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攜龍天上遊

(一)

辰時方至,天色還未明透,汴京景明坊的豐樂樓便已敞門迎客。

零零散散的客人談笑著穿過樓前廊道,走進豐樂樓的主樓大堂裏吃早茶。酒樓掌櫃留下八個店夥計在堂裏招呼伺候,命其他夥計俱去掃灑別處。一名店小二端盆沿著北樓木階向上撩灑清水,走到北樓頂上閣樓露台時,卻見閣樓中已靜靜坐了一名白衣公子。

那店小二以為見鬼,大驚道:“這位客官,您……您是何時上樓來的?小子眼花,竟未看到?”

白衣公子聞言望過來,卻沒說什麽。

店小二賠笑道:“客官,這閣樓裏卻坐不得的,您要用些什麽?小子帶客官到樓下堂裏吃喝……”

白衣公子微微頷首,道:“貴樓中可有荔枝麽?”

店小二一楞神,眼珠骨碌碌一轉,笑道:“客官說笑了,眼下不是吃荔枝的時節,等江南的荔枝送到汴京,總也得月餘之後了。”

白衣公子淡淡道:“那便算了,小哥且自便,我在此等人。”

店小二聞言著急道:“客官,這裏實在坐不得的,您莫非不知,這裏……”話沒說完,店小二觸及白衣公子目光,一道清寒如微風般飄襲而至,不禁為之氣奪,怔怔閉口。

白衣公子道:“去問問你們掌櫃吧。”

店小二猶豫一瞬,快步下樓去了。

(二)

沒過多時,一碟又一碟精致的果品茶點送到了閣樓裏,如流水不絕。

最後一碟生果由豐樂樓掌櫃親自端進了閣樓中——果子鮮紫清香,卻是一碟荔枝。

(三)

巳時三刻,紫宸殿上朝會散了,禮部尚書鄭久中回到西華門外的家中,朝服都還未脫下,府中管家就來報:“杭州知州蔡韻求見。”

鄭久中聞言大驚,忙正好衣冠,迎出門去。

少頃,鄭府偏廳裏沏好了茶水,鄭久中和蔡韻相對而坐。那蔡韻帶了一名隨從,模樣精瘦,衣衫灰白,也跟著立在兩人身邊。鄭久中見狀不喜,可也不好指責蔡韻的仆從不知進退。兩人對飲了一盞茶,鄭久中笑道:“蔡知州,昨夜在宮中宴上,卻未聽令尊蔡太師說及蔡知州歸京來了。”

那蔡韻年三十許,一臉富態虛胖之色,聞言笑道:“我到汴京已有數日了,雖多年未回,可這次回來也沒什麽公事。今上遲遲不傳見我敘職,家父便不欲我聲張;鄭兄,你說話忒也客氣,我稱你一聲鄭老哥,你喊我蔡老弟,那才親熱。”

鄭久中連稱不敢;兩人寒暄了幾句,鄭久中發覺這蔡相長子粗鄙紈絝,可也隻得恭恭敬敬地應對。

鄭家仆從換上新茶,蔡韻隨口道:“這茶倒香得很了。”

鄭久中微微一笑,道:“這是建溪貢茶,乃是聖上賜給鄭某的;對了,蔡知州這番來晤,不知所為何事?若鄭某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蔡韻嘿嘿一笑,卻隻道:“原來是禦茶,甚好,甚好……”

鄭久中一怔,接話道:“那自然是好的。今年聖上親著《大觀茶論》,裏麵聖言曰:‘建溪之貢,龍團鳳餅,名冠天下。’可見聖上對建溪茶是極為推許的。”

蔡韻笑嗬嗬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鄭久中察言觀色,看出蔡韻說得敷衍,自己引據茶論,那算是對牛彈琴了;心中對蔡韻來意更是好奇,又問道:“蔡知州今日大駕,莫非隻為飲茶而來麽?”

蔡韻幹咳數聲、神情忸怩,對身邊那精瘦漢子道:“老魏,你來說與鄭老兄。”

精瘦漢子應聲道:“是。昨日午後,我們蔡老爺出遊汴河,在河上看到一名少女乘舟而過;那少女容顏清婉端莊,蔡老爺便,咳咳,便有幾分中意……”

蔡韻聽到此處嘿嘿一笑,鄭久中也笑道:“蔡知州見識廣博,能讓蔡知州動心的女子,想來定是傾國佳麗。”

精瘦漢子繼續道:“於是小人便著意為蔡老爺打探,得知那女子實屬禮部教坊,乃是一名舞女……”鄭久中一愕,又聽那漢子道:“因而蔡老爺有心與那女子相識,想請她小酌幾杯,這倒要勞煩鄭公幫忙說辭了。”

鄭久中微微皺眉,良久無語,心想恐怕這蔡韻說要相識小酌是假,想染指那舞女清白才是真,此事當然不合禮製,卻也算不上什麽大事,蔡韻居然為這等齷齪事找上了二品尚書家門,真是急色得很了。

鄭久中事務繁多,對教坊舞樂並不怎麽留心,當即問道:“不知那舞女姓甚名誰?從屬哪一部?”

精瘦漢子回道:“似是姓龍,鄭公應當見過的,便是昨夜集英殿上的領舞女子。”

鄭久中恍然,回想昨夜那長袖舞女的容色,的確是很美,他心中盤算片刻,已有計較,便道:“是麽?這我卻未加留心,不過我部中的員外郎王黼新掌教坊司,他一定對舞女們熟知得很了,此事蔡知州說給他辦即可。”

說完,鄭久中見蔡韻麵露不快,便招來管家,吩咐道:“你拿我的名帖,去請王黼王郎中到此一敘;嗯,你請他帶著教坊名錄同來。”蔡韻這才麵露笑容。

那管家聽後出門去了;等了不久王黼便匆匆趕到,額上見汗。

鄭久中引見了蔡韻,說了蔡韻所求。王黼一知眼前這胖子是當朝蔡相長子,當即奉承不絕,拿出名錄翻找,片刻便道:“是了,這女子名為龍婉兮,這裏記著是江西南豐人士,現住在宮外教坊司。”

鄭久中嗬嗬一笑:“這名字倒也別致,莫不是出自曹子建‘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一句?”

王黼欲在蔡韻麵前賣弄,便道:“三閭大夫的《遠遊》辭中有一句‘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逶蛇。’我想這位姑娘的名字當出於此。”

鄭久中淡淡道:“此句中的‘婉婉’同‘蜿’字,作龍姿蜿蜒之意;用作女子名,似乎不算適宜。”

王黼麵露尷尬;蔡韻聽得一知半解,這時忍不住插口道:“我見那位龍姑娘身姿玲瓏起伏,豈非正合‘蜿’字?”說完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蔡韻又問:“卻不知教坊女子喜歡什麽,我好送一件得體的見麵之禮。”

王黼道:“教坊歌舞女子,多喜歡詩人詞客為其作歌送詞,蔡知州不如揮毫一首,以贈佳人。”

鄭久中見蔡韻聽後麵色僵滯,便笑道:“有個叫葉夢得的人,很會作詞,此人這幾日頗得聖上喜歡,今日紫宸殿上剛升為起居郎,鄭某倒可以為蔡知州引見一番。”

蔡韻大喜,心想請葉夢得作詞倒在其次,起居郎隨侍帝駕,以記錄帝王言行;能結識這葉夢得,對自己仕途大有用處。當即連連稱謝。

王黼本就對蔡京勤加攀附,否則昨夜以他九品閑職,決無坐上天子宴席之資;此刻便道:“蔡知州這次回京,不知居於何處?今夜我便命人將龍婉兮姑娘送至府上,陪侍飲酒。”

蔡韻不喜父親管束,沒住相府,而是另尋了一處別院,聞言琢磨了一會兒,說道:“我住處簡陋,沒什麽好酒菜——我多年未歸,卻不知現今汴梁有什麽好酒樓?”

王黼笑道:“那自然是東華門外的豐樂樓了,那是五座樓相連的大酒樓,修得頗為華美恢弘,去過的王公大臣皆說那裏的菜色不輸禦宴名肴。”

蔡韻喜道:“好!今夜戌時三刻,我便在豐樂樓設宴,等龍姑娘前來。老魏,到時候你跟著王郎中的手下一同去請龍姑娘赴宴;有勞王老弟費心了。”

精瘦漢子應聲稱是,王黼笑說:“舉手之勞而已,蔡兄何必客氣?嘿嘿,到時蔡兄攜美醉飲豐樂樓,那可真妙得緊了。”

鄭久中聞言默然淡笑,心想:“今夜去豐樂樓飲宴,恐怕未必是什麽妙事。”

(四)

午時,豐樂樓上已坐了許多客人,大多衣裳華貴,其中不乏江湖人士;他們相互間不言不語,隻低頭慢慢吃喝。

伺候主樓第三層的店小二王石頭忙活了半天,等到未時兩刻,食客們大都已酒足飯飽,紛紛下樓離去,卻仍有幾桌客人靜坐不走。

王石頭去問這幾桌客人,均說不再加酒添菜,角落一桌上有名年輕客人腰配寶刀,上樓後就一口菜也未吃,隻慢條斯理地小口喝酒。

王石頭正難索解,忽然另一桌上有個藍衫公子發出數聲冷笑,樓上未走的幾桌人都去看他。其中一個粗豪漢子斜眼道:“張臨,你笑個鳥!”

那公子張臨微笑道:“杜老銅,我笑你們鐵炎門的幾位英雄,連盤盞上的湯汁都舔得幹淨了,卻還賴在這裏不走。”

杜老銅怒道:“張臨,你小子不是也沒走麽,毛都還沒長齊,也想當那雲夢侯的弟子?”

張臨聞言淡笑,信手拈起一支竹筷,在手心裏搓了幾下,拍拍手道:“我張臨好歹也算是練劍之人,鐵炎門的人都使樸刀,卻也來湊熱鬧,好笑啊好笑。”他一邊說話,一邊那竹筷卻已化為粉末從他手間灑出,鐵炎門那桌人見狀一驚,沒再說什麽。

再一桌上卻又有人冷笑:“張臨,你又在這裏顯什麽本事了?你若真有拜師的誠心,恐怕早和馮同嶽一樣死在四年前了!當年貴門中去甜水巷拜師的人沒有四十也有三十八,卻都被雲夢侯拒之門外;從此你們枕劍門不是自稱和那姓謝的勢不兩立,對雲夢侯四處詆毀麽?今日卻又厚顏上豐樂樓來,真正好笑的,正是你姓張的!”

張臨被這人快嘴一通冷嘲熱諷,臉上變色,霍然站起;角落裏那佩刀年輕人忽道:“離亥時還早,現下動手可太蠢了,你們聽聽南樓上。”

諸人細聆,聽到南樓那邊隱約響起兵刃交擊聲,都尋思:眼下打個頭破血流確然毫無用處,不如靜觀其變,等夜裏坐收漁利。

張臨冷哼一聲,又坐回椅上,陰陽怪氣道:“這位仁兄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卻總也喝不完一壺,在下佩服。”

那佩刀人淡淡一笑,說道:“這豐樂樓的美酒妙不可言,我得慢慢細品到亥時才成,這又礙著諸位什麽了?”

其餘幾桌聞言噓聲一片,這時,樓外街道上忽然傳來密集的踏步聲。

(五)

諸人相顧失色,聽著那踏步聲越來越響,到後來隻覺整座樓都在微微顫動。

有幾人奔到窗邊一望,悚然叫道:“禁軍!樓下來了好多的禁軍……”

豐樂樓外,一列列佩刀的甲兵肅然前行,在午後的豐樂樓前驟然立住,如潮水急止。

禁軍紫紅的披風下覆著烏沉沉的鎧甲,陽光映照,鎧甲上流動著冷冷的鐵光。

甲兵陣列前站著兩人,年輕的那個眉目清秀,身著長衫玉帶,衣飾考究,隻是臉色頗為蒼白;年長的那個約摸四十歲,臉上有道長疤,也係著紫紅的披風,卻未披甲;他在年輕人耳邊說了幾句,那臉色蒼白的年輕人點點頭,疤臉漢子驀然高舉右手,清喝道:“奉太尉尚書左仆射兼中書侍郎、蔡京蔡太師諭令:著甲士五百、弓士二百,封豐樂樓至明日辰時正,樓中人務於申時前散出,無關人等擅入樓中者,以謀逆罪交大理寺論處!”

喝聲遠遠送出,街上圍觀者與樓上江湖豪客皆嘩然議論,樓中不知是誰認出了那蒼白臉的年輕人——豐樂樓裏傳來一聲高喊:“蔡慶惜,你想趕走我等,好穩穩當當地做雲夢侯的弟子,你這無恥鼠輩!”

蔡慶惜聞言臉色不變,身邊那中年漢子卻微微皺眉。

豐樂樓上還沒走的江湖人士聽到這一聲喊,頓時恍然,都感憤怒不平;先前那聲音又喊道:“蔡小子,你就算倚仗你老子的權勢當了謝雲留的傳人,隻怕也要落個無膽烏龜的名聲!”

蔡慶惜仍舊麵不改色,那疤臉漢子猛然一揮手,喝道:“合圍!”

數百重甲禁軍頓時如流水般四散開去,將豐樂樓圍得水泄不通。兩百弓士卻麵對外街而立,手扣在弓弦上蓄勢待發。

豐樂樓上雖不乏武藝高強者,但卻無人敢公然與大宋禁軍作對,尤其這次蔡京派來了重甲弓刀,而非禦林輕騎,可見這蔡慶惜對學那“昨日長留劍”勢在必得,或已不惜大開殺戒。

樓上眾人權衡利弊,都混雜在酒樓一群夥計廚子中,接二連三地從樓裏走了出來,豐樂五樓片刻間人聲寂然,變得空空****,隻有南樓上似有人仍在爭鬥,對樓下禁軍視若不見。

那疤臉漢子揮揮手,禁軍的密圍裂開一道出口,讓離樓的江湖人走出。蔡慶惜抬頭看了看天色,歎息了一聲。

疤臉漢子忽然說道:“鐵炎門杜老銅,方才是你在樓上聒噪吧?”

杜老銅嚇得麵無人色,方才他躲在樓上忿忿呼喝,本以為禁軍無人能識自己嗓音,沒料到卻被這漢子聽出了端倪。既被看破,杜老銅索性豁出命去,喊道:“不錯,便是老子喊的,姓蔡的如此卑劣行徑,怎能叫天下武林心服?”

圍觀的江湖人心中暗暗喝彩,杜老銅留神四周,琢磨著如何衝殺出去;忽然間勁風鼓**,那疤臉漢子欺身而至,一掌襲向杜老銅心口。

杜老銅處變不驚,躍開一旁抽出刀來,方待還手,忽覺心口處銳痛暗生,正驚疑間,那一絲痛楚已在他心中生根發芽,而後四裂如春花綻放,銳痛驟增百倍。

疤臉漢子收掌站定,與蔡慶惜並肩看著遠天之色,歎道:“恐怕待會兒有雨。”

不遠處,杜老銅捂著心口在地上翻滾哀嚎,下樓來的江湖人皆不忍看,紛紛離去;轉瞬間,杜老銅止住慘呼,死在了豐樂樓前。

疤臉漢子道:“申時已至,清樓!”

嗆然連聲,禁軍中分出五列甲兵,幾乎同時拔刀在手,湧入了豐樂五樓;疤臉漢子跟在後麵,慢慢踏上了南樓。

片刻後,南樓窗子被兩道人影撞開,兩個劍客重重跌在地上,口鼻中鮮血噴湧。

甲兵漸次提刀出樓,疤臉漢子也慢慢走下了南樓,招來豐樂樓掌櫃問話:“雲夢侯何在?”

掌櫃說:“他是在……在北樓上。”

疤臉漢子眉毛一挑,看向方才帶隊進北樓的一名兵長。

兵長慌忙道:“除了、除了閣樓露台那層我們不敢上去,北樓中已空無一人。”

疤臉漢子冷笑道:“掌櫃的,你竟讓雲夢侯上了北樓露台?”

掌櫃渾身一顫:“這……這雲夢侯自行上去,誰又敢攔阻……”

疤臉漢子嘿了一聲,自言自語道:“雲中一夢,素來狂悖妄行,也不知是否名副其實?”

豐樂樓在汴京七十二家正店名樓中居於首位,王侯公卿常來此飲酒;升平樓和集英殿都是宮中宴殿,卻也不及豐樂樓弘麗,甚至豐樂北樓比北麵禁城城牆還要高出一截,有次天子微服來此,站在北樓露台上竟遙遙看到皇宮大內的風景人流,不禁勃然。於是後來宮中傳令出來,嚴禁有人登上豐樂樓的北樓露台向外探看。

蔡慶惜忽然道:“讓酒樓廚子夥計侍女等等,都回豐樂樓裏各司其位,往北樓閣樓上送一瓶陳年眉壽酒。”

疤臉漢子點頭受命,又道:“公子,一會兒怕是有大雨,離亥時還有三個時辰,我們來得早了,不如先去別處等等。”

蔡慶惜道:“我們並非來早了,而是來晚了。就在樓外候至亥時吧。”

疤臉漢子道:“是。”

午陽隱去,遠空裏濃雲漸至,禁軍甲兵肅立,如鏡的重鎧上被投上暗淡的雲影。

(六)

戌時一刻,龍婉兮在教坊司住處的閨房中對鏡而立,雙眸如水,臉上卻凝了一抹愁雲。

這一天裏她傷心吳濁之死,總想著若自己不曾告訴幾名好友要籌劃一件震驚汴梁之事,或許吳大哥也不會行險刺帝。

愁緒縈懷之際,敲門聲響起。

龍婉兮拉開門閂,看到門外站著兩人,一人是新任的教坊司員外郎王黼,另一人身形精瘦,穿著灰白衣衫,自己卻不認得。

龍婉兮微一欠身,施禮道:“見過王郎中。不知郎中到此,有什麽事吩咐?”

王黼笑道:“龍姑娘,喜事喜事——蔡相的公子、杭州府的蔡知州請姑娘去豐樂樓飲酒談詩。”

龍婉兮蹙眉道:“蔡知州怎麽會知道小女子,我可並未見過他呀。”

王黼道:“蔡知州也是偶然在汴河上見到姑娘,從此傾心不已,龍姑娘,當朝太師的長子請你飲酒,那可是天大的福分了,咱們快些去吧,莫讓他老人家久候。”

龍婉兮微一思索,便猜出定然是這蔡韻欲對自己不軌,本就愁痛的心中更添煩亂,冷淡道:“我看這天陰沉的很,許是要落雨了,不如改日再去。”

王黼麵色一沉,道:“怎麽,龍婉兮,你敢不聽我的吩咐?”

龍婉兮不語,尋思:“這王黼酒囊飯袋,自己一掌就能擊死他,隻不知他身邊這瘦子武藝深淺,想來也高明不到哪裏去,吳大哥已死,自己也不願留在教坊了,不如……”

她一邊想,一邊暗凝內力在掌,正待出手,忽見那精瘦漢子雙目中精光乍現,牢牢盯著自己藏在袖中的右掌。

龍婉兮心中一凜:“莫非這瘦子竟是一名高手?”當即先散去掌力,敷衍道:“那好,咱們這便去豐樂樓吧。”

王黼笑著點點頭。那精瘦漢子打量著少女,道:“龍姑娘,我們蔡知州說他那日見到姑娘時,姑娘是穿著教坊舞女的裝束;他老人家頗喜歡龍姑娘那身打扮,交待一定要請姑娘換好衣衫後再去飲酒。”

龍婉兮聞言氣得身子發顫,臉上閃過一抹羞怒,半晌沒有言語。

精瘦漢子古怪一笑,又道:“龍堂主,請去換衣吧,不然大雨頃刻即至。”

王黼聞言不解,見到龍婉兮聽了這句話後花容慘變,不由得奇道:“魏兄,你說什麽堂主,那是什麽意思?”

精瘦漢子道:“以龍姑娘姿色舞技,以後定是舞堂堂主。”

王黼一怔,心說我們禮部教坊司哪有什麽舞堂;又見龍婉兮麵露驚懼沉思之色,不由得更奇。

良久,龍婉兮輕輕道:“好,你們等我進屋換衣裳。”

王黼甚喜,他為巴結蔡韻,不惜親自來請一名舞女,若請不動可就太失麵子了。隨後,龍婉兮換好衣衫出來,三人向著豐樂樓方向行去。

一路上龍婉兮緊斂雙袖一言不發,抬眼見天上陰雲密布,不知為何夜雨卻遲遲不至。

(七)

初來汴京的外地人聽到豐樂樓三個字時,大都以為豐樂樓是一座樓;故而當他們見到五座以廊橋相連的樓群時,往往歎為觀止。尤其夜裏五樓燈火俱明時,遠望仿佛五座夜色中的仙山,侍女和夥計們提著燈盞在四道高高的飛廊上來回穿梭,宛如神仙行走在天上流動的燈河中,蔚為奇觀。

可當蔡韻帶著兩名隨從走到豐樂樓跟前時,卻隻見到五座黑沉沉的高樓,和樓前肅殺的禁軍。

蔡韻借著街上燈火眺望樓中,什麽也沒看到,便向著禁軍包圍走去,當即被攔下;蔡慶惜聽到**聲,走了過來,見到眼前一個身材富態的中年人正與甲士們糾纏不清;不禁一怔,道:“哥哥?你怎麽到這裏來了。”說著揮手讓禁軍們讓開。

蔡韻看見父親的養子,也是一奇,兩人敘說幾句家常後,蔡韻笑道:“阿弟,我打算在豐樂樓上宴請一名絕色佳麗,你為何派兵守在這裏,不讓人來吃酒啊?”

蔡慶惜知道自己這個哥哥對刀劍之術全無興趣,沉吟片刻後,便吩咐那疤臉漢子道:“讓酒樓備宴,請我哥哥到主樓飲酒。”

疤臉漢子應了,便著手下去安排;蔡韻笑嘻嘻地拍了拍弟弟肩膀,朝著豐樂樓中走去。

蔡慶惜道:“點起燈來。”

隨後,剛走到景明坊的龍婉兮三人看到了一座座樓台高閣在遠處漸次亮起顯現,宛如夜色中有人以流光的燈盞為筆,正作一幅巨畫。

(八)

蔡韻在豐樂樓的主樓三層入座,掌櫃領著十名夥計親來伺候。那掌櫃得悉蔡韻身份後,諂笑道:“蔡知州,今夜豐樂樓頭一遭隻為一人作宴;卻不知你老人家想用些什麽菜色?”

蔡韻笑道:“若按照杭州的規矩,總要先上些生果香藥吧。至於菜肴,揀你們最拿手的送上來便可。”

掌櫃忙不迭應了,便去布置酒菜,忽有一片喧鬧聲傳入了樓裏。

——此刻距亥時還有不到半個時辰,街上簇擁了許多江湖中人來看謝雲留收徒;其中不乏有想拜師學劍的,隻是被重重禁軍擋在了樓外,不禁氣憤沮喪;而後,諸人看到豐樂樓燈盞亮起,蔡韻居然堂而皇之地進了豐樂樓;人群頓時嘩亂起來。

有個不怕死的喊道:“這謝雲留收徒傳劍,乃是我們江湖上的事,便該依照江湖規矩來辦,你們朝堂上憑什麽橫加插手?”圍觀人群轟然叫好。

疤臉漢子默然看著北樓的頂上,其時豐樂五樓都已燈火通明,唯獨北樓的閣樓上漆黑一片——可諸人都知,那閣樓上的人,比五座樓上所有的燈盞都要引人注目。

不久,人聲愈加嘈雜,疤臉漢子收回目光,冷笑道:“好,依照江湖規矩,誰的劍快拳頭硬,誰便說了算;諸位哪個覺得能勝過在下的,盡可以上來賜教——咱們單打獨鬥,哪位贏了我的雙掌,我便讓七百禁軍給哪位讓一條上樓的路出來!”

先前喊叫那人當即躍眾而出,拱手道:“劉飛蛟來討教!”

疤臉漢子打量劉飛蛟,哈哈一笑,道:“就憑閣下資質,也來學劍?”笑聲中身影疾閃,轉瞬又在原地站定,去而複回間已在劉飛蛟胸前印了一掌。

劉飛蛟心中劇痛,忍不住慘呼倒地,隻是這聲慘呼傳到樓裏蔡韻的席前時,卻被店夥計報菜之聲遮掩——“生果四碟:雕花金橘、丁香蘿卜、翡翠鵝梨、花蜜荔枝!香藥四碟:甘草香花、朱砂圓子、紫蘇奈香、白術人參!”

那店夥計脆朗報名,有兩名侍女應聲擺盤,報完後八碟已盡在桌上;蔡韻奇道:“這時節怎麽還有荔枝,從哪裏來的?”

掌櫃笑道:“這是閩中最先成熟的一批荔枝,昨日才快馬送到樓中,偌大的東京便隻有本樓才吃得到——不是最尊貴的客人,便給一萬貫錢也不給他上這碟子。就連皇城裏的王公大臣們,隻要不來豐樂樓,也沒這口福。”

蔡韻讚道:“這倒是難得了。”隨後又指著那碟朱砂圓子問道:“這團子是怎麽做的?”掌櫃告之說:“這是以甜糯米摻了豆沙煮成的。”

蔡韻點點頭道:“咱們須得快些上齊酒菜,那龍姑娘該要到了。”

隨即,第一盞菜“荔枝白腰子”送上。蔡韻聽了菜名,搖搖頭道:“方才生果裏已有了荔枝,現下第一道菜又是荔枝,這可不怎麽高明了。”

掌櫃恭恭敬敬道:“蔡知州一嚐便知。”

蔡韻夾起盞中的一枚白果,送入口中,鮮鹹中難掩清香,果然不是荔枝,想來是烹炸好的腰子了;不禁問道:“這道菜又是如何做的?”

掌櫃笑道:“那是將腰子洗淨雕花,裹上已調入醬醋的白芋粉,過油而成的。”其實要把這道菜烹製得形同剝好的荔枝,手法十分繁瑣複雜,那掌櫃不敢羅嗦,便隻從簡說了。

說話間第二盞“玉液羊舌簽”又送到,卻是擺成蓮花狀的炸肉卷,蔡韻嚐了一卷後,嘖嘖稱奇,笑道:“掌櫃的,再來說說這道羊舌簽的做法吧。”

掌櫃微微一笑,說道:“那得先取數枚雞子……”剛說半句,忽然樓外一陣陣叫喊傳來,聲音中透出深深驚怖,將掌櫃嚇得渾身一顫,竟是說不下去。

——方才劉飛蛟被疤臉漢子一掌擊死後,又有一對兄弟出來討教,這兩兄弟自稱是山東人姓王,分使刀劍,招式狠辣;攻守間陰陽相生,刀劍互補,頓時將疤臉漢子逼在了守勢。

暴雨前疾風亂吹,街道兩邊的門窗呼啦啦亂響,疤臉漢子在刀光劍影裏穿進飄出,輾轉騰挪,三人鬥成一團。圍觀者眼見王氏兄弟刀劍截擊攔掃得越來越淩厲,隨時可能得手,看得緊張興奮;倏然,那疤臉漢子長笑一聲,從戰團中飄身退出,收掌而立。

王氏兄弟二人卻不追擊過來,仍是留在原地揮舞刀劍,不久那使刀的似是胡砍亂削,將使劍人的左肩一刀削下;那用劍的卻恍若無事一般,自顧自出劍,轉眼刺穿了使刀人的小腹。

兩人對舞十幾招,相互擊中對方許多次,漸漸渾身浴血。圍觀眾人隻覺詭異莫名,連連驚呼;有人叫道:“這兩兄弟是瘋了嗎?”

王氏兄弟刀劍舞動漸緩而止,雙雙倒地死去;人群裏一個佩刀的年輕人顫聲道:“啊,這是離秋掌!你……你是沈硯秋!”

不少人頓時醒悟:傳聞“離秋掌”專攻人的心竅,中者心痛如裂,絕無生理。這掌法本來名為離愁掌,江湖人忌憚這裂心噬骨的掌勁,便把愁字下麵的心字去掉,稱之為離秋掌,以合其催心之意。如此看來,在三人激鬥中,疤臉漢子不知用什麽法子已將掌力送入了兩兄弟的心竅中,而後劇痛攻心,兩兄弟心神迷亂、難以自已,才會自相殘殺。”

沈硯秋盯著那佩刀年輕人,忽然笑道:“趙燕歌一向以謝雲留的死敵自居,閣下是‘紫極刀’的傳人,難道也來學劍麽?”

佩刀年輕人心裏驚恐難平,自顧自道:“沈硯秋,你當年縱橫河朔,十年未敗,我們……我們當然不是你的對手,隻是以你身份武功,如何甘做朝廷的鷹犬?”

圍觀的江湖人也都暗自駭異,這沈硯秋的掌法神鬼莫測,直到他七年之前從江湖上消失,都未嚐敗績。不少人都說沈硯秋實為天下第一高手,發起夜雨春風酒的掌門耆宿們也曾設法尋他,沒想到他卻是投靠了蔡京,轉求宦途;隻是他臉上那道長疤卻不知因何所致了。

沈硯秋道:“沈某行事,還輪不到毛頭小子置喙;若趙燕歌親至,我或許還會打得他跪地求饒,至於他的弟子麽,還是滾吧。”

江湖諸人知曉了沈硯秋身份後,都覺取勝無望,不少人便轉頭離去。那佩刀年輕人卻上前幾步,說道:“沈硯秋,我不是你的對手,隻是你辱及家師,在下隻好向你討教幾招。”

沈硯秋淡淡道:“少年人陷於世間悲愁喜怒,便不畏死,這樣的人沈某也見得多了——你出刀吧。”

年輕人拔刀攻上,與沈硯秋遊鬥,諸人看出少年刀法上的氣度不凡,顯然已得趙燕歌真傳,可沈硯秋的名頭與修為太過可怖,恐怕趙燕歌親來,也不能勝。

這時天色已暗,夜空裏的濃雲不散,卻仍未成雨,街上一陣狂風席卷過去,直刮得塵沙飛揚,刺痛眾人臉頰,豐樂樓中的燈火也都被這陣風吹熄。

天地變色最易動人心魄,那年輕人在怪風襲來時不禁刀法微滯,沈硯秋早已修到不為外物變化而喜悲,趁勢凝集了離秋掌勁,便欲拍向年輕人心口。

當是時,人群忽變得悄然寂靜,隻有大風聲在耳邊鼓**,沈硯秋莫名心生不安,忍不住順著人群的目光抬眼一望——

一輪明月當頭照下!

(九)

豐樂樓上,掌櫃平定心神,繼續為蔡韻解釋:“這‘玉液羊舌簽’的做法,是取來枚雞子,將蛋清和蛋黃分打入兩個碗裏;而後將羊舌切絲、魚肉剁茸,分別蘸好蛋清和蛋黃,疊卷成條,用旺火蒸少頃後落鍋炸成。”

蔡韻聽後連連叫好,這時又有一盞江珧生、一盞鵝肫掌湯齏送到,蔡韻聞到鵝湯的鮮香,剛要問話,忽然陰風怒號而至,燈火紛紛熄滅,樓上頓時漆黑一片。

蔡韻驚慌失措,喊道:“怎麽回事?”他卻不知,此刻樓外的江湖中人和數百禁軍,都在仰望著北樓頂的小閣。

——在滿樓燭火俱遭風滅之際,豐樂北樓的閣樓裏忽然亮起了一點燈光。

那燈光在暗夜亂風中乍現,不明滅,不飄搖,靜靜地定在北麵的高閣中,宛如天星遙掛。

一瞬間沈硯秋錯覺暗生,如見明月,恍惚中隻覺一片清清冷冷的寒光灑落在周身,雖不痛不癢,卻叫人無從躲閃。

這一刻沈硯秋心神失守,胸前流露出致命破綻,可那年輕人終究曆練淺薄,沒能抓住時機。這破綻稍縱即逝,沈硯秋收攝心念,縱聲長嘯,一掌按在年輕人腹上,內勁迸發,將年輕人打飛出去。

雖然那年輕人未能抓住破綻,可沈硯秋宗師身份,暗道慚愧,這一掌就沒下死手,那年輕人中掌跌出後隨即翻身躍起,抹去嘴角血絲,卻見沈硯秋並不追擊,靜靜負手而立,衣衫在風中鼓舞。

年輕人呆楞半晌,頹然歎息數聲,轉身走了。

(十)

酒樓中重又點好了燈。街上遙遙走來兩人,越走越近,沈硯秋的目光也越來越鋒銳。

來者正是龍婉兮與那精瘦漢子;適才王黼在遠處望見豐樂樓下的禁軍甲兵,這才驀然想到昨夜雲夢侯似說過會來樓上收徒,當即汗濕衣衫,尋了個借口慌慌張張先走了。

沈硯秋盯著麵前的精瘦漢子,冷冷道:“魏槐影,你居然還活著。”

那精瘦漢子陰聲一笑,壓低聲音道:“我老魏自然還活著,沈硯秋,你卻該死了。”說完徑自走到蔡慶惜麵前見禮稟報,竟不再看一眼沈硯秋。

蔡慶惜聽完魏槐影的話,看了看他身邊纖弱的舞女,淡淡道:“那就送這位姑娘去我哥哥宴上;亥時將至,沈先生,你隨我上北樓去。”

龍婉兮跟著精瘦漢子走上了主樓三層,蔡韻見到長袖少女款款而到,忙歡喜招呼:“龍姑娘,快請入座。”

龍婉兮走到蔡韻前一丈處見禮,蔡韻新知了許多奇異美妙的菜肴,迫不及待要炫耀一番,當即指著一道“鵪子水晶膾”說道:“龍姑娘,你來看,這道菜奇就奇在……”

話音未落,龍婉兮袖中倏然射出一道銀光,直取蔡韻心口。

蔡韻大駭,卻閃避不及,忽而灰白身影一晃,魏槐影擋在了蔡韻身前。

丁璫一聲,銀光射在魏槐影胸口,如中金石,被彈落在地,卻是一柄連著長繩的短劍,被龍婉兮從袖底投射出來。

這短劍鉤索是龍婉兮慣習的兵刃,先前趁著進屋換衣時藏入袖中,本想一舉刺殺奸相之子,卻功虧一簣。

蔡韻方才嚇得失魂落魄,逃得性命後驚去怒生,吼道:“老魏,給我擒住她,不識好歹的賤人!”

魏槐影聞言走向龍婉兮,隨著他踏步,樓上的燈火狂亂閃動。

龍婉兮見這瘦子麵無表情、鬼氣森森,知道遇上了強敵,當即後退一步,鉤索向外急射,穿窗勾住了欄杆,手腕發力,人如箭矢般撞出窗子,躍到了主樓外的飛廊上。

魏槐影沒料到龍婉兮有這麽一手功夫,微微一驚,追到廊橋上。

龍婉兮一站上廊橋便發足急奔;那魏槐影在後麵慢悠悠邁步追趕,卻離龍婉兮越來越近;蔡韻兀自在怒喊:“快,快捉住她,我要剝光她的衣衫!”

(十一)

情急間,龍婉兮瞥見廊橋盡頭似有一道飛簷,不及細想,鉤索射出纏住,奮力一拉,身姿飛起,迅疾撞向飛簷,半空裏收回鉤索,再度激發,卻是勾住了飛簷之上的閣樓窗欞,喀拉一聲,龍婉兮撞破窗子,跌入閣樓。

飛廊下,街道上,數百禁軍和諸多江湖豪傑都見到一名宮裝少女一手提著裙裾、一手似拿繩索,從廊橋上疾奔而過;後麵追著一道灰白的影子——而後少女身姿高起,如飛燕投林,射入了豐樂北樓的閣樓中。

此刻,二更天的更鼓聲在大風中隱隱傳來,亥時已至。

(十二)

蔡慶惜與沈硯秋正走在北樓的階梯上,剛走上三層,就見一道身影飛射進了閣樓,不由得臉上變色。

魏槐影眼見龍婉兮進了閣樓,歎了口氣,停步不追。蔡韻趕到飛廊上,見狀不住喝道:“快追啊,追進去捉她回來!”“把她捉來點了穴道,我要親自剝光她!”“老魏,愣著作甚,還不進樓擒她?”

魏槐影卻不顧蔡韻連聲催促,隻站在廊橋上靜靜看著閣樓,眼中似有懼意。

蔡韻心念一轉:魏槐影追隨自己日久,向來武藝高絕、辦事利索,這番怎會如此異狀?不禁止住了呼喝,奇道:“老魏,你怎麽了?”

魏槐影微露苦笑:“主人見諒,老魏我還想再活幾年,這閣樓,嘿嘿,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進去的。”

蔡韻聞言愕然,卻見蔡慶惜和沈硯秋飛步走到了閣樓門口,猶豫一瞬即推門而入。

少女飛入閣中時,白衣公子正在看窗外一隻低飛的雁。

聽到聲響,謝雲留轉過身來,見到閣中多了一名清麗少女,卻並無訝色,隻對她微微點頭致意。

龍婉兮昨夜剛在集英殿裏見過這白衣公子,不禁驚道:“你……你是謝雲留?”

白衣公子點點頭,輕輕道:“這雨遲了許久,是麽?”

龍婉兮聽得莫名其妙,剛要開口,忽然閣樓門開,蔡慶惜和沈硯秋走了進來。

蔡慶惜進門便道:“這位姑娘,請你速速離開此間,我們還有要事。”說完蔡慶惜走到謝雲留麵前施禮,道:“謝侯在上,今後我便是謝侯的弟子,請受一拜。”

謝雲留道:“閣下若是來拜師的,便請回吧,你已來遲一步。”

蔡慶惜驚愕道:“這、這卻為何,現下難道不是亥時麽?”

謝雲留道:“閣下既來拜師,當知我昨夜所言,現下雖是亥時,閣下卻非最先來到謝某麵前的人。”

蔡慶惜臉色愈加慘白,半晌才道:“難道謝侯是要收這位……這位姑娘為徒?”

謝雲留沒有說話,似是默認。

蔡慶惜本以為謝雲留定下如此奇特的收徒之法,隻是為了試量弟子的勢力謀略,萬沒想到這雲夢侯竟然真的隻看機緣,隨意收徒。

思索良久,蔡慶惜仍覺難以置信,道:“可是……謝侯是否知道此女是什麽人?她是一名青樓女子,謝侯真要收這樣的歌女為徒麽?”蔡慶惜素知哥哥蔡韻貪**好色,便對魏槐影的稟報未加細聽,以為龍婉兮不過是一名出身青樓的歌女舞妓。

謝雲留淡淡道:“她是青樓女子也好,是公主殿下也罷,隻要在亥時當先來到謝某麵前,那就是謝某的徒兒。”

蔡慶惜聞言和沈硯秋相顧愕然。龍婉兮平白遭誣,忍不住啐道:“無恥!你……你才是青樓女子!”

沈硯秋道:“莫非謝侯之前便認得這女子?”

謝雲留道:“從未見過。”

沈硯秋嘿然。龍婉兮聽後心裏隱隱掠過一個念頭:自己昨夜在集英殿獻太清之舞,曾數次舞過雲夢侯案前,原來他竟對自己未加一顧,是以才說從未見過自己。

蔡慶惜看向沈硯秋,神情焦急。沈硯秋笑道:“敢問謝侯,假若亥時第一個來到尊駕眼前的人不幸死了,那便如何?”

(十四)

龍婉兮聞言心中一寒,卻聽謝雲留道:“那麽第二個到來之人,便是謝某傳人。”

沈硯秋點點頭:“原來如此,甚好,甚好。”

謝雲留淡淡道:“你想殺了我的徒弟?”

沈硯秋一笑不答。龍婉兮方才腦中轟然,這時醒過神來,說道:“我不是你的徒弟,我也不想做你的徒弟!”

謝雲留道:“你想與不想都無妨,你既然在亥時來到這裏,便是謝某的徒兒。”

謝雲留道:“你是沈硯秋吧,天下沒有幾人的掌法比你好了。”

沈硯秋冷笑:“那便怎樣?你既知道我的名頭,不如聽我一勸——”

話未說完,卻聽謝雲留道:“那便可惜了。”

沈硯秋不解其意,哼了一聲,轉而對龍婉兮道:“這位姑娘,你不想做雲夢侯的徒兒,那好得很,一會兒等你死了,便不是他的徒兒了。”

說著,沈硯秋深吸一口氣,踏前一步。

謝雲留一動不動。

沈硯秋知眼前的白衣公子是平生勁敵,一進門便留神細察謝雲留的神采氣機,隻覺如風淌雲流,無從捉摸——直到他看到閣樓外有一隻徘徊低飛的雁。

信陵坊那夜後,江湖傳聞謝雲留劍術淩厲,殺機盎然,劍氣將燕鵲都驚得高飛。沈硯秋聽後將信將疑,並不以為世間能有如此劍法;是以他方才以言語刺探,而後踏前一步激發出掌風殺氣,謝雲留卻始終不動;其時窗戶敞開,隻見那隻雁兀自在窗外飛來飛去。沈硯秋篤定:江湖人對謝雲留劍氣的說法太過誇大,當不足懼。

沈硯秋又踏出一步。

謝雲留仍舊全無反應,身上分毫的殺機劍意都無。

沈硯秋縱聲長笑,連踏三步,走到了龍婉兮麵前,龍婉兮驚得倒退。

謝雲留忽然輕輕一笑,驚惶中的龍婉兮聽到這笑聲,心裏莫名多了一絲暖意。

(十五)

沈硯秋右掌抬起,凝蓄掌勁,便待催發出去。離秋掌勁是幾種不同的勁力分合變化而成,明暗相生、虛實糾纏,沈硯秋料定龍婉兮絕然無法避過。

倏地,雁鳴聲響起,窗外那隻低飛的雁驟然掠入了閣樓中!

沈硯秋微微吃驚,瞥見那雁飛入窗內後落在桌案上,撞翻了桌上酒瓶,酒水灑落地上。那是先前蔡慶惜命人恭送上閣樓的一瓶陳年眉壽。

有一道風隨著雁穿窗而入,吹動白衣公子衣袖。

空無之中寒意生發,滿地酒水颯然浮空,凝聚在沈硯秋頭上數尺處,化作漫天酒雨!

謝雲留悵然一歎,酒雨應聲灑落下來,落在沈硯秋的頭上、身上、衣袖上。

隨即,沈硯秋的頭巾和濕衣上洇出一團一團的血色,和酒水混在一起,從顱上直流到腳下。

——那酒水在空中時是酒雨,落及沈硯秋身上時卻已紛紛化作劍雨。

沈硯秋猝不及防,被這一場劍雨淋透!

謝雲留靜靜看著渾身血流如注的沈硯秋,目光如同在極高的地方俯視下來,輕聲道:“可惜了。”

沈硯秋方還誌得意滿,片刻間卻落得重傷垂死,心中驚駭震悚到無以複加,他知自己命在頃刻,奮起最後的精氣,凝力揮掌,要與謝雲留玉石俱焚。

當是時,桌案上的那隻雁振翅而起,倏然飛上了沈硯秋的右臂——

沈硯秋將死之際悚然一悟,喃喃掙紮道:“你……你是將劍意轉到了那隻雁上,這,這絕無可能……這怎能做得到,不會的,世間哪有——”

話沒說完,那隻雁飛離了沈硯秋,停在白衣公子的肩頭。

飛雁離去仿佛抽空了沈硯秋的生機,神妙莫測的“離秋掌”隨著一句未完的話從此湮滅於江湖風雨。

【世間哪有——這等劍法?!】

(十六)

蔡慶惜和龍婉兮見雲夢侯手不舉,足不抬,於無形中頃刻格殺當世一等一的掌法宗師;不禁駭然失語。

蔡慶惜看著白衣公子肩頭的雁,雙翅撲扇,似乎隨時會飛到自己頭上,忍不住渾身發抖,哆哆嗦嗦逃下樓去。

龍婉兮目睹了謝雲留的劍術,才知自己先前籌劃的刺謝之事當真形同兒戲,顫聲道:“你真的……真的要收我為徒?”

謝雲留微微頷首。

龍婉兮搖搖頭,說道:“我不會拜你為師的。”

謝雲留不置可否,隻淡淡道:“隨我下樓——這雨已遲了這麽久,或許在到止棄樓前,這雨仍不會落下。”

龍婉兮愕然,隨即提高聲音道:“我絕不會做你的徒弟,你勾結奸相,殘殺忠良,昨夜還殺了……還殺了吳大哥,我和你不共戴天。”說到這裏,她想起吳濁之死,語聲微帶哽咽,隨即驚悔:方才激憤中竟說出了刺客之事,恐怕自己和傳杯堂都難逃厄運。

謝雲留道:“你說的是昨夜刺客麽?他本也是赴死而來。”

龍婉兮大怒,可又想到:“吳大哥一心刺殺皇帝,當然早不打算活命,死於昨日長留劍,恐怕要好過死於侍衛亂刀下。可無論如何,這謝雲留也是自己仇深似海的敵人。”

謝雲留轉身去推門,隨口道:“徒兒,咱們該走了。”

龍婉兮氣得打顫,大聲道:“謝雲留!你這大惡徒、大奸人,你和奸佞狼狽為奸,我恨不得把你鑽心剜骨,你休想我做你的徒弟!”

謝雲留聞言止步,卻沒回身說什麽。

龍婉兮看不到謝雲留的表情,隻道已刺痛了此人,更是冷笑連連:“趨炎附勢的走狗劍客,居然要收一個恨他入骨的人做首徒,你不怕被我一劍刺死,我卻還嫌丟人呢!”

謝雲留道:“你並非我的首徒。”

龍婉兮一愕,忍不住脫口道:“那你首徒是誰?”方問出口,便覺不妥。

謝雲留淡淡道:“是一顆頭顱。”

龍婉兮像看瘋子一般看著背對自己的白衣公子,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又過良久,龍婉兮見謝雲留不言語,也不離去,便又冷冷道:“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當你弟子的,你給奸相蔡京做劊子手,我龍婉兮一生都看不起你!”

龍婉兮心中害怕,閉目待死;片刻後卻覺得那雁老老實實地棲停在自己肩頭,並無異狀。

她看到謝雲留眼中射出奇異的光彩,似有所思。

——白衣公子臉上初次有了一絲訝色:“你姓龍?那很好。”

龍婉兮聞言迷惑,心想:“姓龍又怎樣,那有什麽好的?”

窗外一聲霹靂,雨水終於如潮而至。

(十七)

子時一刻,得悉豐樂樓事的六幫十一門長老耆宿們撐著油紙傘,一個接一個地走入了金梁橋邊的一處小院;那姓洛的年輕人正在此處養傷。

子時三刻,長老們又一個個地從小院裏出來,走入了暴雨中,神情憂慮驚懼。他們此時已清清楚楚地知道——距止棄樓一戰僅僅兩日,謝雲留便已徹悟了“天上的劍法”。

(十八)

大觀元年三月癸醜,觀文殿大學士、前相趙挺之卒,帝贈司徒、諡清憲;又擢葉夢得為起居郎。

暮春的柳絮在汴梁城裏紛揚飄灑。

是夜亥時,雲龍相會。

雲中夢華第四章·附注:

1,【大觀茶論】宋徽宗趙佶著於大觀元年,全書共二十篇,是非常詳實精辟的茶道專著。

2,【葉夢得】攀附蔡京的詞人。據《宋史》:大觀元年三月癸醜,宋徽宗以葉夢得為起居郎。夢得附蔡京,得為祠部員外郎。京罷相,趙挺之更其所行;及京再相,複反前政。夢得入對,因曰:“陛下前日所建立者,出於陛下乎,出於大臣乎?豈可以大臣進退而有所更張也!”帝悅,故有是命。

3,【豐樂樓】又稱樊樓,史載確為五座樓組連成的樓群,當屬北宋一建築奇觀。北樓露台禁止探看事,野史有載。另,本書所提及所有食物菜品,皆為北宋時確有。

4,【眉壽酒】徽宗時由官府發放釀酒憑證給大酒樓,隻有官方登記的正店名樓才有權釀酒自賣,小酒樓賣酒須從大酒樓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