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春盡夜雨遲 第一節:怪詩

(一)

哲宗紹聖元年,龍婉兮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爺爺。

那一年她四歲,聽奶奶說爺爺快要回家了。她的爺爺這些年一直在外地做官,許多年沒有回過南豐老家了,上次在家中久耽還是因為爺爺的哥哥過世發喪。奶奶對四歲的婉兮說,那是十一年之前的事了,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哩。

奶奶還告訴婉兮,爺爺的哥哥,也就是龍婉兮的大爺爺是天下聞名的大文人,那年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爺爺回到老家後忙於應對喪禮事宜,也沒跟奶奶好好說幾次話。奶奶說:“今年爺爺回朝中做了翰林學士,以後不用各地奔波了,因而這次回來或許會多住幾天——爺爺在大江南北都做過知州,什麽事都見過,一定能講好多有趣兒的故事給你聽。”

於是小婉兮天天盼望著爺爺回來,直到八九天後的清早,她從外麵玩耍回來,剛跑進院裏,就看到正堂屋中坐著一個須發灰白的文士,正和家裏長輩們喝茶敘禮。

“這就是……爺爺嗎?”小婉兮隱約猜到了。

那文士說笑著,忽然看到了屋外的小女孩兒,神情微愕。屋裏長輩說了幾句什麽,那文士站起身來,走出屋門,向著小婉兮走來,臉上綻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小婉兮看著爺爺慢慢走近,清晨稀薄的陽光照得爺爺的胡須微微發亮;爺爺的笑容好像也是發亮的。

——這一幕像一隻鳥兒停在龍婉兮的心中,春去秋來,鳥兒忘了飛離,片片翎羽在沉積的年月中不泛黃,不變舊,反而愈加鮮亮清晰。

(二)

大觀元年三月,午後,宣德門外的禦街上人流熙攘。

不少人正自三五成群地竊竊私語:

“看街那邊,那個穿白衣的,那就是謝雲留!”

“原來他就是雲夢侯,他昨天鬥劍不是輸了麽,怎麽還是一臉神氣?”

“嘿嘿,你老兄這就不懂了,你看謝雲留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傷口,那和他鬥劍的人卻身受重傷,我看昨日分明是謝雲留勝了吧。”

“聽說今晚宮中有宴,那是皇帝親設的,想來雲夢侯這番是去入宮赴宴的……”

“雲夢侯本出身江湖,能赴天子宴,也算是了不得了……”

“你兩個莫要漫天價胡吹,皇帝何時設宴,你們又怎能知曉?”

……

街角斑駁的牆影裏,悄立著兩個男子,正靜靜聽著街上人的低語議論。

其中一個四十許的青衣人忽然輕笑道:“汴京武林一貫地自作聰明,這回可蝕了老本兒——不但未曾殺死謝雲留,或許更激發了他劍道上的悟心……”

他身邊的男子目光隨著白衣公子的步子在禦街上掃過,聞言不置可否。

青衣人眉頭微皺,看向身邊人:那是一個緊裹著紫裘的公子,背倚著牆壁,臉頰一半被貂裘遮住,一半沒入牆影中,看不出神情。

青衣人輕咳一聲,又待說話。

那紫裘公子一下子站直,說道:“留神謝雲留。”這嗓音喑啞模糊,讓人聽不出年紀。

青衣人一凜,望向街上,隻見白衣公子如一道清流般穿過街上人群,向著宣德門走去。

盯了一會兒,青衣人小聲道:“啊,有個行人在謝雲留身上放了什麽事物,咱們跟上去看看!”

紫裘公子不等他說完便已向前走去,邊走邊道:“嗯,似是張紙條。”

兩人快步走到謝雲留身後丈外,瞥見謝雲留前行中抬手一振,有半頁紙在他手中展開。白衣公子低頭看了一眼,隨手一拋,那紙頁便被丟在街上。

兩人微愕,均未料到謝雲留會如此輕易地棄掉紙頁;眼見謝雲留又走出數步,忽然不知從哪冒出一名黑衣漢子,兩步走到謝雲留丟紙的地方,不動聲色地彎腰拾起了那半頁紙。

紫裘公子和青衣人見狀對視一眼,那青衣人足尖一點,閃到了黑衣漢子背後,左手去拍黑衣漢子的肩膀。

黑衣漢子正待細看紙條,忽覺一陣輕風瞬息吹到背後,不由得大驚,剛要掠步讓開,肩膀已被拍中,一股粘稠勁道傳來,滯住了他的身形。

青衣人右手藏在袖中,這時驟然扶住了黑衣漢子的後背,叫道:“這不是張三哥麽,幾年不見,咱們去一旁敘敘。”

青衣人扶著黑衣漢子走到紫裘公子身邊,而後三人一起慢慢走入了街角的陰影裏。

青衣人把黑衣漢子的身子靠牆,右手離開了他的後背;黑衣漢子背上露出了刀柄,薄薄的刀刃幾乎全數沒入了肋間,卻沒流出多少血——那黑衣漢子其實早已死去,街上人來人往,卻沒人看出端倪。

青衣人從黑衣漢子手中拿過了紙條,看了幾眼,見到紙上寫著四句七言詩;他思索片刻不得其意,便將紙條遞給紫裘公子,道:“看來不止我們盯著謝雲留,至少還有給謝雲留紙條的人;還有這個黑衣人——從他步法身形看,似是禁軍中的斥候,莫非是太尉高……”

紫裘公子看著紙條凝神沉思,隨口答道:“不是高俅的手下,這人身上有海砂的味道;汴梁的園子都灑河砂鋪徑,隻有城西蔡相府的庭園新鋪了海砂。”

青衣人不知海砂和河砂的味道相差多少,聞言將信將疑,嗅了嗅鼻子,道:“原來是蔡京的手下,這老狐狸倒是不可小覷。那紙條上的詩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一種暗語?”

紫裘公子仍舊低頭盯著紙條看,紙條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句行草:

【屠肆書字複鼓刀,暫寄樽前共愁銷。

臨風惟念同車喜,醉老東坡非亭橋。】

半晌,紫裘公子才搖頭道:“是不是暗語,我還不太明白——這若是一首絕句,那麽平仄生澀錯拗之處不少。詩意麽,大約是說一個人能寫字舞刀,文武雙全,卻似出身於低微屠肆,隻能借酒消愁,唯一喜事便是和友人同車去一處坡上醉飲,就此度日到老。”

青衣人愕然道:“連你都不明白?恐怕那謝雲留更加難解,看了一眼竟索性丟了。”

紫裘公子皺眉不語,似有所思。

又過了一炷香,那詩謎終不得解,紫裘公子將紙條收入衣襟,忽然歎了一聲:“難。”

青衣人笑道:“難就先莫去想了,總有想得出之時。”

紫裘公子搖頭道:“我並非說這暗語難解,而是說我們這些年所籌謀之事。”

青衣人心有戚戚,也歎道:“耗時數年,費金數萬,死了不知多少人,當然是難之又難了,好在大局底定,離成事不遠了。”

紫裘公子道:“此言說得尚早。我等所行之事,正如醞釀一場大風雨,如今可說是天陰雲集,隻差一聲驚雷引動;可若這雷聲不至,便遲遲引不落這場大雨。”

青衣人悵然道:“不錯,隻是數年過去,能做驚雷的人死的死,病的病,汴京橫空出了個謝雲留,給棋局又添極大變數——”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道:“一局棋中,變數再大的棋子也不過隻是一枚棋子,又何足懼?隻是要下好這路棋、布好這場雨,我們恐怕還得多等些時日。”

青衣人眯起了眼,訝道:“還要等多久?這雨到今時已算遲了,還要遲到何年何月?”

紫裘公子道:“遲得再久的雨,也終有落下來的時候——不止我們在等,謝雲留也在等;蔡京高俅這些狐狸們也在等;和我們對弈的那個人——也在等!”

青衣人“唔”了一聲,隨即默然。

日影在禦街地麵石板上移晃,紫裘公子的目中泛著鐵灰色的暗光,聲音陰啞幹澀,緩緩說出了一句讓青衣人心中發寒的話——“這將是一場催心蝕骨的鬼雨,隻看先落到誰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