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雲光截弦雨

(一)

午後的汴河岸邊飛絮如雪,一個虯髯漢子手持酒囊,颯遝而行,不時仰頭灌幾口酒。他急著趕到州橋邊,步子越邁越大,無暇去看暮春裏漫天飛揚的柳絮。

走了片刻,迎麵慢悠悠行來一個身形精瘦的中年漢子,眼見就要擋在疾行的虯髯大漢身前。

虯髯漢子又灌了一大口酒,呼喝道:“勞駕讓一讓,莫撞倒了閣下。”

精瘦漢子如若未聞,徑自走到了虯髯大漢麵前,虯髯大漢皺眉不耐,伸手去推,推在精瘦漢子胸前卻如觸金鐵,不由得“咦”了一聲;眼前一花,已不見那漢子身影。

虯髯大漢回頭一看,隻見身著灰白衣衫的精瘦漢子已在身後數丈外,仍走得慢慢悠悠。虯髯漢子醉眼朦朧,嘟囔道:“這廝的身子骨倒硬……”便又朝著州橋走去。

(二)

州橋又名天漢橋,是唐時汴州節度使李勉修成的一座青石橋,橋壁雕滿飛雲奇獸,頗為精致,是汴京城的觀月勝地,午間卻少有人至。

那虯髯漢子走到州橋時剛好飲盡了囊中酒,見橋邊有一書生和一美婦正在談笑,便走近說道:“孟公子,秋姐,俺來遲了沒?龍姑娘還沒到麽?”

那書生孟公子道:“我估摸著,等龍姑娘來到還得有半柱香;崔老三,你今日見到老吳沒?”

崔老三搖頭:“吳濁一貫神出鬼沒,我今早找了他半天都沒找見個影兒。”

孟公子皺眉道:“這個老吳……咱們‘傳杯堂’剛成立一日,頭一次聚會他便不見蹤影。”

那姓秋的美婦道:“昨日傳夜雨春風酒的人,除去清水樓的梁老和西水門前的‘紫極刀’趙燕歌,共計是九十七人。算上咱們幾個,我已聯絡到五十九人,其中有四十三個願意加入咱們‘傳杯堂’。”

崔老三喜道:“那好得很,梁老和趙大俠都是一派之主,自然不能加入咱們堂中;隻一日傳杯堂就有了四十三人,那也算不得了啦。”

孟公子歉然道:“秋姐,你方做了新娘子,便奔波了一日夜去聯絡汴京各處的傳杯者,孟某好生敬佩。”

秋姐笑道:“那四十三人也大都是看了龍堂主的麵子,我隻動動腿腳,也沒什麽辛苦的。”

崔老三憤然道:“咱們龍堂主的爺爺有大恩於皇帝,可皇帝卻崇信蔡京,將他老人家貶去潤州,想來真是叫人氣悶。”

秋姐和孟公子都默然點頭。良久,孟公子歎道:“可惜昨日在止棄樓上,洛大俠未能手刃謝雲留,不然也算除掉了奸相的一條臂膀。”

秋姐猶豫道:“我總覺得,那謝雲留不像是甘做蔡京走狗之人……”崔老三大聲截道:“姓謝的為蔡老兒殺了章老大滿門親朋,那還有假的?”

孟公子笑嗬嗬道:“秋姐,你剛嫁人,可莫被那謝雲留的相貌風度迷了心竅……”

秋姐啐道:“別胡講。說起來,我從昨日傳杯後就沒見過老吳,不知他又躲到哪裏喝酒去了……”

崔老三哼了一聲,道:“那吳濁行事鬼鬼祟祟,或許是貪生怕死,不敢和奸相為敵,又沒臉對龍姑娘說要退出傳杯堂,於是便悄悄躲了起來……”

秋姐聞言微愕。孟公子神色一肅:“崔老三,我瞧你是喝醉了,在這說什麽醉話?”

就在此時,三人聽到槳聲,回望汴河中,一葉小舟駛了過來,舟上立著一名長袖羅裙少女。

那少女讓船夫將小舟靠岸,輕盈地躍到孟公子三人身邊,打過了招呼,少女問道:“有沒有見到吳大哥?”三人都搖頭。

崔老三道:“龍姑娘,你在宮中可刺探到了什麽消息?”

龍姑娘搖搖頭,道:“我們教坊女子住在宮外教坊司,隻有皇城裏君王飲宴時,才可能去宮中獻舞;來去匆匆,也難探聽到什麽。”

崔老三道:“那做這教坊舞女也沒什麽意思了,還得給那昏君獻舞……”

孟公子忙截口道:“崔老三,你小點兒聲,龍堂主潛在教坊,以後於咱們傳杯堂總會大有用處。”

龍姑娘淡淡一笑,問那美婦道:“秋姐姐,可探聽到謝雲留的傷勢如何?”

秋姐蹙眉道:“今日午時,有不少人見到姓謝的入宮去了——據眼見者傳,那謝雲留昨日雖敗,卻似毫發無傷。”

龍姑娘沉思片刻,道:“難道謝雲留劍法如此之高?看來我們趁機刺殺謝雲留的籌劃得先擱置了。”

三人聽後都神情暗淡,孟公子歎道:“我那刺謝的檄文算是寫得過早了……其實汴京風物繁華,頗值得記敘一番,若朝廷裏再少些蔡京之流,這座城就更加好了。”

崔老三道:“孟公子,你整日瞎寫文章,不如多想想法子;龍姑娘,那咱們接下來作何打算?”

龍姑娘道:“咱們先再打探幾日,見機行事。教坊中召集舞女在酉時前須回教坊司,或許今夜要進宮去;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咱們明日再行聯絡——昨日我對你們說過,‘傳杯堂’現下初創,總得做出一件震動汴梁的大事來,既已暫緩刺謝,我們更可好好謀劃一番。”

三人都點頭稱是,崔老三道:“龍姑娘,你是堂主,俺們都聽你吩咐。”

龍姑娘微微頷首,轉身上了小舟匆匆遠去。

沒過多久,這三人也各自離去,隻有汴河水在橋下寂然流淌,漸漸映出日頭偏西、夜幕四合。

(三)

汴京華燈初上,集英殿上君臣飲宴,正作太清之舞。

起舞的少女們風姿綽約,舞步挪移中環佩清響,當中一名長袖清麗舞女唱道:“曾向蕊宮貝闕,為逍遙遊:俱膺丹篆玉書,作神仙伴……”天子居中而坐,正自怡然觀舞,聞聲讚道:“這兩句歌得雍容!”分坐兩旁的百官紛紛出言附和,對太清舞稱頌不已。

隻有左列座中一名白衣公子神情清冷,一言不發。坐在他近旁的官員們見狀無不皺眉。

不久太清之舞漸入佳境,天子撚須停箸,看得入神;群臣也都作心馳神往之態。

那白衣公子仍自斟自飲,不動聲色。滿殿歌舞升平、酒酣言歡,卻仿佛多了一絲清寒之氣縈繞在君臣心上,揮之不去。

天子察覺到這抹寒氣,微微皺眉,卻又立時被殿上曼妙舞樂引走了心神,連連撫掌稱許。

席間末座一名年輕文官似也看得如癡如醉,忍不住大聲唱和道:“仙裾搖曳,擁雲羅霧縠之奇;紅袖翩翻,極鸞翮鳳翰之妙。”

群臣聞聲愕然側目,有人便要指責他出言唐突,卻見天子輕笑擺手,示意無妨。

那文官看出天子眼中似有嘉許之意,不禁暗生得意,掃視了一遍群臣,瞥到端坐在左側席上的白衣公子時,忽覺遍體生寒、如沐飛雪。

年輕文官趕忙收攝目光心神,見到此刻舞曲轉急,太清舞已到了最妙處。舞女們霓裳飄搖、裙裾回風,蓮步交錯中直讓觀者目不暇接、相望讚歎。

而後,樂曲聲驟然悠緩下來。舞女們長袖飛揚,步履輕移,飄然出塵之意彌於殿上。年輕文官邊看邊眯眼微笑,方要再讚歎幾句得體言語,卻不自主地又瞥了一眼那白衣公子,頓時感到一絲鋒銳的寒氣鑽入心竅,竟忘了要說什麽。

太清舞到了收尾時候,舞女們列作花形,花瓣諸女邊舞邊轉,俏立花心的舞女清聲唱念:“仙家日月如天遠,人世光陰若電飛。絕唱已聞驚列坐,他年同步太清歸。”

太清舞樂到此止歇,殿上一片讚聲。天子與群臣同飲一盞後,笑問道:“方才放聲唱和者是何人?”

那末座的年輕文官趕忙起身離席,跪在禦前行禮:“方才微臣情難自已,唐突發聲,請陛下降罪。”

天子看到這文官麵生,隻“嗯”了一聲,沉吟不語。尚書左仆射蔡京見狀稟道:“此人是去年新中的進士,名為王甫,現官居校書郎。”

天子點點頭,道:“王卿,你方才唱的兩句,可不是‘太清舞’中的唱詞吧。”

王甫惶恐道:“是,臣下一時意動,錯用了詞句,驚擾聖上,罪該萬死。”

天子笑道:“你以‘采蓮舞’中的兩句念詞來讚‘太清舞’,倒也應景。輕歌妙舞容易使人情不自禁,朕也不怪你唐突;王卿,你抬頭起身,上前幾步。”

王甫聞言叩頭,謝過了罪,才敢站起走近天子,經那白衣公子身邊時,王甫莫名心生不安,快步而過。

天子細看王甫樣貌,隻見其人眉眼俊秀,雙目顧盼流金,不由得甚喜;不經意想起批閱過的進士名錄中似見過王甫二字,當即問道:“王卿名甫,可是與少陵野老同名?”

王甫恭聲應是。

天子沉吟片刻,忽然道:“鄭卿,我看就讓此人到你禮部作個郎中,何如?”

禮部尚書鄭久中忙道:“謹遵陛下聖意,隻是……隻是禮部祠部、主客、膳部三司都已有郎中在任……”

天子隨口道:“王卿熟稔舞樂,就先讓他去作禮部的員外郎,掌教坊司。”

王甫聞言大喜,叩頭謝恩。群臣見這年輕進士從九品校書郎一躍升到了從五品的員外郎,也都稱羨不已。

唯獨那白衣公子自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眼中仿佛從來沒有王甫此人。

鄭久中嘴上恭賀王甫,心中卻微微不快:“現下掌管教坊司的員外郎頗有才幹,這次禦前獻太清舞的舞女多是此人教習而出,換成這王甫模樣是俊俏了許多,真才實學卻未必有了。”

不少大臣都看出禮部尚書似麵有不豫,心思深沉的便住言不再恭維王甫,轉而言他。禁軍殿帥高俅道:“陛下,微臣想,此太清仙舞排演得甚好,不知陛下要作何賞賜?”

天子笑道:“不錯,那是該賞的,就賞每人錢八陌、絹十匹。”

高俅應了,對殿中一名侍人低聲吩咐:“帶舞女們去旁處領賜。”

天子又道:“讓幔後的樂師們也一並去領賞。”

高俅忙道:“是,陛下聖明,微臣遵旨。”原來舞女們獻太清舞時,樂師們卻坐在宴席兩旁的幔帳後麵吹彈伴奏;君臣隻聞樂聲、不見樂師。

舞女樂師們謝恩後匆匆離殿而去,高俅忽然笑道:“不知雲夢侯以為太清舞何如?”

群臣一聽,都看向席上的白衣公子。適才君臣陶然,唯有這雲夢侯神色淡漠,許多大臣都對此人的崖岸自高深感忿忿;隻是沒人願貿然得罪謝雲留,這時高俅引起話鋒,正合群臣之意。

謝雲留微微皺眉,沒有開口。

天子笑道:“謝卿家,朕見你方才神色自若、目無旁顧,也不知你是否在觀舞,故而朕也想問問——雲夢侯以為太清舞何如?”

謝雲留起身回道:“千幻萬變,頗為奪目。”

王甫聽到謝雲留也讚太清舞,暗忖:“這雲夢侯看似清高自許,原來也是逢迎之輩;嘿嘿,隻不過這‘千幻萬變’四字,可遠不及我那番說辭漂亮了。”其餘諸臣心中也大都不屑。

隻有天子聞言後一怔,思索片刻又問:“雲夢侯以為‘千幻萬變’者又何如?”

謝雲留道:“絢麗善變者,不可流連。”

眾臣麵麵相覷,天子又道:“若要流連呢?”

謝雲留淡淡道:“若流連,則智迷目眩,沉醉難返,心誌必頹。”

天子皺眉不語。道君皇帝性喜書畫歌舞,筆墨丹青上造詣尤深,這些都屬“絢麗善變”之物,謝雲留此言頗有諷他玩物喪誌之意,不禁心中不喜。

臣子們聽了謝雲留妄言,人人劇凜,一時無人說話;隨後高俅哈哈一笑,說道:“謝侯是劍道宗匠,高某不懂劍術,卻也曾耳聞——劍術一途,難道不也是講求靈動變幻、絢麗莫測的境地麽?”

謝雲留淡淡一笑,並不辯解。眾臣紛紛讚道:“太尉高見。”天子也微微頷首。

高俅又笑嗬嗬道:“坊間都傳,昨日謝侯在止棄樓家中和一名外地的年輕劍手鬥劍,竟然輸了?”他在說到“家中”和“年輕”時,著意加重了語聲。

謝雲留淡然道:“不錯。”

大臣們聞言麵露鄙夷之色,有幾人更是輕笑出聲。天子此時見謝雲留陷入窘境,自己已挽回顏麵,便笑道:“勝敗尋常事也,謝卿也不必介懷。”

謝雲留沉默不語。席上一名小官見狀落井下石道:“我朝太清之舞氣象恢弘,微臣觀之歎服;不過微臣也曾在書中讀到,唐時另有‘西河劍器’之舞,可謂劍舞雙絕,可惜失傳了。”

高俅聞言已知其用意,微微一笑,卻不接話。

王甫趁機賣弄文才,說道:“不錯,那西河劍舞‘爧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真是氣象萬千了。”

高俅這才慢悠悠開口:“看來王郎中不光名同少陵,對其詩句也是熟記在心了。不過高某卻聽說,這西河劍器並非失傳,隻是須得身懷絕世劍法,才能舞得出來,所以會者難尋——謝侯劍術驚世,自然是會的了,不知可否當席一舞,讓我等開一開眼界呢?”

天子聞言猶豫,他心思細敏,素知謝雲留劍仙風骨;那西河劍器源於公孫大娘,乃是女子劍舞,高俅此言對謝雲留可謂頗為不敬。可天子猶豫片刻,仍舊沒說什麽。

群臣見聖上不言,便都附和高俅道:“是,謝侯爺可得讓咱們一飽眼福。”“謝侯不說話,一定是身邊沒帶著劍吧!”、“臣鬥膽請陛下準許,讓謝侯暫借殿外侍衛長劍一舞。”

一時間集英殿裏嘈雜不堪;謝雲留輕輕一笑,忽然向前邁了一步。

一步之後,殿上生寒,滿殿驟然鴉雀無聲!

寒氣從四麵八方席卷而至,在集英殿中凝成了雲,重重壓在每個人心頭,讓人透不過氣。

凜冽的殺意從白衣公子周身向四處**開,迢迢不斷如春水。

這寒雲般的殺氣刺得群臣失色,天子神情也變得惶恐無依——此時此刻,若世間真有天帝之子,隻怕當名謝、雲、留。

(四)

倏然,集英殿上凝滯的殺機被一聲弦音破開,一道灰影裂開幔帳飛撲向道君皇帝。

群臣均沒料到幔後竟藏有一人,都僵在當場,等回過神來,隻見一名灰衣人手持長長的琴弓,弓末凝在天子咽喉之前,而那王甫不知為何跌倒在灰衣人腳下,麵如土色。

王甫嚇得肝膽俱裂:方才他被一股莫名的勁道推在了灰衣人身前,踉蹌中醒悟到殿上混入了刺客,以為性命將不保,誰知這灰衣刺客似隻為刺殺天子而來,出掌將王甫推倒在一邊,以一柄琴弓製住了道君皇帝。

群臣失魂落魄,直勾勾看著灰衣人,怕驚動刺客弑君,也不敢高聲招呼禁軍侍衛,人人手足無措。

隻有白衣公子邁步走向灰衣人,淡然道:“我聞弦上風雷,殺氣橫空欲雨——閣下這一記枯弦急刺,也算是不凡的劍法了。”

諸臣惶然看著謝雲留走到了灰衣人身邊;他們都以為這刺客挾持天子,必有圖謀;可隻有這灰衣人自知周身的氣機內息都被一片清寒徹骨的劍意籠罩,自己不得不奮起心神勉力相抗,渾身冷汗涔涔而下。

謝雲留口中說話,足下前行,每踏出一步,灰衣人握住琴弓的手就忍不住一顫,直到謝雲留走到了他身邊立住。那琴弓似被劍氣鎖死,竟是無論如何都刺不下去。

灰衣人心中頹然,苦笑一聲:“我吳濁的手拉了一輩子的胡琴,居然還是不穩,可笑,可笑……”

說罷自行震斷了琴弓,轉身向著殿外走去。群臣這才看到刺客的麵容:那灰衣人麵如死灰,一臉的傷心落魄。

高俅眼見刺客走離了天子身邊丈外,驟然高叫道:“休走了刺客賊人!”

殿外甲士紛紛湧入,灰衣人隨手拋下半截琴弓,步履不停,邊走邊呢喃道:“請賜一劍。”

站在刺客背後的白衣公子聞言輕歎,揮袖一拂。

一道雲白的光貫穿了集英殿,轉瞬消散。

灰衣人口中驀然迸發出淒涼長笑,步子加快,走到甲士槍戈前時笑聲戛然滯住,身形軟倒,鮮血從心口處淙淙流到地上。

(五)

謝雲留身後,天子驚魂難定,良久才靠倒在座椅上。

君臣心神稍平;蔡京臉色蒼白,揮手道:“快,快把刺客屍身抬出去。”

天子看著謝雲留,澀聲道:“謝卿家……”卻是說不下去,目中流露謝意。

謝雲留淡淡道:“方才太清舞一起,我便察覺到殿裏潛藏著一名刺客,一時不知其匿在何處,隻覺殿上隱隱有一絲寒意。”

群臣聽了這話,恍然暗忖:“無怪自己先前覺得殿上寒氣逼人,還以為是雲夢侯身上激發出的冷傲劍氣,原來卻是源自那灰衣刺客,這倒是錯怪雲夢侯了。”

蔡京歎道:“高常侍詩曰:‘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誠不餘欺也。”

謝雲留繼續道:“後來寒氣越來越弱,等舞終曲盡時,那一抹寒氣已頗難感知;若等寒意全然散盡,那人的一刺就會變得無痕可尋、無以為破,是以我才起身邁步,迫發出雲寒劍氣,擾亂了那灰衣人幾已消隱無蹤的氣機,逼他倉促出手,這才使得他功敗垂成。”

天子此時心緒漸定,沉思片刻後道:“聽謝卿所言,那人身上散發的寒氣越弱,殺機卻會越強,這卻是為何?”

謝雲留道:“那人所修心法名為‘枯山死水’,身上生機越弱,激發出的劍刺就會越淩厲,就似死灰中生發出的昂然之火。”

天子歎息:“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奇術。”

高俅道:“陛下,這刺客能獨自躲在幔帳之後,必然和其他樂師有所勾結,否則樂師們離殿時豈能看不見有人留下?”

禮部鄭久中聞言麵色一變,如若教坊樂師中混入了刺客,自己難辭其咎。

天子點了點頭,剛要命刑部拷問樂師,卻聽謝雲留道:“那‘枯山死水’心法講究‘疊滅’之術,運轉時一層層地滅盡自身生氣,等疊至最後一層時,周身如枯木爛石,氣機隱匿,尋常人就算在他周圍也往往視如不見。”

天子道:“原來如此,看來是其餘樂師將刺客忽略過去。此等藏匿刺擊之術,委實駭人。”

群臣適才大受驚嚇,這時見刺客伏誅,心鬆之餘也不禁對謝雲留生出一分歉意,便都讚雲夢侯劍法絕世。

高俅忽然道:“那刺客想來是死於謝侯名動汴京的‘昨日長留劍’之下了,隻是卻不見謝侯的劍在何處,莫非謝侯是藏劍赴宴麽?”

諸臣聞言悚然,若無天子詔許帶劍,攜刃赴天子宴實屬誅九族的重罪,一時人人看向謝雲留,卻見白衣公子默然不答,神情清淡。

天子哈哈大笑,說道:“雲夢侯修為通神,即便不帶劍定然也能誅殺刺客,高卿家可也太小看謝卿了。”

高俅躬身謝罪。天子又道:“謝卿家,朕知你素來不喜杯盞應酬,這次邀你赴宴乃另有用意,實為替蔡卿了卻一樁心願。”

謝雲留道:“願聞其詳。”

天子笑道:“前日蔡卿說起,他收養了一名故人之子,名為蔡慶惜,從小喜愛刀劍拳法,天資雖佳卻無名師栽培——便請謝卿費心,教導他的劍術,何如?”

謝雲留沉默良久,答曰:“謝某近日正有收徒之意。”

天子與蔡京相顧而笑,王甫聽了卻心生嫉妒:這雲夢侯與聖上回話,卻不稱臣下,而自言“謝某”,聖上竟也默許之。

蔡京道:“有勞謝侯。蔡某家中錢物不多,今日一早焚香淨手,謹錄了一首太白詩,以此為謝侯的收徒之酬,不知可好?”其實蔡京家財何止萬貫,他以手書相贈,一者為顯清廉,二者卻是對自己書法頗為自矜。

王甫笑道:“蔡公書法冠絕當世,尤勝米元章。若得手書,勝得千金。”

蔡京微笑道:“王郎中謬讚了,改日蔡某錄一首杜詩請王郎中指點。”

王甫連連稱謝,喜不自勝。

謝雲留似沒聽見蔡王二人的客套言語,忽道:“謝某已定下明日亥時於豐樂樓收徒傳劍,若蔡太師的義子有意學劍,明夜可至豐樂樓一試。”

蔡京聞言麵色微晦:謝雲留說明日在豐樂樓收徒,不但忤了今夜聖意,也大大駁了自己麵子。

天子皺眉道:“原來如此,卻不知謝卿收徒,是看重弟子的天資品行,還是出身教養?到明日亥時,又如何考量擢選?”

謝雲留淡淡道:“收徒之事,首重機緣。謝某明夜會去豐樂樓等候,到了亥時,誰先來到謝某麵前,誰就是謝某的徒弟。”

君臣聞言愕然,如此收徒之法,真是聞所未聞。天子望了望謝雲留,笑道:“謝卿行事果然非同常人,既然卿家已有計較,那麽蔡卿,明日你就讓你那義子,去豐樂樓上碰碰運氣吧。”

蔡京揣摩著聖意,應了聲是,沒有多言。原來蔡京這一年裏鬥倒了右相趙挺之,自己官複左仆射;前幾天又得了潤州傳來的消息,自己的宿敵曾布已病得奄奄一息,絕難活到今秋,而趙挺之罷相後也是重病纏身——於是近日來心情甚佳,又看重謝雲留的劍法,便不欲在言語上得罪雲夢侯。

天子見蔡京並無異議,微微一笑,又想起王甫在自己遇刺時曾將那灰衣人擋了一擋,便對王甫道:“王卿,你方才跌倒,不礙事吧。”

王甫忙道:“隻要聖上無礙,微臣跌一跤算不得什麽。”

天子道:“你護駕有功,非賞不可,可你一日中連升四品,倒不好再升了……”說著思索起來;王甫身子發顫,等候聖言;片刻後天子續道:“你名為王甫,這姓名卻和漢靈帝時的一大奸宦一樣了,這樣罷……拿筆墨。”

侍人奉上筆墨,天子揮毫寫了一個“黼”字,傳看於群臣。

天子道:“王卿,朕賜你一字,今後你可以此字為名。”

王黼狂喜叩首,感激涕零道:“能得陛下賜名,那是微臣萬世難修的榮光。”

(六)

天子又命刑部尚書王祖道徹查行刺事,隨後道:“時辰已晚,諸卿散了吧。”

群臣告退時,天子忽又道:“謝卿,前次你劍誅章瓊亂黨,朕還未有封賞,這次又立護駕之功,朕特詔許你今後宮中帶劍、出入無阻。”

眾臣聞言皆驚羨,王黼今夜得蒙恩遇拔擢,心花怒放,這時便眉開眼笑地上前恭維道:“謝侯爺劍法超凡入神,陛下著意眷顧,今後封公也是指日可待。”

謝雲留聞言冷冷望了王黼一眼,離殿而去。

王黼被這一望刺得打了個寒顫,如刃般的寒意掠過他心中,讓他幾乎忍不住要痛呼出聲。

王黼呆呆看著白衣公子漸行漸遠,駭然醒悟到了什麽,不禁唇齒戰栗、汗流浹背:先前那刺客驟現時,一定是雲夢侯以暗力把自己推到了灰衣人身前——那是想置自己於死地!萬幸那刺客看不上自己頭顱,自己才能保全性命。

王黼又想到:那灰衣刺客或也身帶一絲寒氣,可未必有能耐讓滿殿都生寒氣。謝雲留對君臣所言虛虛實實,未必都是真話,尤其那股直透心竅的至寒殺意,恐怕隻有劍仙一般的謝雲留能激發得出——當時雲夢侯邁出那步時,鋪天蓋地的殺機令自己覺得:就算是謝雲留下一刻出劍將聖上斬得身首異處,恐怕也沒人會有半分驚詫。

他越想越覺遍體森寒,同時也頗為迷惑:若說雲夢侯清高傲岸,看不慣自己;可論及阿諛逢迎,比自己奸惡油滑者大有人在,為何這謝雲留似單單對自己懷著深深的敵意呢?

王黼百思不得其解,漫步走向宮外,見到幾名侍衛抬著灰衣人屍體來到刑部張侍郎跟前,隻聽其中一名侍衛急促稟道:“方才在刺客身上尋到了一頁紙,上麵寫著‘傳杯堂吳濁’五字,咱們是否即刻稟給王老尚書?”

王黼一楞,尋思:“傳杯堂是什麽地方,自己怎麽從未聽過?”他想著心事,無意間瞥見先前獻舞的少女們也正自離宮,其中一名長袖舞女怔怔立在離自己不遠處,看著幾名侍衛跟隨張侍郎匆匆走遠,神情頗為哀傷。

王黼心道:“這舞女得了賞賜後不喜反悲,好生奇怪。”邊想邊連連搖頭,隻覺今夜古怪難解的事多如牛毛,擰著眉慢慢走出了皇宮。

長袖少女又在月下站了許久,才被宮中侍衛催著出了皇城。那王黼當然不知,今日少女在州橋邊一語成讖——天一亮,道君皇帝於集英殿遇刺之事就傳到了宮外,“傳杯堂”三字,也隨之震動了整座汴梁城。

雲中夢華第三章·附注:

1,【州橋】州橋明月,是汴州八景之一。

2,【太清舞】對於書中舞樂、菜肴、建築、朝野相關史實等等,大多有史料可查,皆非筆者杜撰;自然也有部分史事屬小說家言、筆者演繹,不必太過較真,望讀者海涵。

3,【禮部、刑部尚書】鄭久中、王祖道皆為大觀元年任上,類似內容參見第2條。

4,【天子細看王甫樣貌,隻見其人眉眼俊秀,雙目顧盼流金】史載其人美風姿,且目睛如金。

5,【賞每人錢八陌、絹十匹】徽宗時一陌為七十七文錢。

6,【王甫笑道:“蔡公書法冠絕當世,尤勝米元章”】《鐵圍山叢談》記載:米芾言蔡京、蔡卞兄弟書法當世第一,而認為自己第二。或有吹捧逢迎之嫌。

7,【賜名】王黼賜名其事的時間、緣由史載不詳,隻知確有易甫為黼之事。本章刺客救駕事當然是筆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