妹一場,為何定要殺他滅口。呂譙見過這節,甚或知道節裏麵藏的秘密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