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從前朝景穆太子暴崩後,東宮便成廢殿,太子一直住在原為行宮的北宮,離平城宮有一段路程。雖朝文帝討了當年平原王的府第去,但至今還在修繕,未曾遷入。如渾水繞北宮而上,旁邊多生竹子,水邊又多生蘆葦,此時蘆葦已生得是白茫茫的一片,夜裏風一吹,卻如柳絮一般。

此時已是二更時分,太子房中仍是燈火通明。太子手裏握了個酒杯,一人坐在窗邊,不時往窗外望一眼,眉間頗有焦躁之意。此時風更大了些,將些蘆葦都吹了進來,有幾絲便落進了酒杯。

太子把酒杯放了下來,此時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對著他見禮道:“太子殿下,不知這個時候找少遊,有什麽事?”

太子道:“少遊不必多禮。”朝蔣少遊招了招手,道,“你到這邊來看看。”

蔣少遊見太子麵前案上堆了不少卷軸,一怔笑道:“太子大半夜的,反倒是有心情來看字畫了?”依言走近,眼前一亮,道,“啊,這一幅可是衛協的畫,珍貴得緊。”展開看了片刻,眼光竟不舍得離開。

太子微笑道:“我向來不愛書啊畫的,你若喜歡,看上哪幅你拿去便是。”

蔣少遊麵上現出訝異之色,道:“太子半夜找我,就是來送我畫的?”

“不是,我是想讓你幫著拿個主意。”太子道,“我說了,我不太懂這些,可如今,我想挑一幅送人。論起來,我府上就數你懂畫,你替我看上一看。”

蔣少遊笑道:“那得看太子是要送何人了。”

太子略一遲疑,方道:“唉,我也沒什麽不好說的。今日端午宴上,是我太魯莽,一連得罪了好些人,從長公主到皇後,全都衝撞了。那也罷了,可明淮平白無故挨了我一頓罵,我回來想了半日,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是。”

蔣少遊朝太子望了一眼,道:“在下有句話想對太子殿下說,隻是少遊身份卑微,也不知當不當講。”

太子道:“你說便是,那卑微不卑微的話,再別說起。”

蔣少遊笑笑,道:“論起來,裴三公子再怎麽得寵,也終歸是臣子。太子實在不必覺得自己有什麽不是,恕少遊直言,這話您若真拿出去說,倒是給裴三公子添事了,以他的性子,還得再給你請一回罪才是。”

“正因如此,我才想送他些物事。”太子道,“裴氏高門,人人精擅書畫,連華英丫頭都一樣。你看看,選哪一幅的好?”

蔣少遊將案上的畫一幅幅展開,竟全是衛協墨寶。“太子有心。嗯,《穆天子宴瑤池圖》,《醉客圖》,《白畫卞莊子刺虎圖》……殿下該請琅琊王過來看上一看,管定他愛不釋手。”又道,“照少遊看,便是這一幅的好。”

太子一看,蔣少遊揀出來的是一幅《七佛》,甚是滿意,點頭道:“少遊,我想煩請你辦一件事。”

“煩請這等話,太子是真折殺少遊了。”蔣少遊笑道,“太子有何事,請盡管吩咐。”

太子將那幅《七佛》卷了起來,笑著交給蔣少遊,道:“想煩請你將這畫送到裴府去,替我送給明淮。”

蔣少遊臉上並未露出訝異之色,隻躬身一禮,道:“是,在下這就去。”說罷卻略頓了頓,太子笑問道,“有什麽事?”

蔣少遊道:“我聽說今日端午宴上,有人想要毒害太子。太子殿下還是多加留意些,這讓人想一想就後怕!”

太子一笑,道:“有什麽怕的!我還怕這些人了不成!”

蔣少遊聽太子如此說,一怔道:“難不成太子知道膽敢犯上的這人是誰?”

太子正要說話,忽聽有人輕輕叩門,又聽紅婆在門外道:“太子殿下,恕老婆子相擾了。”

蔣少遊見太子麵色微微有變,知道他有事,便道:“那少遊先告退了,這就將畫送給淮州王去。”

太子點了點頭,蔣少遊便退了下去。過了一時,又聽得腳步聲細碎,一個身形窈窕的青衣女郎走了進來,頭上戴了垂著麵紗的鬥笠,將她的臉全給遮住了。女郎一見到太子,便俯身下拜,太子忙搶上前扶住了她,道:“不必多禮。”

那女郎細聲道:“見了殿下,怎能不拜?”

太子凝視她,道:“是我應該稱你一聲姨母。”

那女郎慌忙道:“妾怎當得太子殿下這般稱呼?”她一麵說,一麵取下了鬥笠,卻是個三十餘歲的美貌女子,甚是秀雅。她也望著太子,目光中滿是感慨之意,二人就這般互相看了半日,女郎方道:“能見殿下長大成人,我姊姊哪怕是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聽她如此說,太子震了一震。片刻之後,道:“勞姨母自秦益遠道而來,實在是累了你了。隻是我等閑不得出京城,又實有事要請教,天下恐怕隻有姨母一人能答我了。”

青衣女郎道:“為太子殿下赴湯蹈火,絕不敢辭。若無姊姊,李青鸞二十多年前早死於非命,豈有這些年平平安安的日子?”

太子聽得此言,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道:“既如此,我求青鸞姨母一件事。”

李青鸞莊容道:“太子有何吩咐?”

太子道:“我隻請姨母告訴我一句話,我到底是誰的兒子?”

這話當得上石破天驚,李青鸞聽了卻殊無異色,隻道:“太子殿下,這話恕青鸞答不了。也恕青鸞說句不好說的大實話,男女之事,豈能為外人道哉?隻是太子既如此說了,我便把昔年之事逐一道出,太子看如何?”

太子道:“姨母這邊請。”讓李青鸞坐了,自己也回座坐下,兩眼望著李青鸞,道,“不知我母親……是不是生得跟姨母很像?”

李青鸞搖了搖頭,道:“有些像,但我不如姊姊多了。”

太子笑道:“也是,若非國色天香,又怎能被父皇一眼看中?”

李青鸞眼望牆上懸的一麵瑞獸銅鏡,銅鏡中映出她容貌,是個出眾的美女。隻聽她緩緩地道:“姊姊自小便容貌美麗過人,我爹爹常說,她一定會嫁個身份貴重的男子,富貴無極。可是,想必爹爹也不曾想到,大貴是有了,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她聲音清婉,如流水數珠,太子也不說話,就聽她說了下去。隻聽李青鸞道:“爹爹那時是濟陰太守,李氏本為梁國蒙縣大族,也非無名之輩。隻是那一年,大魏太武皇帝南伐,我們李家的命運便從此大變了。太武皇帝鐵蹄到處,無不淪為白地……而那時他最得力的一位大將,就是他的侄子永昌王。永昌王隨太武皇帝南征,到得我們蒙縣,闖入太守府。原本我們都沒指望能活命的,可他看上了我姊妹二人,我姊姊對他曲意奉承,終於保得我們全家無恙。原本我們也就認了,他對我姊姊甚是迷戀,讓她當了王妃。可沒想到,沒過幾年,就出了謀反的事。”

李青鸞這時候已經不像是在對著太子說話,而是在對著自己,兩眼仍望著那銅鏡,“那一年,我還記得是興安二年,太武皇帝暴崩,待得新帝登基,已經是一年多後的事情了。其實,原本他是沒想謀反的,若是想謀反,哪裏等得到那個時候!可皇上登基後,不出大半年就殺了那麽多宗室皇親,他也怕了。於是,他就濮陽王兩個人商量著,想要趁皇上去陰山巡狩之際起兵謀反……”

太子聽到此處,打斷了她,道:“我有一句話問姨母。濮陽王閭若文,你見過?他來找永昌王商量謀反之事的時候,你聽到了?”

李青鸞點了點頭,道:“太子最是明白,你們大代來自漠北,本沒有我們這麽多規矩,更何況那是二十年前,他們更不計較什麽男女大防。濮陽王來的時候,便是我在旁邊陪侍,他……他向來並不瞞我們姊妹二人什麽的。”說罷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永昌王帶兵打仗厲害,殺人不眨眼,但在家裏待我們還是好的。不過,真談到大事的時候,也斷不會留我們在旁邊,我們本來也聽不明白那些打仗的事。”

太子道:“是濮陽王閭若文先起意謀反的?”

“不錯。”李青鸞道,“這是確實的,我親耳聽見他一力相勸。原本他……永昌王他還猶豫不決,說陛下未必會對自己下手……但經不起閭若文勸誘,又加上當時建寧王父子也因謀反被誅,狐死兔悲,他終於還是一咬牙起了兵。”

太子若有所思,道:“閭若文謀反的心倒是大得很哪。”

李青鸞道:“我斷斷續續聽到他說些話,後來又聽我夫君細細說過,閭若文有此心倒是並不出奇。鬱久閭氏本是柔然貴族,而這閭若文就是柔然可汗的宗親,自然是一心扶助南安王的。可南安王這皇帝沒當幾日,那皇位就被皇上奪了回來,閭若文能不失望嗎?不僅失望,也知道自己危殆,皇上遲早不會放過他!永昌王那時兵權在握,不勸誘他還能勸誘誰呢?”

太子點了點頭,道:“隻可惜不出多時,這謀亂也被平了。”

李青鸞歎道:“不出一月。那時是七月,快要九月的時候便敗了。唉,皇上下旨,就在長安賜死永昌王,我們……我們這些人,便被押往了平城。”她笑得甚是淒傷,道,“人人都以為我不堪折磨,死在從長安到京城的路上,卻沒人知道,是我如今的夫君救了我。他也想救我姊姊,但我姊姊說,若她這個王妃都不見了,那一定是不成的。反正也就是入宮為奴,說不定還有盼頭。她跟我不一樣,她向來……向來……是個厲害的人,從來都護著我們這些弟妹。”

她又歎了一口氣,道,“我當時還不曾想到,她所謂的盼頭,就是盼著以她的美貌得到皇上寵幸,能讓她和我們李家的命運再大變一回。”

太子道:“她是得了父皇寵幸,但無論誰也拗不過子貴母死之製。”

李青鸞幽幽地道:“太子殿下,她雖是你親生母親,可你出生不久她便被賜死,你是從來沒跟她相處過。你不了解我這個姊姊,她十分顧念家族親人,也十分好強。在逆境中得永昌王一心一意,更長了她的氣焰,她閨名叫丹鳳,人也真像隻火紅色的鳳凰。”

太子皺眉,道:“姨母,你是想說,我母親她是個野心很大的人。”

“太子殿下,你父皇那時候年紀太輕,身邊的嬪妃也都年輕,哪裏比得上我姊姊的手段。姊姊想必有永昌王的前例,想著自己一定能得皇上專寵,隻要有皇上專寵,早日生下皇子,那必定地位穩固。大魏也並不在意嬪妃出身,說不定有朝一日能取代皇後。”李青鸞歎道,“我們雖然聽過大魏的子貴母死之製,但也沒太放在心上,隻以為是如漢室一般,不過是鉤弋夫人那般的權宜之計。所以我姊姊才會第一個爭先生了皇子,卻沒料到,你剛滿月的時候,皇上便下旨賜死她。而且,我姊姊那時候大概才明白,皇上並不是如她想的那般喜歡她,她死前皇上連見都沒見她一麵,她的諡號‘元’,還是皇後做主,替她擬的。”

她見太子也神情淒然,忙斂身行禮道:“是我不好,我在這裏替姊姊感傷,卻忘了最難過的應該是太子殿下您。皇上並沒有虧待姊姊,姊姊到那時候也明白了,賜死已成定局,所以在臨死前替李家力爭,換來了咱們一家的榮華富貴,我爹封頓丘王,我幾個兄長也都為公侯,連我夫君也得姊姊認為連宗,如今任秦益二州刺史,平平安安過了這二十多年。”

太子微微一笑,道:“這裏隻有我跟姨母兩個人,千裏迢迢請姨母自秦益而來,你我二人就不必說什麽客套話了。姨母,哪怕是沒有那子貴母死之製,我母親也是必死的,她本是罪奴之身,在宮裏,無論是常太後還是清都長公主,要她死都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你說母親她認為自己是隻鳳凰,可在大魏宮中,另有一隻鳳凰,這隻鳳凰是絕對不會容另一隻鳳凰的。不要說母親了,當年三後相爭,連父皇生母恭皇後都不得不死……不過這些都且不談,我就想知道,在你們姊妹二人進京的路上,到底發生過什麽?”

李青鸞低首垂眉,道:“青鸞不敢說。”

太子道:“我既然請你來,便是什麽聽了都不怕,姨母盡管放心。”

李青鸞深深一歎,道:“好。”她的聲音低得如耳語一般,道,“我夫君——那時還並不是我夫君,他趕來的時候,偷偷跟我們見了一麵。見麵還算容易,可是,我跟我姊姊都是柔弱女子,要想在官兵眼皮子底下逃走,談何容易!我愁得垂淚,我姊姊卻道她自有辦法,一定讓我跟我夫君逃走。至於是什麽法子,她不跟我說,但我想都想得到……”

她說到此處,跪了下來,對著太子磕了三個頭,道:“太子殿下,累你今日為此事傷神,都是姊姊為了相救青鸞才會發生。青鸞實在無顏麵對太子。”

太子笑了一下,道:“你們南邊的人哪,個個都是說話彎來拐去,聽得我好生頭疼。就直說了吧,你是說我母親設法引誘押送的官兵,以美色相迷,才能讓他們謊說你路上病死,不惜擔此幹係?”

“凡事都由青鸞而起,實在是無顏出口。”李青鸞道,“到底姊姊做了什麽,我實在不知,但想來也不出太子所言。”

太子嗯了一聲,道:“那也難怪常太後明知我母親懷孕之時,永昌王已死了一陣子,卻仍疑惑得很。聽你這般一說,我還真是明白了,倒也怨不得她疑,換誰都疑。”又道,“押送你們進京的那個官兒,第二年年初便犯了事,被殺了,我也再尋不到人問去。在我想來,謊報病死這事兒不小,不是帶頭的做不了,也不敢做。以母親的見識,也一定會想到找頭兒。”

李青鸞驚道:“這人……第二年便死了?這……這不是……”她囁嚅了半日,“死無對證”四個字,終究無法出口,可這話又豈是要說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