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皇後仍在發顫,秋蘭一麵替她披外袍,一麵道:“公主,方才已經回過公子了。今兒端午,夜來我就服侍皇後沐浴,這蘭湯是早就備下了的。皇後叫我去她臥房取些物事,我取了還不曾進金華堂,忽見雲母堂那邊有火光,便趕緊去看……”

皇後此時已哭了出來,道:“姊姊,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洗著洗著,忽然覺得不對,那佩蘭香怎麽就變了?低頭一看,水都變成了紅色……”

清都長公主眉頭一蹙,此時隻見文帝快步進來,問道:“霂兒呢?出了什麽事?”

裴明淮見文帝過來,皇後又衣衫不整,雖是姑侄也不便在此,便退了出去,但也不敢走遠,隻候在一旁等文帝吩咐。皇後見了文帝,哭道:“陛下,我沐浴的水,怎會突然變成了血水?豈有這樣的道理?我不信世間有這樣的妖術,必定是有人刻意為之。是我開罪了誰,要這般作弄於我?”

清都長公主怒道:“不管是誰,若找出來,一定亂棍打死!”

文帝扶了皇後,替她把外袍披好,寬慰道:“你不必怕,朕向你保證,必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皇後仍是淚落不止,裴明淮在外道:“陛下,這事兒要查也容易得很。就是有人把血放進姑姑浴池裏麵的,不會是外麵引進來的。從如渾水引進宮沐浴的宮室,在宮裏並不止一處,怎能隻在姑姑宮裏出事?姑姑端午沐浴這習慣,宮裏人想必都知道。好好審一審今兒來中宮的人便是。姑姑無恙也罷了,我隻擔心此事並不止於此。那人並不想害姑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清都長公主打斷了。清都長公主怒道:“不想害?霂兒素來嬌怯體弱,這麽一嚇,那還不生病?”

裴明淮賠笑道:“母親還是這麽性子急,姑姑體弱多病,我豈會不知?明淮想說的是,姑姑雖受了驚嚇,但並未受傷,這血水也傷不了人。中宮起火,放火的雲母堂偏又離姑姑所在之處最遠,隔了一座中天殿,決然燒不到金華堂來。那個人連著做了這兩樁事,都不是為了害姑姑。那他又是為了什麽?”

裴明淮隻是疑惑,所以說了出來,沒想到他這話一出口,卻見清都長公主與文帝頓時神情有異。心下正驚疑不止,隻見二人互望一眼,文帝一言不發往外便走,乙旃惠與韓陵忳忙跟了上去。清都長公主匆匆吩咐了一句:“白芷,你跟秋蘭一起在這裏服侍皇後殿下沐浴更衣。”便也隨著文帝一起走了。

裴明淮自然也想跟上,卻聽文帝丟過來了一句:“淮兒,方才聽外麵鬧哄哄地說什麽羅刹鬼女,你就在中宮陪著你姑姑。”

裴明淮愕然,一個“我……”字還沒出口,就見文帝和清都長公主都已經走遠了。又聽皇後在屏風後麵低聲說了一句:“淮兒,姑姑沒事,你跟著陛下和姊姊去壽安宮。”

裴明淮真是巴不得一聲,忙應道:“是。”

隻是走出金華堂之時,裴明淮心中疑惑又生了上來。文帝和清都長公主可沒一個字提到要回壽安宮,皇後又是怎麽猜到的?

於烈帶了禁軍正在中天殿外候著,見了裴明淮便道:“淮州王,陛下讓我留在此處。隻是皇後宮中不便進去,我等便在外麵暫且等著。”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於將軍請多加小心,萬不可再驚擾皇後。那羅刹女呢?方才看她站著的方向,像是阿真廚那邊。”

他抬頭見文帝和清都長公主一行人已往壽安宮那邊去了,心下更是奇怪,皇後可是全然沒料錯。又聽於烈道:“斛律將軍已率人去追那羅刹鬼女了。我們又想起那羅刹女曾說要去抓小皇子,所以蘇大人去了乙夫人的瑤華殿,還沒出來……”

他一言未畢,隻見淩羽跑了過來,臉色緋紅,額頭都是汗,一連聲地嚷著道:“出什麽事了?出什麽事了?”

裴明淮道:“你也來得忒快了些!別添亂了,就在這待著!”他無心再多說,急急往壽安宮而去,耳邊還聽見淩羽追問於烈這裏出了何事,隻得苦笑。

進了壽安宮,卻見著乙旃惠和韓陵忳及眾禁軍都在院外,一個都沒進去。裴明淮一怔,問韓陵忳道:“陛下和我母親呢?”

韓陵忳道:“陛下和公主殿下命我們都守在外麵,也別讓一個人進去。”

裴明淮吃了一驚,疑意也更濃了些,便道:“我進去看看。”

乙旃惠臉上頗有為難之色,道:“公子,公主說了,誰進去都是死罪。你看……”

“我母親還能殺了我不成?”裴明淮道,“怎能讓陛下跟她獨自在裏麵?”

乙旃惠看了韓陵忳一眼,韓陵忳道:“公子,我看你還是別進去的好。”

韓陵忳這話已說得再清楚不過,裴明淮又豈有不明之理?但越是如此,越是想要進去看上一看,文帝和清都長公主究竟有什麽瞞人之事?這時裴明淮也已隱隱明白,今晚皇後中宮接連出事,恐怕意不在皇後,而是清都長公主如今所居的壽安宮。壽安宮原本是皇太後住處,不久前文帝卻執意讓清都長公主住了進來,雖說清都長公主是文帝長姊,於文帝有扶助登基之功,但也終究是過分了。即便是從前扶助太宗登基的華陰長公主,也隻在歿後立了宗廟。

裴明淮念及此,好奇心更熾,道:“你們別管了,若是陛下和公主怪罪,我承擔便是,怪不到你們頭上……”

他一言未畢,隻聽院中“砰”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乙旃惠和韓陵忳這一嚇都非同小可,裴明淮更是大驚失色,忙奔了進去。

正殿中並無半個人影,裴明淮聽方才的聲響是從院中傳來,忙趕了過去。院中有一五級浮屠,自然不如永寧寺氣派,但也小巧玲瓏。此刻那浮屠已整個向一旁傾塌了下來,重重砸在地上,連旁邊的幾株樹都給砸斷了。

文帝與清都長公主都在院中,二人神色都與平日不同。見裴明淮等人進來,文帝怒道:“不是說了,一個人也別讓進來嗎?朕的話都不是聖旨了?”

韓陵忳和乙旃惠都不敢回話,裴明淮道:“陛下,是聽到裏麵響動,怕陛下……”

“你給我住口!”文帝喝道,“全給朕出去,外麵候著!”

文帝對裴明淮素來容讓,這般疾言厲色極是少見。清都長公主道:“淮兒,你跟他們都出去,這裏沒事,不必擔心。”

裴明淮見那浮屠已整個傾倒在地,想來無礙,不敢多說,道:“是。”與韓陵忳、乙旃惠一同出去,走到院門的時候裴明淮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不打緊,看了卻是渾身一震。隻見文帝和清都長公主正往那倒塌了的浮屠走去,雖夜色甚濃,他目力極好,仍能看清那浮屠顯是被硝石硫磺之屬炸開的,且底下露出一塊精雕細刻的蓮花形石板,此時已裂成數片。裴明淮雖不精機關消息之術,也看得出想必這浮屠底下另有密室,那塊石板便是門戶。一時間,裴明淮是諸多念頭都浮了上來,思緒紛亂之極。

他不但目力好,耳力也極好,耳邊依稀聽到文帝說了一句:“我都說了多次了,姊姊,你還留著!”

清都長公主說了句什麽,聲音卻極低,裴明淮這一回豎起了耳朵,也再聽不清了,不敢再作逗留,忙走了出去,與乙旃惠、韓陵忳二人一同在外殿相候。那兩人都知此事重大,不敢多說,裴明淮此時又記起方才自己跟淩羽說話久了,不曾前去調撥禁軍,便問乙旃惠道:“方才本該換班,偏我又晚了些,乙將軍可有另行安排?”

乙旃惠道:“淮州王放心好了。即便禁軍換班有所延遲,最多也不過是廣莫門那邊少幾個人罷了。那邊沒住人,荒廢著呢,不打緊。”

裴明淮皺眉,道:“話也不是這麽說的。雖廣莫門在宮裏最偏僻,值守的向來最少,方才大家又都去尋那羅刹女了,若是有人趁機進出……”

韓陵忳忽道:“現今那邊是有人住的。”

乙旃惠這時候也像是想起了什麽,道:“對,是有人。隻是也不打緊。”壓低了聲音,道,“其實原本哪怕是宮妃犯了什麽事,也不會移到那處。耿嬪娘娘是因為她家裏得罪了……”

裴明淮衝口而出:“耿嬪?她不是病故了嗎?”

乙旃惠和韓陵忳都拿古怪的眼神看他,韓陵忳低聲道:“耿嬪不曾病故啊,公子。隻是她不知為何觸怒了陛下,移到別宮居住,已有一陣子了。宮裏麵都傳說,皇後為她朝陛下討情,陛下都不依,也不知究竟為了何事。”

此時文帝與清都長公主自院中走了出來,韓陵忳趕緊住了口。裴明淮偷覷文帝臉色,文帝卻早已是淡淡的,全看不出喜怒之情。

“我去中宮陪著皇後住幾日,先不住這裏了。”清都長公主道,“一個人都別讓進來,壽安宮的人都遷走。”

她又對文帝道,“陛下也再去皇後那裏看看?她今兒受的驚嚇可不小,還是陛下親自去寬慰幾句的好。”

文帝道:“不須姊姊說,朕自然要去。”又對裴明淮道,“朕跟姊姊今晚都留在中天殿,你有什麽事就來回朕。”

裴明淮忙應了一聲,見乙旃惠與韓陵忳都隨著文帝往中宮而去,這時見兩名禁軍奔了過來,見了他便道:“淮州王,於將軍和斛律將軍到處找您,請您過去。”

裴明淮見這二人神色,便知又出了大事,不及多問,隨二人急急而去。遠遠地便見到眾禁軍圍在眾嬪妃住所的宮牆之外,地上卻臥著一人,一動不動,再走得近些,裴明淮便看到是個小宮女,早已死了,死狀甚是可怖,臉色青紫,舌頭吐出。

於烈見裴明淮來了,便道:“淮州王,我們四處尋那羅刹鬼女,沒料到卻在這處尋到……這姑娘。”

裴明淮彎腰去摸那宮女手腕,十分溫熱,顯是才死片刻。又見她右手五指都被利刃切下,鮮血淋漓,連腕間戴著的一串香珠都濺上了血。此時他細看宮女容貌甚是眼熟,才記起來她便是西河公主身邊的侍女小荷,心中一凜,向紅牆後麵的宮室看了一眼,問道:“旁邊這是哪位嬪妃的居處?”

隻聽蘇連的聲音道:“公子,是乙夫人。”

裴明淮扭頭一看,蘇連正從宮門出來,身後跟了數名侯官。便問道:“若兒沒事吧?”便是禁軍,若不得令也不能擅闖嬪妃宮室,但蘇連素得文帝寵信,哪怕是“搜宮”的事向來都是侯官曹的活兒。

蘇連搖了搖頭,道:“放心,沒事,西河公主的功夫沒白練,那羅刹女來了,見公主不好惹,又跑了。倒是皇子那笨頭笨腦的乳母,嚇得暈過去了,乙夫人也嚇得魂不守舍,隻可憐西河公主一會抱著弟弟哄,一會還要去安慰她娘。”

裴明淮放下了大半的心,又道:“可有別的發現?”

蘇連歎了口氣,道:“除皇後中宮相毗壽安宮,其餘嬪妃的宮室都在這處,雖各有別殿,但也都是鄰居。沮渠昭儀如今住了從前尉昭儀的琨華殿,馮昭儀的暉華殿,乙夫人的瑤華殿,還有悅夫人、曹夫人……我方才都找了個遍,也沒見到什麽羅刹鬼女。”

裴明淮笑了一笑,蘇連見他笑得古怪,便道:“公子笑什麽?”

“你能找到倒是怪了。”裴明淮道,“你沒親見到那羅刹女,臉上那濃妝豔抹的,哪裏看得出本來麵目!更簡單的,她可能根本就戴了個麵具,衣裳一換,誰能認出來?”

斛律莫烈大吃一驚,忙問道:“難不成那個羅刹女原本就是在這宮裏的女子?”

裴明淮問蘇連道:“你方才進去搜宮,眾位嬪妃怎麽個反應?”

蘇連淡淡地道:“前些時候連著搜了兩回,一回是太醫李諒的事出來,一回是應吳大人之求,既是皇上的話,難道還有敢抗旨的?眾位嬪妃娘娘倒是都鎮定得很,個個應對得體,叫我都沒錯處逮去。”

裴明淮瞪了蘇連一眼,微慍道:“什麽時候了,你就會耍嘴皮子?”說罷往旁邊讓了一步,蘇連方才見到地上臥著的小宮女,大吃一驚,道:“這不是西河公主的侍女?她怎麽……她怎麽……”

又看見那宮女一手五指都被割下,蘇連更是吃驚,叫道:“公子,這難不成又是那指鬘外道……”

這時突聽到西河公主大聲道:“你們攔著我幹什麽?本公主要出來,你們還敢攔著?”

她聲音清脆,夜裏本來安靜,這邊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裴明淮揚聲道:“讓公主過來。西河,到這邊來。”

西河公主跑了過來,口裏叫道:“明淮哥哥,我正要找你呢。我……”她一言未畢,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宮女,饒是西河公主向來膽大,這時也嚇得魂不守舍,撲到了裴明淮肩頭,顫聲道:“小荷,她,她……”

裴明淮輕拍她背安慰,低聲道:“西河,小荷不是跟著你的嗎?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什麽時候?”

“我……我真沒留意!”西河公主哭道,“我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好,我連今兒的端午大宴都沒去,一直在宮裏陪著她。夜裏我在母親房裏陪她說話,侍候的都是母親身邊的人,我壓根兒沒去管小荷。她本來就跟我一樣,一刻也坐不住,愛到處跑,沒事兒就愛四處逛去,我也不怎麽管她……對啦,最後一次見小荷,我是打發她出去了,叫她去阿真廚取些果子!”

裴明淮問道:“離現在大約多久?”

西河公主茫然,答不出來,隻看著小荷的屍身落淚不止。裴明淮歎了口氣,道:“想必小荷是不巧撞上了那羅刹女,才被她殺了滅口的。”

西河公主哭道:“都怨我,都怨我!若不是我叫她出去取果子,她……她不會死!”

斛律莫烈卻在一旁道:“淮州王,我有一事不解。那羅刹女在我等麵前現身,我們這麽多人都看到她了,她也沒有遮遮掩掩的。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麽要殺這宮女?”

裴明淮不答,蘇連卻冷笑道:“照我看來,必定是這小荷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否則她實不必多此一舉。”說罷臉色一沉,猶如寒霜,喝道,“將這裏守住,我這就去討皇上示下,在我回來之前,一個人也不許進,一個人也不許出。鳥也不許飛出一隻去!”

瑤華殿本來離此最近,裴明淮這時都能聽到小皇子的哭聲,想必是嚇壞了,怎麽都哄不好,哭個不停。西河公主的眼淚也還沒止住,問道:“明淮哥哥,這是怎麽回事?那個羅刹女真的來了!她是怎麽進宮裏來的?”

裴明淮道:“我正想好好問你,方才瑤華殿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我……我今晚一直陪著若兒,他害怕。我母親近來有些身子不適,早早地睡了。”西河公主顫聲道,“我正在哄他睡覺,忽然聽到外麵有人在笑,是個女子笑聲,卻是陰惻惻的……我就起身去看,這一看我就嚇呆了,那個羅刹女……就站在前麵不遠處……我雖然嚇得發抖,還是抓起了鞭子朝她揮了過去……她這時,這時,手朝我伸過來了,我看著就覺得跟鬼爪子一樣……”

裴明淮想起當日丘陵的遭遇,不由得替西河公主後怕。又聽西河公主道:“好在這時候,我聽到蘇連他們來了。那羅刹女就從窗子裏飄了出去,我趕忙去抱若兒,還好,他沒事。可是窗外一聲尖叫,是芸苔的聲音,她一定是撞上了那個羅刹女了。芸苔現在不省人事了,像死了一樣……”

“我找淩羽取些藥給你,看能不能管用。”裴明淮道,“你回去陪著你母親,還有你弟弟,這等事再不會發生了。”

西河公主看著小荷,一邊點頭,一邊流淚。裴明淮溫言道:“我們先把小荷帶走,等察驗完了,再好好下葬,你看可好?”

西河公主點了點頭,道:“那你記得給我取藥來,我就不去傳太醫了。我看,太醫也治不了芸苔這中邪一樣的毛病。”她又看了看小荷,拭了拭淚,道,“我先回去了,我還得去打點小荷的東西。唉,還好若兒沒事!”

見西河公主走了,裴明淮便對蘇連道:“我跟你一同去回皇上,看皇上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