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春盡夜雨遲 第二節:吹柳

(一)

大觀元年三月癸醜,豐樂樓前,亥時將至。

街上江湖群豪觀望沈硯秋與使“紫極刀法”的年輕人打鬥,人聲紛亂。

有兩人遠遠離著豐樂樓燈火,站在暗影中看著。其中的青衣人驀然開口:“趙燕歌的徒弟刀招靈動,可惜不夠果決,不出十招就要給老沈一掌擊死。”

這時怪風吹來,滿樓燈火俱滅,圍觀的江湖人都驚疑不安,青衣人與紫裘公子不動聲色地繼續觀望,直到北樓閣中忽然亮起了一點燈火。

人群一寂,紛紛看向北閣;青衣人身邊的紫裘公子卻頭都沒抬就向西走去,隨口道:“不用看了,今夜沈硯秋必死。”

青衣人目中流露詫異之色,隨即跟上紫裘公子腳步,走出數步後回望一眼,模模糊糊看到沈硯秋閃過了年輕人的一刀,仰頭望向北閣燈火——這一瞬裏,沈硯秋的身形掌法拙亂如孩童。

紫裘公子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頭,忽道:“時辰差不多了,你這便去止棄樓吧。”

青衣人在後頭應了一聲,兩人複歸沉默,繼續沿著景明坊的街道西行;未過多時,有兩個步履匆匆的人迎麵走來——一名長袖少女,和一個灰白衣衫的漢子。

紫裘公子驀然止住腳步,靜靜等這一男一女走過了身邊。

青衣人走近紫裘公子,嘿了一聲,道:“你也看到了吧,果然風雨將至,連魏槐影也已到了汴京。”

紫裘公子蹙眉咳嗽了數聲,說道:“魏槐影來汴京不足為奇,我奇怪的是他身邊的女子。”

青衣人訝然失笑:“不過是個小女孩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

紫裘公子斟酌著字句,慢慢道:“這女孩身上透出些不尋常的味道,要麽是有極大的心事,要麽是要做一件極重要的事。”

青衣人不以為然,笑道:“總是如此疑神疑鬼,蜜裏也要被你嗅出臭味兒來,不多說,我去甜水巷那邊了。”

紫裘公子嗯了一聲,又道:“風雨將至時,有的人像燕雀一樣驚得飛散躲避,有的人卻會被暴雨的腥味引到濃雲之下,等著飲雨止渴——魏槐影便是後者之一,像他這樣的人,還不知道會來汴京多少,我們稍加留心即可,不足為患。”

青衣人點點頭,縱身提步,身形連晃,瞬息消失不見;隻餘下紫裘公子靜立著,望向長街另一邊,長袖少女和灰白衣衫漢子的身形已有些模糊——街燈下,紫裘公子的雙眸中映出兩道遙遙的人影:一道灰白如鬼,一道長裙廣袖,漸行漸遠,終於全然沒入豐樂樓黑漆漆的樓影中。

片刻後,豐樂樓的燈火再度亮起,紫裘公子才轉身離去,他的腳步聲暗合汴水流動的韻律,口中輕聲呢喃著四句古怪的詩——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抬頭看一眼豐樂北樓閣上那如星如豆的清光。

(二)

大觀元年三月癸醜,亥時,止棄樓前。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行四人在樓前下馬,四下張望片刻後,走近便欲敲門。

倏然,樓簷下閃出一名青衣人,擋在四名來者身前。

四名來者俱驚,顯然方才沒察覺到樓下還藏著一人。

青衣人略一打量來者,隻見四人中一名老者約摸五六十歲,其餘三人都是滿臉英悍的壯漢。四人都戴貂帽,雙耳旁垂有長辮。

那老者突兀開口:“你是誰?是這樓裏的人嗎?”他身穿白狐皮裘,衣飾在四人中最為華貴。

青衣人彎腰施禮,笑道:“我是這樓中的管家,我家主人外出飲酒未歸,不知幾位尊姓高名?”

老者和三名壯漢對望一眼,隨即道:“我們隻和雲夢侯說話,既然他沒回來,那我們進樓去等。”

青衣人雙手一攔,笑道:“那可不成,雲夢侯的府邸可不是說進就進的,至少幾位須得先說明來意。”

老者猶豫半天,才道:“我們有天大的事要見雲夢侯,還帶有我們……我們主人的親筆書信,請你去叫雲夢侯回來和我們商議。”

青衣人聽老者說了幾句話,隻覺他腔調頗為怪異,又見了這四人服飾,知道所等不差;便道:“原來如此,隻是雲夢侯常常出門一夜長飲,或許到天亮才回來;不如幾位把書信先交與我,等天亮後我自會轉交給我家侯爺。”

那老者搖搖頭,皺眉不語。青衣人瞥見老者身後的三個壯漢也都穿了厚裘,隻是胸口和肘膝處覆有硬革,似是一種戰甲。

見那老者正自沉思,青衣人又道:“不知幾位從何處而來?”

老者生硬答道:“我們翻山越海,從萬裏之外來。”

青衣人眼光一閃,剛要接話,老者身後一名壯漢驀然喊道:“不對!我們聽說過雲夢侯一年中也不會出門幾次,怎麽會常常出門飲酒?他講假話騙我們!”

當是時,電閃雷鳴,暴雨轟然落下。

一刹那的電光中,四名來者見那青衣人唯唯諾諾彎著腰的身形陡然挺直,手裏多了一柄長長的刀,刀光如雪!

電光轉瞬即逝,四名來者眨眼再看時,已不見了青衣人的身影。

下一刻,站在最後的一名壯漢胸前忽然透出半截刀刃,他在劇痛之下慘呼,呼聲卻被密如急鼓的雨落聲掩蓋。

接著又一次雷電交擊,餘下三人驚懼轉身,隻看到大雨滂沱,自己的同伴栽倒進滿地泥濘,一道飄忽的青影再度隱沒在雨夜中。

兩名壯漢急急拔刀,分護在老者左右。

老者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竟在狂亂的雨聲中如此清晰詭異;他瞥見身邊兩名護衛胸口急劇起伏,顯是也心跳如雷;他知道,他們在等下一次電閃,可是那個青衣鬼魅一定也在等。

終於,電光又一閃,兩名壯漢虎吼一聲,挺刀四顧:

——青衣長刀淩空而至,刀光如滿月,心靜如止水。

長街上傳來踏著雨水的腳步聲,幾道身影霎時間交錯而過。

青衣人收斂了刀光,轉身向著老者三人走去,還未走到,那三名來客的身子忽然各自裂成兩爿,鮮血狂灑,隨即被雨水衝刷流走。

大雨青衣,長刀夜斬,其威當驚鬼神,可卻無人目睹;良久,那青衣人默默把一封書信撕碎,隨手拋入雨中,轉身大步離去。

(三)

大觀元年三月癸醜,豐樂北樓閣中,亥時。

龍婉兮漸漸平定下心神,思索對策:“若自己拒卻了拜師,就算謝雲留讓自己離去,恐怕也難走出樓下數百禁軍的重重圍困,何況還有蔡韻身邊那個瘦子,也不知是何身份……”

正想著,忽見謝雲留清冷的目光看過來,又想及:“這姓謝的知道了自己和吳大哥是同黨,會不會稟給朝廷,擒殺傳杯堂的人?他趨炎附勢、勾結奸相,想來多半是會的,不過……”

忽然,謝雲留道:“徒兒,你的心事很重。”

龍婉兮冷冷道:“我沒答應當你的徒兒,請你言語中自重。”

謝雲留又道:“方才我以劍氣亂你心神,引得你憤怒失言,你在語無倫次中說出了刺客的事,卻對你真正的心事一字未提,這定力也算難得了。”

龍婉兮心弦一顫,恨恨道:“雲夢侯名動朝野,劍絕當世,卻用劍氣刺探女兒家的心事,不覺得卑劣下作、大失身份麽?”

謝雲留淡淡道:“我的徒兒若心事太重,便學不好我的劍法。”

龍婉兮深吸一口氣,壓住怒火,冷然道:“要我說多少遍,我不會做你的徒兒。”

謝雲留輕輕一笑:“我這便要下樓去了——你若不敢下樓,又不想跟著我下樓,不妨在閣中睡一夜,隻要閣裏的燈火不滅,沒人敢上來。”

龍婉兮聞言皺眉,又自思索起來。

白衣公子推開了屋門,又說了一句:“又或者,我先帶你離開豐樂樓,你好好琢磨,若想拜師,不妨在明天日落之前去城外的歸陌亭找我。”

龍婉兮一愕,冷笑道:“那若是明日我仍不想拜師呢?”

謝雲留道:“那便隨你了,與我再無關係。”說著走出了閣樓。

龍婉兮不由自主地跟出一步。

一步之後,龍婉兮心緒遊移,雖覺謝雲留所言對自己有利無弊,可若跟著他離開了豐樂樓,總歸是欠下這大惡人一份情麵。

正猶豫中,門外白衣公子的語聲悠悠至耳:“你身上似有一股香味,頗為清雅。”

龍婉兮頓覺錯愕羞憤:“這……這話算什麽?算是調笑輕薄,抑或無心之言?”

白衣公子邁步下樓,口中繼續道:“這香味應當是山花之香,嗯,極像是杜鵑花的香味。”

龍婉兮聽後身子劇震,雙眸微潤,仿佛此言對她觸動極深。

隨後,少女也舉步下樓。

來到堂中,隻見謝雲留正立在酒樓門口,手中拿著兩柄傘。

白衣公子沒有回頭,等少女走近,遞給她一柄傘,便當先出了豐樂樓。

(四)

豐樂樓外,蔡慶惜靠坐在一張大椅上,目光呆滯,正自出神,身後有一名禁軍兵士給他撐著傘;而蔡韻和魏槐影早已不知到哪去了。

龍婉兮跟在謝雲留身後,從蔡慶惜麵前走過去,蔡慶惜如若未見。

眼看謝雲留就要走到禁軍陣列前,兵長虞侯們惶恐不知所措,忽然蔡慶惜頹聲說道:“請雲夢侯離去吧。”

禁軍的合圍頓時裂開一道出路,謝雲留足下不停,走了過去。等龍婉兮走到時,那禁軍的縫隙已合攏,兵士們不知該不該讓這少女通過,兵長們再看蔡慶惜時,他已閉上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龍婉兮看看麵前的重重禁軍,心裏有些發慌。

這時,白衣公子忽然又走了回來。

龍婉兮怔怔望向去而複返的謝雲留——白衣公子的臉被傘半遮住,雨夜中看不清神情。

(五)

翌日清晨。

白衣公子步出止棄樓,街邊已有仆從車馬等候。一名仆人走上前來,恭敬道:“去歸陌亭的馬車已備好,主上還有什麽吩咐?”

謝雲留道:“昨夜帶回一柄傘,你拿到豐樂樓還了;還有,這門口有血氣,多灑些水清掃。”說完便登上馬車。

那仆人躬身應是,心中卻迷惑不已:昨晚大雨下了一夜,今早卯時自己打掃時門前便幹幹淨淨,這“血氣”又是從何說起?

馬車迤邐向著城外駛去,駛過一家家剛剛開門迎客的店鋪;駛過走街串巷、睡眼惺忪的茶販貨郎,駛過穿青衫的、紅裙的、紫裘的、黑衣的匆匆行人;駛過風中飄飛的柳絮楊花;駛過一座朝陽下叫賣聲、寒暄聲此起彼伏的城。

在有的人眼裏,汴梁城繁華美好。

在有的人眼裏,汴梁城欲念叢生。

在有的人眼裏,汴梁城殺機四伏。

在有的人眼裏,汴梁城,是一片雲。

(六)

“龍婉兮,傳杯堂堂主,曾布之孫,師從‘鈴索劍’龍聆飛,六年前自江西老家至汴京,現為教坊司舞女……”

“孟鉞,淩書門弟子,師從‘倚鬆神掌’嶽淩書,四年前隨父至汴京,三日前入傳杯堂……”

“秋燕離,驚鵲門弟子,師從‘星鵲劍”薛踏枝,新嫁於寒鶯幫幫主柳空鳴,世居汴京,三日前入傳杯堂……”

“崔鐵三,鐵炎門弟子,師從‘汴西鐵劍’郭京,汴京人士,三日前入傳杯堂……”

——巳時三刻,清水樓上,一名青衫老者端坐飲茶,看了幾行手中的紙箋,哈哈一笑,隨手把紙按在桌上。

他對麵站著一名三十許的長衫漢子,穿著頗為斯文得體,見狀也麵露笑意。

老者笑道:“周聞,你來說說,這可不是小孩子胡鬧麽?”

長衫漢子周聞也笑了笑:“年輕人喜愛熱鬧,參與傳酒後意氣難平,湊個堂會出來過過癮罷了。”

老者點點頭,又拿起那張紙掃了幾眼,失笑道:“居然還有張小飛的名字,這小娃娃今年有十歲沒有?”

周聞道:“張大幫主對兒子也是驕縱得很了,竟許少幫主隨意加入別的堂口。”

老者點點頭,又道:“若說老張糊塗也就罷了,卻不知嶽淩書和郭京兩人是不知自己門下弟子擅入別堂,還是默許?”

周聞微笑作答:“我想是不知吧,龍丫頭行事還算縝密,定會讓他們設法瞞過師長。”

老者卻神情一肅:“可是秋燕離平素頗識大體、吳濁行事極有分寸,這兩人是汴京武林中數得著的好手,怎麽也會摻和進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傳杯堂?”

周聞聽到吳濁的名字,也是臉色一黯,歎道:“或許是因龍丫頭的爺爺當年對咱們汴京武林頗為照顧,他們二人顧念這份恩義吧。”

老者皺眉道:“話雖如此,可他們顧念,難道老朽就不顧念麽?隻是結黨立堂、入宮行刺,豈同兒戲?這個傳杯堂,可真是胡鬧得緊了。”

周聞稱是,過了會兒又道:“梁老,不知趙大哥現在何處?”

老者道:“老趙怕龍丫頭有所閃失,還在教坊司附近守著。”

周聞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良久,那老者忽然問道:“周聞,昨夜豐樂樓的消息,你覺得準麽?”

周聞一愕,隨即道:“應當是準,我布在那裏的暗樁與我交情過命;昨夜的確是龍丫頭莫名其妙地入了北閣,做了謝雲留的弟子。”

老者緩緩道:“隻怕不然,依照龍丫頭的性子,未必肯當謝雲留的徒兒——不說這些,等老趙領她來到,我再細細問她。”

周聞道:“是。梁老,時候差不多了,晚輩先走一步。”

老者笑道:“去吧,隻是你這周鴿兒,今日打扮得如此體麵,不知又要去窺誰家的隱秘?”

周聞嗬嗬一笑,道:“紫宸殿的朝會要散了,趙挺之新死,蔡京誌得意滿,或又要生事端,我去宣德門口打探打探宮裏有什麽新鮮事。”說罷一溜煙下樓去了。

(七)

紫宸殿上,蔡京正與高俅爭論不休。

蔡京慢條斯理稟道:“早在崇寧二年,陛下便詔命元佑黨人子弟不得居京,如今蘇軾子侄們滯留汴京,我使人驅逐,乃是秉承聖意,為何卻遭高太尉百般阻擾?”

高俅道:“稟聖上,東坡先生子侄隻是路過汴京,留宿幾日,並不算久居,臣以為,此等小事,不須勞煩太師牽掛。”

蔡京肅然道:“崇寧四年,陛下命我手書元佑黨人碑文,永為萬世臣子之戒,難道蘇軾之名不在其中嗎?那‘元佑黨籍碑’五字是陛下禦筆親書;那石碑今日仍立於文德殿門之東壁,難道高太尉竟視如不見嗎?”

高俅忙道:“陛下聖言,微臣時刻謹記,隻是蔡太師過於小題大做罷了。”

蔡京笑道:“微臣小題大做,高太尉卻勞師動眾,對蘇軾子弟送銀送物、百般照顧;莫非是覺得元佑黨人頗為冤屈?”

高俅大怒,冷冷道:“微臣略施照料,總好過蔡太師對蘇家人驅逐為名,毆打虐辱為實。”

蔡京聞言忽然歎息,說道:“當年的禮部員外郎李格非與趙挺之趙公結有姻親,可李格非名列元佑黨,其子女家眷也都被驅出京師,趙公深明聖意,未曾徇私照料親家,實乃我輩臣子楷模。而今趙公新故,高太尉就如此關照元佑逆臣的子孫,豈不令人痛心?”他說話時神色傷感,似頗為趙挺之過世而悲痛。

高俅冷笑道:“聽聞昨夜太師家的公子欲拜師雲夢侯,卻遭拒卻,莫不是因此心懷怨氣,才轉而去尋蘇家人的晦氣麽?”

蔡京微怒,剛要反駁,卻見天子神情黯然,意興闌珊地擺擺手道:“兩位愛卿不必再爭,這幾日朕細細想來,似虧欠趙公與曾卿頗多,唉,時辰不早,諸卿散了吧。”

群臣聞言愕然無以對,叩頭告退。起居郎葉夢得錄好了天子言行,眼見百官退散,也待告退。

忽然,天子道:“葉卿,朕近日無意中看到一首詩,你也來看看,此詩何如?”

葉夢得一愣,隻見天子取來一頁紙,上麵以禦筆瘦金體親錄了四句詩:

屠肆書字複鼓刀,暫寄樽前共愁銷。

臨風惟念同車喜,醉老東坡非亭橋。

葉夢得接過紙張,垂首看了片刻,一抬眼,見到天子正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葉夢得恭恭敬敬捧還了紙張,答道:“恕微臣直言,此詩音韻蹩腳,實乃孩童之作也。”

天子注目葉夢得,緩緩道:“孩童之作?”

葉夢得點點頭,神情不變:“孩童之作。”

天子靜靜看著年輕的起居郎,忽而笑道:“不錯,朕也以為如此。”

(八)

午時方至,蔡京回到相府家中,卻見義子蔡慶惜站起迎上,想是等了自己多時。

蔡京坐下問道:“你哥哥呢?”

蔡慶惜回道:“哥哥今早來向我致歉,說他以為那女子不過是教坊舞女,並不知她身負武藝,而後……而後哥哥就出門走了。”

蔡京聞言冷哼一聲,又道:“此事還有轉圜的餘地麽?”

蔡慶惜眼睛一亮,道:“有。昨夜那舞女第一個進北閣,我是第二個,隻要那女子死了,雲夢侯便會收我為徒。”

蔡京道:“如此還不容易?你使幾個武藝好的護衛去把她殺了,殺得幹淨利落些,不就成了?”

蔡慶惜垂首道:“是,孩兒在昨日後半夜已派去過幾波手下,可那舞女住處附近似有高人守護,幾波人都受了重傷、無功而返。”

蔡京沉默良久,忽然目光灼灼地看向蔡慶惜,慢慢道:“惜兒,你真的如此想當謝雲留的弟子?”

蔡慶惜不假思索道:“當然。”

蔡京又問:“若殺了雲夢侯的弟子,他豈不會勃然大怒?”

蔡慶惜道:“這卻不會,隻要不損他顏麵、不當著他強殺,我想他事後得知也不會在意,畢竟他與那舞女也是素昧平生。”

蔡京點點頭,招過一名仆人,道:“你去請南廂房中的九名貴客來此。”

片刻後,九個衣衫漆黑如墨的蒙麵人走入了堂中。

這九人一至,堂上陰氣大盛。一聲陰戾的笑聲突兀響起,這九人都黑巾蒙麵,也不知是哪個發笑,蔡慶惜聽後,身子竟忍不住冷冷一顫。

(九)

長慶樓左近的太尉府中,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在桌前提筆寫字,正是高俅次子高堯輔。

高堯輔剛寫好一句詩,聽到腳步聲響動,望見是高俅下朝回家,忙道:“父親,請來看看這句詩寫得如何?”

高俅走近拿起紙一看,隻見上麵寫著一聯“一枕寒聲湘浦雨,滿窗秋色洞庭煙。”便道:“嗯,這句是你寫的?”

高堯輔連連點頭,隻等父親誇讚,高俅卻道:“孩子,你要知道,為父剛為你謀了一個觀察使之職,你不可一味沉溺於詩詞曲樂——為父讓你學些槍棒弓馬之術,於你以後赴任頗有好處。”

說完,見高堯輔神情黯然,高俅便又笑道:“話說回來,你這兩句詩寫的也算不差,隻是你從未去過洞庭湖,恐怕這洞庭秋色也是你心中杜撰的吧。”

高堯輔搖搖頭道:“不是,洞庭湖的景色,那是蘇家妹子說給孩兒的。”

高俅一驚,問道:“什麽蘇家妹子,你見過蘇東坡的子孫?”

高堯輔答道:“是啊,這幾日蘇家的人留宿汴梁,父親不是差人送去器用錢物麽,我便跟著去看看,見到蘇家人裏有一個小妹子,和她聊了許久。”

高俅眉頭大皺,鄭重道:“誰許你去的?以後不能再和蘇東坡的子侄後人結交。”

高堯輔滿臉委屈:“啊,這卻是為何?父親不是一貫……”

高俅冷眼看著兒子神情,心中一動,追問道:“你說的那蘇家妹子,今年多大,模樣如何?”

高堯輔支支吾吾道:“比孩兒要小兩歲,模樣麽……是挺好的。”

高俅嘿了一聲,說道:“聖上早有詔曰,宗室不得與元佑奸黨子孫及有服親者互為婚姻,就連內已定未過禮者都要立時改正。為父雖非宗室,也算重臣,若我的兒子想娶元佑黨人之後為妻,為父這太尉還要不要當了?”

高堯輔滿臉漲紅,慌亂道:“父親這是說得哪裏話,誰,誰要娶那個,那個……”

高俅麵色一緩,歎道:“你沒這糊塗心思,那最好不過。唉,昔年東坡先生於我有提攜舉薦的大恩,若非如此,為父也不能得今上賞識,累升至禁軍殿帥。隻是我照顧蘇氏弟子一事已被蔡京捏住把柄,今後可要小心行事了。”

高堯輔道:“是,孩兒魯莽,日後定會謹慎行事。”

高俅點點頭,道:“你年紀輕輕就當了觀察使,這事可著實費了為父不少心力,你須得珍……”

話未說完,高俅忽然身子一晃,臉色驟變:“孩子,怎麽家中來了客人,也不說與為父知曉?”

高堯輔一怔,答道:“什麽客人,孩兒沒見到呀?”話音未落,他順著父親目光一望,不由駭然:原來自己家中廳堂北角的一片陰影中,不知何時已靜靜站了一個紫裘公子。

高堯輔大驚失色,結結巴巴道:“你、你是何時來到我家的?怎麽,怎麽我竟沒見到?”

紫裘公子劇烈咳嗽了幾聲,才澀聲笑道:“來了有一會兒了。高太尉不忘蘇軾舊恩,當真難得,在下佩服。”

高俅辨不出他是出語真誠還是意存諷刺,對兒子揮揮手道:“堯輔,你先出去。”而後慢慢走近紫裘公子,壓低嗓音道:“你好大的膽子,徑自進我家來了,有什麽要事麽,速說。”

紫裘公子淡淡一笑,說道:“也沒什麽大事,隻是來告訴你,趙挺之是蔡京使人暗殺的。”

高俅驚得幾欲跌倒,顫聲問:“此言當真?可有什麽憑據?”

紫裘公子盯著高俅雙眼,看出了他眼光中的焦急渴切,當即輕輕搖頭:“沒有憑據,隻是我匿在趙府中親眼見到的。”

高俅渾身一鬆,頹然道:“無憑無據,那便扳不倒蔡老兒。”

紫裘公子道:“當然扳不倒,我隻是告知你此事而已。今日朝會上,可有什麽蹊蹺事沒?”

高俅兀自驚駭中,隨口道:“沒什麽古怪的,就隻臨散時,陛下感歎到趙挺之和曾布,似覺自己對他們頗有不公……”

紫裘公子點點頭,沒再開口。

良久,高俅喃喃問道:“蔡京居然敢陰謀刺殺朝廷重臣,他……他找誰幹的?誰有這麽大膽子?是從‘無憂洞’裏尋來的亡命徒?”

紫裘公子道:“是九名從江南平山鬼堂來的殺手。”

高俅回想片刻,說道:“平山鬼堂,似乎聽過,有殺手曾與馮同嶽刺殺過謝雲留的,莫非出自此堂?”

紫裘公子道:“正是,平山鬼堂這次來京,我想並非隻為蔡京錢財所收買,或許真正的目的,是想殺死雲夢侯,為死在崇寧四年上元節的同門複仇。”

高俅皺眉道:“聽說那年六名殺手在禦街上合擊,都沒接住謝雲留一劍,這次來了九人,難道便有用了?”

紫裘公子微笑道:“那年的六名殺手在平山鬼堂中不過是二流人物,這次是堂中‘九大山鬼’齊至,隻殺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挺之是大為屈才了,管讓趙挺之死得絲毫刺殺痕跡都無。”

高俅點頭道:“原來如此,看來謝雲留要不妙了。”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說道:“高太尉,聽你言談中對謝雲留頗為忌憚;其實你大可不必過於在意此人。”

高俅訝道:“雲夢侯劍術通神、名傾朝堂,聖上又眷顧,我以為將是日後的一大勁敵。”

紫裘公子搖頭笑道:“劍術再高,不過一武夫耳——古往今來,力不勝智。區區雲夢侯,何足道哉?”

高俅聞言一震,良久才輕歎道:“閣下是神龍一樣的人物,醞釀這一場大雨已有數年,最好莫要被謝雲留這樣橫空而來的武夫延遲了雨時才好。”

紫裘公子頷首又道:“高太尉,你知為何趙挺之已被罷相、病臥在床,蔡京卻仍要取他性命?”

高俅道:“莫非是防他東山再起?”

紫裘公子搖搖頭說:“趙挺之病重年老,已不堪用,東山再起絕無可能。”

高俅聞言沉思起來,紫裘公子卻道:“在下告辭了,高太尉盡可細細思量一番。”言畢就要出門離去,高俅忙道:“慢走,慢走,閣下有什麽指教,不妨明言。”

紫裘公子聽後止步,笑道:“沒什麽指教,不過高太尉方才說,陛下今日提及了趙挺之與曾布——雖說曾布遠在潤州,恐怕蔡京聽後猜忌起來,仍會動念除之——”

說到這裏,紫裘公子卻又閉口不言。高俅思索片刻,恍然道:“莫非閣下是想讓我設法保住曾布?”

紫裘公子笑而不語。

高俅心知自己猜中,往深處一思量:“聽聞曾布也已病重,且遠在潤州,為何蔡京仍要……”隨即悚然道,“是了,莫非趙挺之與曾布知曉什麽秘密,蔡京要除掉他們滅口?”

紫裘公子仍舊不語。

高俅緩緩道:“嘿嘿,要保住一個千裏之外的病老,當真是天大的難事,閣下太看得起高某了。”

紫裘公子笑道:“對旁人是難如登天,對高太尉卻也算不上什麽;高太尉不想知曉蔡京深深忌憚的秘密是何嗎?”

他邊說邊走出了門,頭也不回地揮手道:“太尉不用送了,做好你當為之事——這場雨已耽擱了許久,可是遲得越久,我們籌劃得就會越完備從容,不是麽?”

高俅凝眉而立,一言不發地看著紫裘公子走出了太尉府,心裏莫名升起一個念頭:“就讓堯輔學學詩賦曲樂,昏昏碌碌過此一生,似也不錯。”

(十)

龍婉兮於睡思沉昏中微睜雙眸,隨即驚醒坐起,離床去看窗外天色。

“難道自己竟迷迷糊糊睡至了午時?”

“今早教坊司中有演舞,自己卻錯過了,若被王黼得之,還不知他會如何計較。”這念頭在龍婉兮腦中一閃即逝,隨之想起的卻是昨夜的一個夢。

在夢中,龍婉兮追尋一縷香氣,穿過鳥鳴不絕的巷陌,穿過長長窄窄的街,穿過高高舊舊的家門,來到……

正想到此處,忽聞敲門聲。

“難道是教坊司的人來尋自己?”

龍婉兮一邊尋思,一邊整理好衣裙,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滿臉倦容的紫袍人。

龍婉兮一驚,忙將紫袍人讓進屋裏,緊掩了房門,問道:“趙前輩,你怎麽來了?”

“紫極刀”趙燕歌笑道:“我早已來了,隻是剛才聽到你房中動靜,知你睡醒,才來敲門而已。”

見龍婉兮麵露不解,趙燕歌便又道:“昨夜機緣巧合之下,你成了謝雲留的弟子,我怕那蔡慶惜欲對你不不利,便來你住處附近巡視,一夜下來倒也打發了幾波毛賊。”

龍婉兮聞言既驚且愧,自己睡得香沉,卻累得趙前輩為她守了一夜。她又問道:“蔡慶惜為什麽要對我不利,難道他還想殺了我,好自己做謝、謝雲留的徒兒?可是昨夜謝雲留已殺了那個姓沈的,那人不是蔡慶惜的親隨麽?”

趙燕歌道:“蔡家人天性涼薄,那沈硯秋不止是蔡家護衛,在禁軍中也有職銜,可是死便死了,蔡慶惜又豈會稍作痛惜?”

龍婉兮點點頭,忽然臉紅道:“我……我睡了許久,害趙前輩久等了。”

趙燕歌笑道:“這卻無妨,我也是想看看這蔡慶惜到底會派些什麽貨色來,嘿嘿,大都不成器得很;隻是龍丫頭,這五六年來我也算看著你長到現今,知你素來細心,昨夜你九死一生,怎麽回到住處還敢沉沉睡到午時?”

龍婉兮俏臉更紅,思索片刻,忽道:“趙前輩,其實——”

趙燕歌截道:“龍丫頭,你若另有防身對敵的安排,那不必告訴我,嗬嗬,我原想你也是自有計策,你把它藏在心裏,不可告訴任何人,或許日後危急關頭,能救你一命。”

龍婉兮點頭稱是,剛想告知趙燕歌自己並未拜謝雲留為師,卻聽趙燕歌道:“若有什麽話,等會兒再說,我得先領你去見一個人。”

龍婉兮道:“不知是誰?”

趙燕歌道:“是梁老。”

龍婉兮微驚:半水堂的掌門梁師半,自章瓊死後便是汴京武林的魁首,幾日前的傳酒之舉便是由梁老發起;自己方到汴京時,曾跟著龍叔叔拜會過梁老幾次。卻不知梁老為何要見自己?莫非知道了自己私建傳杯堂之事?

(十一)

隨後,龍婉兮跟著趙燕歌悄然繞出了教坊司住處,在汴京大街小巷中穿行,初時龍婉兮以為梁老在他慣去的清水樓相侯,後來見趙燕歌與一名路人擦肩時低語了一聲“請梁老到……”什麽的,才知另有去處。

兩人走了大半時辰,走過的許多巷子頗為陰暗僻靜,龍婉兮來汴京數年都從未到過。她心知如此繞行是為防有人跟梢。

又過半晌,兩人走出一條窄巷,眼前豁然一亮,卻是來到了汴河岸邊。

趙燕歌徑自走到岸邊,躍下了河堤,龍婉兮一驚,跟上一看,隻見此處水淺,河堤下有一片幹澀空地並無河水,便也跟著躍下。

趙燕歌撥開河堤側壁附近亂生的雜草,在石壁上輕拍幾下,喀啦一聲,石壁凹陷,露出一道小門。

趙燕歌對龍婉兮招手示意,而後兩人進了小門,門內有石徑一路蜿蜒出去,龍婉兮跟著走了半晌仍不見盡頭。一路上見石徑兩側有許多雜亂的地洞,間或聽到女子的抽泣聲,也不知這地下的暗道溝渠究竟有多深廣。

龍婉兮恍然醒悟,這定然是到了傳言中的“無憂洞”了。原來汴河兩側堤岸下多有溝渠,暗道地洞錯綜亂布,許多市井強梁便將劫掠的金銀藏在此間;也有不少流痞將良家女子綁匿於此;長而久之,這地下溝渠暗洞便成了汴京城最大的藏汙納垢之地,亡命徒們稱之為無憂洞,坊間多有關於此地詭異悚人的傳聞。

每當夜裏家家戶戶燈火熄滅,茶樓酒肆都關張打烊時,卻是這地下“無憂洞”最熱鬧嘈雜之時:不知有多少殺人買命的交易在此達成;多少私酒私鹽在此販售;多少私妓暗娼在此招徠客人。汴京最繁華的酒樓豐樂樓也稱樊樓,因而不少江湖人都把無憂洞喚作“鬼樊樓”。

龍婉兮跟著趙燕歌在這地下鬼樊樓中走了半天,終於停在石徑左邊一處石室旁;兩人推門而入,隻見室內陰暗潮濕,牆角掛著一枚銅鈴,隻點了一盞昏燈,可打掃得頗為幹淨;另有一張木桌,幾張矮椅,其中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名青衫老者,正是半水堂掌門,梁師半。

龍婉兮忙上前見禮,梁師半頷首微笑,示意龍婉兮坐下;而後笑道:“龍丫頭,你有多久沒來瞧我這把老骨頭了?”

龍婉兮也輕笑道:“梁老您事情繁忙,婉兮不敢擅自前來打擾。”

梁師半微笑道:“小丫頭油嘴滑舌,我看這幾天真正事情繁忙的,正是龍丫頭你吧;小小年紀,就想做開宗立派的掌門人麽?”

龍婉兮心中微驚,暗忖:“梁老果然知道傳杯堂的事了。”當即垂首不語。

梁師半又道:“你們年輕人一腔血氣,要和奸黨亂臣為敵,原是極好的;可是行事須得萬分謹慎,若一時衝動妄為,隻會枉送性命,你知道了麽?”

龍婉兮想及吳濁,不禁眼眶泛紅,低聲道:“梁老,我……”

梁師半擺擺手,岔開話頭:“聽說昨夜你拜了謝雲留為師?”

龍婉兮搖頭道:“我並未答應要做謝雲留的徒兒。”

梁師半道:“果然是拒了,在我料想中,也當是如此。聽說謝雲留也沒收蔡慶惜做弟子,看來這收徒之事算是不了了之了。”

龍婉兮又搖搖頭,說:“其實……婉兮還未拒絕。”

梁師半聞言雙目一閃,奇道:“這卻是怎麽回事?”

龍婉兮於是轉述了昨夜謝雲留的話,梁師半沉吟道:“如此說來,你今日並不打算去城外歸陌亭見謝雲留了?”

梁師半道:“你以前跟著龍聆飛學武,其實龍聆飛是你祖父的護衛,也並不算你真正的師父,加之龍老弟過世數年,你再不尋個名師,一身資質修為俱都耽誤了。”

龍婉兮道:“那也決不能拜這種奸黨走狗為師。”

梁師半和趙燕歌對視一眼,道:“嗯,不錯。龍丫頭,其實我和老趙找你來此,本是有件極重要的事要請你答允——此事正與謝雲留收徒之事相關。”

龍婉兮鄭重道:“兩位前輩請放心,婉兮絕不會認賊為師,與奸佞同流合汙。”

梁師半聞言雙眉一挑,目中光華灼灼:“龍丫頭,我們其實是想請你答允,拜謝雲留為師,當他的弟子。”

龍婉兮大驚,顫聲道:“這……這是為何?不,不成的,我不願當這種人的弟子。”

梁師半微笑道:“你先莫要驚慌,咱們細細說來,我且問你,你為何深恨謝雲留?”

龍婉兮一愕,片刻後才道:“這還用說?謝雲留作蔡京走狗,殘殺章家一門,為武林同道所不齒。”

梁師半笑道:“你口中道‘這還用說?’,心裏卻想了片刻才答我,可見你心有遲疑。我再問你,就算謝雲留殺了章瓊滿門親友,又與你何幹,為何引得你深恨謝雲留?”

龍婉兮答道:“章瓊章前輩素來急公好義,是咱們汴京武林的翹楚,那夜他聚集親友欲鏟除蔡奸,卻被謝雲留這大惡人屠戮;從此天下武林忠義之士無不深恨謝雲留,豈獨婉兮?”

梁師半道:“你說章瓊急公好義,那是不錯的;不過我想信陵坊那夜章老弟所為,恐怕更多是因他是章敦的親信子侄,而非是出於武林公義。那章敦當年為相時言端王輕佻,不堪為帝,是被你的祖父厲聲喝止,力請太後定奪,今皇才得繼大統;由此章敦和令祖父曾公實乃政見相左的仇敵,所以那謝雲留殺章敦親信你又何必傷心憤怒?”

龍婉兮朗聲道:“即便章敦和我爺爺不合,那也隻是兩人間私仇,章瓊前輩本心如何婉兮並不曾揣度,隻是他行義舉、除奸臣,卻遭殘殺;無論如何,謝雲留都是攀附奸佞,殘殺義士的惡人走狗。”

梁師半撫掌讚道:“好!龍丫頭這番話說得有理有節、光明磊落,如此我便更放心你去做那謝雲留的徒弟了。”

龍婉兮驚愕不解,卻見梁師半伸出右手,屈指淩空一彈,牆角懸掛的銅鈴被激得脆響;片刻後,一個短裝利落漢子推門進來,躬身向梁師半問安,梁師半微笑道:“張六,你去汴河兩岸走一遭兒,看看有什麽新鮮吃食。”

那張六應聲去了,梁師半笑道:“龍丫頭,還沒吃過吧,等會陪老朽一起吃點兒。”

龍婉兮輕輕嗯了一聲,欲言又止。

龍婉兮聞言一震,沉思起來,久久無語。

梁師半見龍婉兮似麵有難色,便緩緩道:“龍丫頭,我知道此事凶險繁難,實是太過難為你,你先好好斟酌斟酌吧,若覺不願做,那也無妨。”

龍婉兮抿嘴不語,臉色發白,半晌後才道:“梁老,我答應你。”

梁師半聞言目露喜色,卻見龍婉兮神情中終究有一絲勉強,歎道:“這條路不好走,一旦踏足上去,或許荊棘叢生;老趙,咱們兩個出去探探情形,讓龍丫頭在此靜心想想。”

說罷,梁師半與趙燕歌掩門離去;昏燈下,少女靜靜坐在石室內,蹙眉凝思。

許久之後,牆角銅鈴發出微微顫音,隨即石室門被推開,卻是梁趙二人與那張六一齊回來了。

張六手中拎著大大小小的食盒,進門後就在桌上一一鋪擺開。龍婉兮望去,隻見有餛飩、糟魚、粉絲素簽,還有一盒各色鹵味,其餘的卻是自己未曾吃過的了。

那張六笑嗬嗬道:“今日幾位好口福,這蝦肉饅頭和羊脂扁食都是極好的,平日這時辰去都早賣罄了。”

梁師半招呼幾人落座,對龍婉兮笑道:“這些吃食雖不如大酒樓中的菜色精致,可其中的別致風味兒,便是豐樂樓也做不出來,龍丫頭,不用拘謹,咱們下箸——”

張六殷勤道:“這一味砂糖冰雪冷丸子,汴京城的姑娘們都愛吃,龍姑娘,你來嚐嚐。”

龍婉兮輕聲道謝,卻見梁師半道:“張六,我命你買的蟹子呢?”

張六一拍腦門兒,起身從背囊裏拿出用細繩捆在一起的幾隻蟹來,笑道:“都是鮮活的。”

梁師半點點頭,接過螃蟹,又道:“你去給我熬一碗麻油來。”張六忙不迭地去了。

梁師半起身提著蟹走到石室角落,找出一方木案,幾盒佐料,把螃蟹都置在木案上,說道:“老趙,快來,須用到你的快刀。”

趙燕歌正自大嚼一碟乳豬皮串著野鴨肉烤成的肉簽,聞言放下烤肉,走到梁師半跟前,忽然刀光連閃,木案上每一隻蟹都被從中剖為兩半。

梁師半口讚“好刀法”,手中不停,將茴香粉、花椒末、砂仁兒並著研碎的草果灑在切開的蟹子上。片刻後,張六捧著一碗滾燙的麻油快步進門,遞給梁師半,隻見青衫老者接過後將碗一傾,“嗤”的一聲,麻油淋在蟹子上,熱油將諸般佐料的味道逼出,石室生香。

梁師半笑道:“龍丫頭,嚐嚐老朽親手做的洗手蟹,石室簡陋,沒法用香橙釀煨,便做成了蟹生,料想也不難吃。”

龍婉兮受寵若驚,連聲稱謝,取了一塊蟹肉蘸橙泥入口,隻覺鮮美絕倫,不禁稱讚不絕。

梁師半笑道:“你這丫頭若早些來看老朽,早便吃到這洗手蟹了。”

幾人聞言都笑;龍婉兮覺得這陰暗粗陋的石室內生出了一絲暖意,和長輩們一起吃蟹子讓她覺得心中暢愉,幾乎忘了昨夜的風雨。

可是忽然間,少女心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了小時候。有許多次她和奶奶在南豐老家過年,吃著奶奶做的可口菜肴,卻總會見到奶奶神情中不經意流露的愁思;她知道,奶奶又是在想爺爺了。她偷偷看過奶奶寫的許多詞句,其中有“獨自憑欄久。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也有“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那是說爺爺已經三年沒回過家了。

龍婉兮想著想著,便不自禁地漸漸停箸,一旁的梁師半與趙燕歌對望一眼,心裏都想:“這孩子怎麽心事如此之重?”

(十二)

吃過午飯,龍婉兮幫張六收拾了杯盞,問了問時辰;張六道:“估摸著已到申時了吧。”

龍婉兮點點頭,對梁師半道:“那婉兮告辭了,我這便去城外歸陌亭。”

梁趙二人又對望一眼,梁師半肅然道:“龍丫頭,你真的想清楚了麽?”

龍婉兮道:“嗯,我不是先前就答應梁老了麽。”

梁師半看著少女安靜的神色,良久才道:“唉,委屈你了,汴京江湖同道都欠你一份情義。”

龍婉兮斂裙彎腰,施禮道:“不敢當。婉兮會盡力。”

梁師半頷首道:“很好。老趙,你送她去。現下距日落還有一段時辰,你們走得留神些,穩妥為上。”

趙燕歌笑道:“放心吧,一定叫龍姑娘平平安安到歸陌亭,這汴梁城裏,除非姓謝的出手,別的還沒人是我老趙的敵手。”

梁師半微笑道:“我想也是如此,你們總歸多留神便是。”

言罷,龍婉兮跟著趙燕歌出了石室,兩人順著原路在地下蜿蜒的石徑中穿行,正走著,趙燕歌忽然道:“龍丫頭,我不知你對拜師謝雲留一事作何想法,是忍辱負重也好,是虛與委蛇也好,是伺機複仇也好,不過你既然答應了梁老,我想一定是你本心裏認為此事是應當去做的。”

龍婉兮一怔,答道:“能為汴京武林出一份力,婉兮義不容辭。”

趙燕歌笑道:“不錯。你很像你的爺爺。”話音方落,忽覺身邊的少女步子一滯,趙燕歌停步看去,隻見少女緊咬嘴唇,神色似有些異樣。

龍婉兮輕輕問道:“趙前輩,為什麽說我像我爺爺?”

趙燕歌哈哈一笑,說道:“我眼中的曾公行事,素來隻求恪守本心,最初他的哥哥曾鞏舉薦他到王安石身邊,他鼎力相助王荊公變法革新,以一篇文章迫得反對新法的韓琦辭官;當時神宗在位,王荊公手握重權,身為其左膀右臂的曾公卻不一味攀附,直言說了新法的諸多弊處,又為王荊公所不喜貶黜;如此行事,可謂是恪守方圓,仗義執言了。”

龍婉兮點頭稱是。

趙燕歌繼續道:“後來令祖父斥住章敦,保端王登位,與蔡京為左右相,兩人都屬元豐一黨,可令祖父看不起蔡京逢迎貪腐,常常與之為敵,又因直言咄咄觸怒龍顏,終於為蔡京所趁,被罷相貶去了潤州,唉,可惜了。”

龍婉兮聞言黯然:“是,奶奶常說,我爺爺這些年過得很是辛苦,總在風雨飄搖中。”

趙燕歌道:“嘿,當年東坡先生曾欲送高俅到曾公手下做事,卻被曾公婉拒,後來東坡先生才又舉薦高俅到王晉卿門下,從此高俅得以發跡,當真是世事無常。話說回來,蘇軾與曾公分屬元佑、元豐兩黨,政見極為相左,卻私交頗篤,由此更可以看出曾公為人,用江湖上的話說,便是‘恩怨分明’四字。”

龍婉兮喃喃道:“恪守本心,恩怨分明……”

趙燕歌道:“不錯,知之易,行之難,能做到這八個字的人,當可算世間奇人了。”

兩人邊說邊行,此刻已快到“無憂洞”出口,龍婉兮正默默想著心事,倏然身邊一道灰白影子閃過,卻見趙燕歌猛然伸手拉住了那道影子的左臂,喝道:“魏槐影,你來這裏做什麽?”

魏槐影乍被人拉住胳膊,見到趙燕歌,也是微驚,隨口道:“這裏是鬼樊樓,我老魏半人半鬼,不來這裏,還能去哪裏?”說著又看了龍婉兮一眼,嗬嗬笑道:“龍姑娘,好自為之。”

龍婉兮聞言冷哼一聲,不去理他,隻覺無憂洞裏再遇此人,他身上唯唯諾諾的奴氣**然無存,森森鬼氣卻又重了幾分。

趙燕歌冷冷道:“魏槐影,汴京城不是你覓食的地方,你不早早離開,遲早把性命丟在這裏。”

魏槐影嘿嘿一笑,說道:“這卻不然,我老魏的命長得很,倒是你趙燕歌看起來一臉死氣,定然命不久矣,恐怕連今日都難活過去。”

趙燕歌嗤笑一聲,放開了手,喝道:“滾你的吧!若要在汴京生事,最好莫讓我知道。”

魏槐影冷冷看了趙燕歌一眼,身形一晃,一言不發地走了。

隨後兩人繼續前行,龍婉兮欲問問這魏槐影來曆,卻見趙燕歌神情中似添了一絲憂慮,就沒開口。

(十三)

兩人出了無憂洞,到了汴河岸邊,趙燕歌又帶著龍婉兮穿街過巷,曲曲折折走了半天,眼見日頭已偏西。

龍婉兮鬆了口氣,不禁步子加快,趙燕歌也笑著跟在後麵。

龍婉兮心中百感交集,直欲快點走完這段路,正走著,忽聽身後趙燕歌道:“龍丫頭,先停一停,喝口水再走。”

龍婉兮一怔,止步回身。趙燕歌喊來一個路邊賣茶湯的走販,對龍婉兮道:“日頭毒得很,咱們喝碗茶歇歇。”

龍婉兮望了望已不算刺眼的日光,心中迷惑,走到趙燕歌身邊;那販子身著紗帽短裝,斜挎一甕,從背後的竹簍裏拿出兩個粗瓷碗,自甕中倒出兩碗茶湯;趙燕歌目不轉睛的看著小販倒茶,口中卻低聲道:“龍丫頭,稍後我將茶碗擲在地上時,你便施展輕功,速速跑過橋出城,直去歸陌亭,不要回頭,不要耽擱。”

龍婉兮聽出趙燕歌語聲嚴肅,不由得心中一沉,暗忖:“難道遇上了強敵?”便四下張望掃視:此刻的西水門附近頗為空曠,行人稀少,自己兩人周圍更無旁人。

正驚疑間,隻聽趙燕歌道:“喝茶吧。”龍婉兮伸手接過了茶碗;那茶水販子已聽得呆住,趙燕歌往他手中拍了一串銅錢。龍婉兮心中惴惴不安,抿了一口茶,又聽趙燕歌道:“端著茶向前走,走上橋去,不要四顧。”

龍婉兮依言前行,邊走邊凝集內力;走上橋後又前行了約摸十步,忽聽背後“啪啦”一聲,有瓷碗墜地碎裂。

龍婉兮聞聲足尖一點,內勁迸發,身子已經向前飛射出去;人在半空時聽到“噌”的一聲急鳴,似是有刀出鞘。

當是時,橋下兩側汴河水中,九道黑影倏然破水顯形,衝天而起,飛撲向已奔至橋中央的龍婉兮。

龍婉兮向著西水門疾奔而去,聽到身後傳來趙燕歌的大笑聲:“來者止步!先過了趙某手中刀!”

那九道黑影一言不發,步法詭異,落到橋麵後便欲從趙燕歌身側滑過;趙燕歌驀然間仰天長嘯,衣衫鼓舞,雙手握住長刀,飛掄急舞,無儔的刀勁層層不絕地**出,漫天的刀芒映得日光如刺!

——紫極狂刀,意氣風發!

趙燕歌橫刀立在橋頭,硬生生以一人之力擋下了九名黑衣人。

九個黑衣人默然對望一眼,忽然齊齊發出桀桀怪笑,笑聲陰寒逼人,猶如夜梟淒鳴——隻一人的笑聲便極為刺耳,此時九人的怪笑疊加在一處,在漫空裏嗡鳴震顫,竟引得趙燕歌氣血亂湧。

霎時間,趙燕歌心頭一沉,掠過一個不安的念頭:“莫非他們竟是平山九鬼?”

此時,龍婉兮已跑到西水門前,終究忍不住回望一眼:昏黃的春暉裏,九道黑鴉般的身影掠起在空中,向著持刀長立的趙燕歌飛落而至,黑影從四麵八方覆蓋了趙燕歌的身軀,猶如群鴉爭相啄食一件死物。

下一瞬,趙燕歌長刀折斷,身上九道縱橫交錯的傷口一起湧出血泉,栽倒在橋上。

龍婉兮唇齒發顫,一股酸澀竄上心頭鼻尖,驀然扭頭向著城外狂奔而去。

(十四)

奔出西水門,汴京郊外的春光乍入眼簾,龍婉兮忽覺心中靜空——

一陣隱隱約約的樂聲傳入龍婉兮耳中,引得她神思一曠。樂聲是龍婉兮未曾聽過的曲調,清澈如水,在昏黃的日光裏飄過。

這不知何人吹奏的曲子似是某種指引,龍婉兮奔跑愈急;身後九大山鬼窮追不舍,可龍婉兮所習武學中最擅就是輕功,九人被趙燕歌阻了片刻,一時也追之不及。

歸陌亭就在西水門外不遠,龍婉兮已能望見;那陣樂聲也愈來愈清晰,在汴京郊野間回**,緩緩洗滌過少女的心魂——清音縹緲,讓龍婉兮在急奔中猶覺如漫步雲中。

片刻後,龍婉兮距歸陌亭已頗近,平山九鬼距少女也已不足兩丈;龍婉兮向前一望,不禁心神微恍:

——亭畔飛絮漫天,白衣公子正吹一片楊柳葉。

流水般的曲調隨著微風四下淌遠,淹沒了黃昏,每一聲都柔似細雨輕夢。

此刻,龍婉兮感到背後勁風襲來,情急欲呼,心念電轉:“叫他師父?不成,那是決計叫不出口的;叫大惡人?似也不妥……”——間不容發之際,少女脫口而出:“謝……謝雲留!”

似是聽到了龍婉兮的聲音,那樂聲一揚,曲調宛轉向上,仿佛直入雲霄。

這時追得最近的黑衣人已伸出掌去,掌心距龍婉兮後背不足一尺,卻驀然覺得悠揚的樂聲似是有形有質一般,玲瓏曲折地鑽入了自己心竅,引得五髒六腑一陣奇癢——他不知道,此刻他的口鼻中正有鮮血不斷溢出。

歸陌亭外,黃昏的楊柳下,謝雲留背對著整座汴梁城,悠然抬手吹葉,白衣在暮春的風裏舒展如流雲;

一名紅袖少女朝他飛奔而至,雙眸中不知何時已有了淚痕;

少女的身後,疾追來的九道身影在劍意飄揚的曲聲中漸次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