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怎麽處置?你問朕怎麽處置?”文帝坐在皇後平日常坐的榻上,案上堆滿了書卷,微微聞得墨香清醇。皇後素喜清雅,這時天氣已漸暑熱,簾子都全換了細竹簾,綠意幽涼。聽裴明淮和蘇連把事情說了一遍,文帝皺眉道,“照你二人這麽說來,就是疑那羅刹女退進了嬪妃宮中躲避,是吧?”

蘇連回道:“陛下,那羅刹女現身是在阿真廚附近,與阿真廚最近的便是眾嬪妃的宮室。而小荷呢,又是死在宮牆旁邊……不管那羅刹女是退進了哪位娘娘房中,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

文帝道:“你們真疑朕嬪妃中有人存二心?”

裴明淮苦笑,道:“陛下是太不著意了。上回尉昭儀的事雖然處置了,但保不定宮中還有天鬼的同夥。眾位娘娘身邊宮女宦官眾多,來曆又都雜得很。大魏向來充罪者為宮奴者極多,怕是每位娘娘身邊都有這樣的人,明知來處,又怎麽查?更何況,陛下嬪妃之中,又有好幾位是……”

他不便說下去了,文帝道:“你是說馮昭儀還是沮渠昭儀?上次你就疑上馮昭儀了。”

“除了這兩位,照明淮看來,還有一位得疑的,那便是乙弗夫人。”裴明淮硬著頭皮道,“這位乙夫人說起來才是真該疑的,畢竟今兒死的,是西河公主身邊的丫頭。西河是陛下的親生女兒,又素來天真坦率,自然不會有二心,但乙夫人……她畢竟是平原王莫瓌的族妹啊,聽說她便是莫瓌送進宮的。”

蘇連在旁道:“陛下,小荷死得實在蹊蹺。阿蘇實在疑惑,她是不是在乙夫人那裏看到了什麽事,才被滅口的。那丫頭我知道,跟她主子一樣,冒冒失失的,不是個心裏藏得住事的人。”

裴明淮喝道:“蘇連,怎能在背後說公主的不是?”

蘇連伸了伸舌頭,裴明淮道:“你真是恃著陛下寵愛,一點兒禮都不守了?”

“陛下什麽時候寵我了。”蘇連笑道,“陛下現在就寵那小家夥……咦,小家夥呢?平時不是最好熱鬧,一見哪裏有事就鑽的,今晚怎麽沒見到?”

他這麽一說,裴明淮也才想起來,好一陣子沒見到淩羽了。不由得有些擔心,道:“陛下,我派人去找找看,可別出什麽事。”

文帝道:“讓斛律莫烈尋去,他知道淩羽愛跑哪兒去。阿蘇,你去傳馮昭儀,沮渠昭儀,還有乙夫人到中天殿來,一個個地叫,朕有話要問。”

蘇連吃了一驚,道:“陛下真要審嬪妃?”

“什麽審不審的,問一問罷了。”文帝道,“別讓西河來,那丫頭向來護著自己娘,讓她在宮裏老實待著,別過來亂說話。”

蘇連賠笑道:“西河公主自然是護著母親了,孝順那是正理。”又道,“阿蘇知道,陛下是早對這幾位娘娘有疑,隻是礙著妃嬪身份又不好多疑。阿蘇倒是有個法子,可解陛下這心頭大患,也不知陛下肯不肯聽阿蘇這一言?”

文帝道:“你能有什麽好話?不必說了,快去吧。”

正逢裴明淮傳了話進來,聽到此言,倒生了好奇之意,便問道:“什麽話?陛下不妨聽聽看。”

蘇連笑道:“陛下這幾年都不曾新納妃嬪,不如就趁著這回,重選些進來。這一次啊,都選家族顯赫有名有姓的,再別選那什麽大涼國的公主,大燕國的皇女。像悅夫人那般家族在朝為官,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隻有如先帝麵前赫連皇後那樣的亡國公主,反正也無五族可誅,早就被殺得幹幹淨淨的了,不過就是一條命,能賭一把就賭了,自然也沒什麽可懼的!至於那什麽高句麗的王妹,我勸陛下也別納,若真納為妃,怕又會有是非。昔年燕國亡時,不少人逃入高句麗,燕國舊人與高句麗原本便是處處有親,已有這位馮左昭儀在,就再別給宮裏添亂了。照我看,像皇後挑林刺史那妹子作女尚書,就是聰明之舉,陛下不妨也選上幾位才貌雙全又溫柔嫻靜的?”

文帝聽了一笑,道:“你懂什麽!快去吧。”

蘇連不敢再說,裴明淮卻是好奇,問道:“陛下倒是說說看,阿蘇說的哪裏不對了?明淮覺著倒是有理哪。”

文帝道:“若論後宮裏麵哪個妃嬪最聰明,非馮怡莫屬。我說的聰明,不是那些女子間爭寵的機心,是懂得大局的聰明。她此生隻有一個盼頭,便是太子,太子與她情重,雖非親生母子,勝似親生母子。馮怡隻會拚死維護太子,決不會挑亂朝局。太子榮,她便榮,什麽燕國於她毫無用處,隻有太子才是她的依靠,隻有大魏才與她榮辱一體。在常太後看來,馮怡這樣已無家族為援的女子,才是立後的最佳人選,其實常太後眼光是準的,她能居皇太後之位,也是為此。”

裴明淮與蘇連聽著,蘇連笑道:“聽陛下這一說,我才算懂了。那,陛下,這馮昭儀,是傳還是不傳?”

“傳。”文帝道,“而且要先傳她。”

蘇連退了出去,裴明淮問道:“陛下,我先回避可好?”

文帝道:“不必,你留在一旁便是。”

裴明淮笑道:“我也有句話想問陛下。”

文帝道:“說。”

“聽陛下言辭之間,倒是對這位馮昭儀甚是欣賞。”裴明淮笑道,“明淮本不該議論陛下後宮的是非,隻是連我都聽說馮昭儀向來不得陛下的寵……”

文帝笑道:“女子太過聰明,且是這般的聰明,就未見得可人。馮怡小小年紀就以宮奴之身入宮,謹慎慣了,處處四平八穩,論起來,常太後眼光不錯,隻可惜,往往當皇後的並非皇帝會特別寵愛的。”

裴明淮也笑道:“那姑姑一定是例外。”

“你姑姑……”文帝一言未畢,就見著清都長公主進來了。文帝便道:“姊姊,霂兒她睡了?”

清都長公主在一旁的一張軟榻上歪了下來,對裴明淮道:“還不給你娘端碗茶來,還等著我吩咐麽?”

本來白芷已端了過來,裴明淮忙接了過來,親自送到清都長公主手邊。清都長公主對文帝笑道:“吃了藥,已經睡了。她沒事兒,陛下放心。”

此時馮昭儀已隨著蘇連進來,裴明淮極少見這馮昭儀,此時看她也不過三十許人的模樣,臉若銀盤,容貌端秀,舉止合宜,心裏不由得有些奇怪,到底文帝這宮裏的女子是為何一個個看起來都年輕得很?難不成真是自己師傅傳的養氣駐顏之術?又想到了淩羽,也不知斛律莫烈找到了他不曾。

馮昭儀拜過文帝,又對清都長公主見禮。裴明淮也對她行禮,馮昭儀忙笑道:“不敢當。”又道,“今日聽說端午大宴一完,我就到中天殿來候著了,想問皇後殿下的安。隻是皇後殿下累了,我也不敢相擾,便先回去了。待得明兒皇後精神好些,再來侍候。”

文帝點了點頭,道:“這麽晚了傳你來,是要問你今兒晚上的事。”

馮昭儀道:“陛下,我晚間一直在房中念佛誦經,再不曾出來過。我那琨華殿離宮門甚遠,我又在內室,外麵有什麽聲響,是真聽不到的。”略頓了一頓,又道,“就連我身邊的宮女,平時我也常常告訴她們,諸事循規蹈矩,更不得多事多言。”

清都長公主笑道:“嗯,馮昭儀是知事沒錯,教自己的宮女也教得是。隻是太子向來聽你教導,卻不太知事。”

馮昭儀忙對著清都長公主跪下,道:“馮怡無知,還望公主殿下見諒。”

清都長公主兩眼盯著她,緩緩地道:“你是常太後挑的人,讓你撫養太子,也是常太後的主意,我答應了。我不喜拐彎抹角,當年賜死李貴人的時候,這話我便對常太後說過一回,今日我再對你說一次。”

馮昭儀伏在地上,以額觸地,道:“聽公主教誨。”

“皇後是跟著我長大的,我看她就如我自己女兒一般。”清都長公主道,“沒有人能越過她的位置去,也不能有任何人傷她分毫。”

馮昭儀道:“妾定當盡心盡力侍奉皇後。本來馮怡乃罪女之身,能有今日昭儀之位,已是僥幸,每日吃齋念佛,隻盼國祚永昌。”

清都長公主一笑,道:“記得你因罪入宮時年紀幼小,還是後來才粗識了幾個字,讀了幾本書,想不到還是挺知書識禮的嘛。”

馮昭儀忙道:“我入宮之後便在姑母身邊服侍,雖蒙她教誨,但詩書什麽的,實在是粗淺得很。妾本天資愚笨,與皇後殿下蘭心蕙質相比實乃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不曾多花精神在上麵,就學了幾句好話兒,讓公主聽著笑話了。”

文帝這時道:“那這麽說,你今兒就是什麽都不曾聽到,也什麽都不曾看到了?”

馮昭儀略想了一想,道:“陛下這麽問,妾倒是想起一事來。隻是若說了,又……”

文帝道:“但說無妨。”

馮昭儀遲疑了片刻,道:“我誦經的靜室甚是雅靜,原本就是對著園子的。我偶爾一抬頭的時候,見著仿佛有個人影過去,我雖不曾看得很清楚,但卻依稀覺得那人麵目猙獰。我心中驚疑,卻不知是不是看錯了。”

裴明淮道:“敢問昭儀一句,可見到那人影從何而來?又去往何處?”

馮昭儀道:“我那園子後麵隻能是宮牆,想必是從牆外而來。至於去往何處……”她麵露為難之色,道,“那個方向住的妃嬪,可就不止一位了,陛下自然清楚。”

待得馮昭儀離開,文帝見裴明淮站在清都長公主身側搖頭而笑,便道:“淮兒,你笑什麽?”

“回陛下,就是覺得陛下方才說得一點不錯。”裴明淮笑道,“四平八穩四個字一點不差,腦子清楚,對答敏捷,滴水不漏。難怪陛下說她當皇後合適,若是我也會選她……”一言未畢便知道這話是大不敬,慌忙跪下,道:“陛下,是我今兒糊塗了,胡亂說話,陛下千萬莫怪。”

“提到女子你這嘴都管不住了,朕且勸你收著些兒。”文帝道,“你那些風流事兒打量朕不知道?遲早惹出事來。”

裴明淮紅了臉,道:“陛下所指何事?”

文帝道:“朕老早就想說了,上次在尉府……”他一言未畢,一個女子便嫋嫋婷婷地進殿來了。裴明淮看了那女子一眼,忙收回視線。

文帝見那女子發上微有雨珠,容色也有些蒼白,問道:“儀平,你怎麽了?難不成你一直等在外麵?”

沮渠儀平道:“方才聽陛下傳喚,我們幾個就都過來候著了。”

文帝微一皺眉,道:“這個蘇連,他倒省事。”

“陛下,到底出了什麽事?若是沒什麽大事,我能不能先回去?我掛心簡兒呢,他雖醒了,但今兒真是嚇人得很。”沮渠儀平問道,她容貌清麗絕倫,說話輕聲細語,十分宛轉嬌柔。裴明淮此時已能一眼分出她跟薑優,薑優雖與她極像,但那仙子般的冷冰冰之意幾乎是逼人而來的,而這沮渠儀平卻十分溫婉,眼波一轉可謂嬌娜之極。

“你今兒晚上一直沒出去過?”文帝問道,“都在你房裏?”

沮渠儀平搖了搖頭,道:“回陛下,我出去了一趟。”

文帝皺了一下眉,道:“簡兒這樣子,你還出去作什麽?可遇上什麽人?”

“啊,是這樣子的,我見簡兒醒了,料著無礙,就想去謝謝今日救了他的那位小……小天師,再問問他要讓簡兒吃些什麽,才好得快。”沮渠儀平未語先笑,她笑的時候十分嬌婉,“多年不見,還是跟當年一個模樣,頑皮得緊,還在那爬樹摘果子呢。我過去謝他救了簡兒,他還認得我,叫我姊姊。陛下,咱們宮裏麵都說呢,去找他討點駐顏益壽的方子去。”

裴明淮聽得好笑,忽聽見一旁有動靜,側頭一看,卻見是蘇連在帷簾後麵朝他使眼色。他原本待在這裏就隻覺諸多不便,這時便悄悄走了過去,壓低聲音問蘇連道:“什麽?”

蘇連道:“我老早就叫手底的人把金華堂守住了,隻是這處是皇後中宮,等陛下一走,我也再沒理由讓人留在這裏,也隻能走。我想來想去,今兒晚上諸多怪事,都是從皇後殿下這金華堂出來的,公子,咱們趁現在還有機會,好好去看看。”

裴明淮與蘇連一同到了金華堂,隻見眾侯官守在那處,二人進去,看那浴池之中仍是血水,隻是此刻水已冷了,那一束束佩蘭漾在血水裏,還混了些不知別的什麽香草,看著實是詭異中又帶著些莫名的豔。

裴明淮伸指到水中,又湊到鼻端聞了一聞,道:“是血無疑,隻不知道是不是人血。”

蘇連忽然“咦”一聲,拔劍將飄在水中的一束佩蘭給挑開了,指著浴池底下,道:“公子,你看那裏。”

裴明淮看到水底有好幾個香囊,想必也是放的香草之屬。蘇連劍尖連挑幾下,將那幾個香囊挑了出來。個個繡得精細,也有牡丹花樣的,也有芍藥花樣的。裴明淮隨手拿起一個打開,頓時香氣四溢,無非是些惠荃杜若之屬。又去拿一個,手一碰到便知道不對,方才那個香囊塞得滿滿,觸手都是沉甸甸的,這個卻是輕飄飄的裏麵全如無物。蘇連失聲道:“公子,你的手!”

裴明淮一看自己的手,竟然沾上了血。他的手並未受傷,那血自然就是從那個大紅色香囊上沾的了。又將那香囊給倒了過來,居然倒出了一些透明的碎渣。蘇連微一沉吟也明究竟,冷笑道:“還以為是什麽呢,這樣伎倆也好意思拿出來獻醜!”

“那就得看你阿蘇的了,今日凡到過姑姑這中宮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裴明淮道,“這次不過是些不見得人的小手段,下次若是放些毒蛇毒蟲呢?”

他手指拈起一小塊碎冰,若有所思地道:“宮中冰室也就一處,今日暑熱,這冰想來就是冰室取的。冰室今日進出的人,也不能放過。”

蘇連笑道:“公子放心,這是阿蘇拿手的事,一定老鼠都不放過一隻。這些微小事,就不勞公子你操心了,我自會去辦。”又道,“照公子看,這事兒究竟是不是衝著皇後娘娘來的?”

裴明淮朝蘇連招了招手,蘇連一臉疑惑,挪近了些。裴明淮在他耳邊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壽安宮到底藏了什麽?你成日在宮裏,跟著陛下的時候最多,不會全不知情吧?我母親突然住進壽安宮,難不成也是為了這個?”

蘇連愕然,道:“壽安宮?”見裴明淮向他示意低聲,便壓低了聲音,道,“你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常太後歿了也十幾年了,從她歿後,壽安宮便是空置,跟從前的東宮一樣,都與廢殿無異。但說來也怪,東宮向來無人,可壽安宮從來都是有禁軍把守,不讓人進去的。還有……”

裴明淮道:“什麽?”

蘇連盯著他,道:“前幾日,在進城的路上,被掠走的是誰?”

裴明淮失聲道:“常瑚?!”趕忙收聲,一時間千頭萬緒都湧了上來。

蘇連臉色有些發白,聲音更低得如同耳語一般。“壽安宮究竟藏的是什麽?”

裴明淮緩緩地道:“我也實在想知道,到底是何物,值得如此大動幹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