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珠兒

且說這邊,歐陽如是和宋無月跌落穀底,醒來後卻發現這裏是個人間仙境。喬鬆古檜,山涯水曲。繁華篙徑間,各色花朵群簇相映,目之不盡,蜂蝶振振,喓喓此呼彼應,清謐怡然的景色使他們完全忘卻了之前的酒窯大醉,便是歐陽如是遊曆了無數名山大河也沒見過這樣的地方。

他們拍拍身上的泥土好奇地向前走著,也不言語,隻頻頻驚歎路邊的奇花,要麽細如蚍蜉,豔如潑霞,要麽大如錡斧,色侔薄翼。

良久,路盡了,一簇簇茶樹儼然眼前,綠波**漾,似海風般清爽。而一采茶的二八少女立於其間,穿著素綌布裙,手腕兒上挎著小竹簍子,頭上頂著一個白色花雜黃色小花作襯的花圈,斯時正是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們,如同一隻受到驚嚇的兔子。

或許是酒意還未盡消,或許是女子采茶的畫麵太美,歐陽如是和宋無月兩人竟也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忘記了言語。

三人對視,瞬乎間像是發生了很多事情,卻也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飽滿潔白的雲兒慢悠悠地移動著,廣袤天空湛藍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她。人世間有太多太多的美,而屬於自己的,隻有這一種而已。

久久,采茶女子繞開一棵棵茶樹,從那深處走來,她道“你們是誰?”

兩人這才醒過神來。隻見她臉龐圓潤,如溫玉柔光若膩,櫻嘴不點而赤,嬌嬌若滴,瑤鼻挺翹,柳眉彎彎,一雙大眼侔若湖中的星辰,顧盼漣漣,如同這裏的花、鳥、蟲、草、石頭、砂礫、、、、、、如同這裏所有的一切那般,美得沒有半點煙塵氣。

“姑娘你真美。”宋無月情不自禁道。

采茶女子立即紅了臉低下頭,如含苞的花蕾,道“你也很漂亮。”

宋無月正欲再說些什麽,卻聽“噹”地一聲,旁邊一言未發的歐陽如是竟是直挺挺地倒下了。

這可把宋無月嚇著了,趕緊附身去拍他的臉頰,“你怎麽了?你別死啊”

“啪啪”幾聲,臉頰拍紅了卻不見任何反應,懵住了的采茶女子這時道,“把他抬去我家吧,姚伯伯興許有辦法。”

宋無月此時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於是,兩人便架起了歐陽如是朝著另一條路,搖搖晃晃的走去。

待到家時,兩人皆已滿頭大汗,采茶姑娘也沒顧上揩擦,趕緊喚,“姚伯伯,姚伯伯。”沒幾聲,便出來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

此人和尚打扮,緇衣笀鞋,卻全沒有和尚的感覺,生就一雙三角眼,目色淩厲渾濁,而雙頰耷拉,似垂死的病人。

他掃了宋無月和歐陽如是一眼,厲聲道“你們是什麽人?”

宋無月聞聲心下有些害怕,囁嚅間沒來得及答,采茶姑娘已上前抓住老人的胳膊,急急道“他們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朋友,這個人快要死了,你快救救他!”

老人聽了走到歐陽如是跟前,俯身摸了下他的脈搏,道“死不了!”

然後轉身向宋無月,又問,“你們是什麽人?從哪裏來?來幹什麽?”

宋無月覷了一眼,便再也不敢抬頭,緩緩道“他叫歐陽如是,我是他的娘子。”

即使是害怕,她也沒忘記隱藏自己的身份。

“桃花塢的?”這和尚竟是認識,那他不會識破我吧?宋無月小心翼翼點頭,道,“恩恩。”

老人去瞧著掛在藤椅上的歐陽如是的模樣,稍稍思索,就一步當前,一手架起了他往堂後走去。

看來他隻是知道歐陽如是的名字而已,宋無月稍稍安心,隨著采茶姑娘一起跟上去,穿過碎石甬道,來到西廊房。

那房內陳具極盡簡單,不過藤床,木桌。甚至可以說是簡陋,而這簡潔明了的長短線條之間,兀現一隻素白花瓶,瓶內雙枝一高一低,俯仰相應。花色也不過篙徑閑花,此時此地卻另生一番軟馨意趣。

老人將歐陽如是放置在木**,對一旁的采茶姑娘道,“他隻是酒喝多了,你去把你采的新鮮茶葉搗碎,放在他嘴裏就可以了。”

采茶姑娘聽完鬆下一口氣,趕緊轉身跑出去準備,卻見宋無月正站在門口悄悄的看著,一臉憂傷的模樣,便道,“姐姐別著急,伯伯說他隻是喝醉了,放點茶葉在嘴裏便好了,我們這裏的茶葉可好了,他肯定很快就會醒過來的。”

其實不是擔心歐陽如是,而是想家了。見了和尚那樣一副冷漠嫌棄的嘴臉,見了這樣一個溫馨簡樸的房子,她想念自己的紅燭觀,想念在觀中那些總是陪她玩,逗她笑的老前輩,想念令子佩師哥。看著采茶姑娘和善的笑臉,“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這才是稍減了幾分。

她漫不經心道,“謝謝你”

“沒關係,你坐著歇息一下,我去泡杯茶給你喝。”

說完,采茶姑娘遁入傍邊一間小屋內,而宋無月獨自一人循著甬道進入前堂。

前堂陳具雖多一點,卻沒有一絲廊房內著意的裝飾,冷冷的木色。宋無月隨意撿了一隻四出頭木椅坐下,想想這幾天來發生的種種,從差點落入虎口到夜宿荒郊野嶺,從忍饑挨餓到跌落穀底,然後又被這個臭臉老頭不待見,若是這是在家裏多好啊,真的好想抱一抱子佩哥哥。

想著,她眼淚就要掉下來,這時,采茶姑娘出來了,隻得趕緊低下頭捂住眼淚。

采茶姑娘隻道她是因為歐陽如是而擔心,翻過瓷杯,注入新茶,勸慰道,“喝杯茶吧,喝了便會好一點。”

說完便貼意地留下她一人獨自走了。宋無月這才痛痛快快地將剛才的眼淚流了出來,但也沒了剛才那股子非流不可的傷心。

嫋嫋熱荼,清香陣陣,怡人心脾,一些煩心事靡然而去。宋無月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原隻道清香異常,卻不曾想著味道更是令人咂舌,茶飲早已下肚,而唇齒依然香意盎然,嘴間潤潤的。

接著宋無月又喝了一口,兩口,其實都是同一杯茶,卻感覺每一口都給人一種不一樣的享受。於是,宋無月便一杯接著一杯,樂哉悠哉地自斟自飲起來。

待歐陽如是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事了。在此之前,發生這樣那樣的許許多多的事,宋無月的思鄉情緒很快的一掃而光,發現了獨自一人闖**江湖還是蠻有趣的。話說那日,宋無月自斟自飲自嗨,采茶姑娘見她不似剛才那般傷心了很高興,便坐下與她聊天。道“現在好些了嗎?以前我每次想念藺如哥哥的時候都會喝一杯茶,就會馬上好起來。”

宋無月仍在氛翳彌神間,隨口問道“藺如哥哥是誰?”

“藺如哥哥啊”采茶姑娘眉開眼笑起來,一手扶頤,一手在桌上劃弄著,好像他就在眼前似的。

此時她已摘掉了花環,飄飄逸逸的長發隻用一根薄如蟬翼的素絲束起,兩撮鬢發隨意垂在雙頰,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

她緩緩說道“藺如哥哥是我的哥哥呀!他很厲害的,什麽都懂什麽都會。”

宋無月豁然一笑,原來是情哥哥啊!

沒待人催,采茶姑娘繼續道,“小時候,他帶我去捉魚,隻讓我在旁邊站著,看他在河裏倒騰得水花四濺,捉到了魚,他就讓我守著,自己去尋柴火烤。然後我們圍著柴火,聽火劈劈啪啪的響,烤完了魚,他就說‘小珠,這一半大的給你。’嘻嘻嘻”。

“你叫小珠?”宋無月抬手注茶,對於她方才的種種動情描繪,隻心下想了,若是我的子佩師哥,定會把整條魚都給我。

而茶珠兒見她沒有繼續追問她的藺如哥哥,覺有些失望黯然,道“我叫茶珠兒,藺如哥哥喜歡喚我小珠”

“真是好名字,你們這裏的茶好喝,你也美。”宋無月喜歡這樣簡單清湛的姑娘,殊樂於見到她羞赫飛紅的臉。

茶珠兒聽了她的讚美,不好意思的低著頭,這裏很少有人來,自藺如哥哥走後,就沒人陪她好好說說話。因此看見宋無月,便覺得很興奮,很親近,心裏的話爭先恐後的往外湧,這會兒才要懊惱自己口無遮攔呢。

“你們這是什麽茶啊,感覺不一樣啊?”無月平時對茶並沒什麽特別好感,解渴之物而已,隻是今天這茶太過特別。

“我們這裏人傑地靈,生出的茶自然不一樣。”沒聽見茶珠兒的銀鈴律呂,而是一個高亢渾厚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宋無月吃了一驚。

跟前茶珠兒迎了出去,道,“爹爹回來了”,隨之而現的是一位孺衫男子,振振凜凜,眉目奕奕,看不出年齡,他一手提著魚,對茶珠兒道,“爹爹今天可沒失手,這麽大一條魚可以美餐一頓了。”

茶珠兒接過魚,興奮道,“爹爹,今天來客人了。”

“看見了,快去煮魚,爹爹嘴裏都快都淡出草了。”他可憐巴巴的看著茶珠兒,侔如教中的那些老頑童逗她時的模樣,宋無月不禁笑出聲來。

這個老頑童聽聲轉過頭,道,“這哪裏來的丫頭,把我的茶都喝光了。”他委屈的癟癟嘴,一邊說著一邊走近桌子坐下了,晃一下錫注,將餘下的茶水倒進杯子,小心翼翼的淺酌一嘴,搖頭晃腦,眯眼咂舌,簡直和教中的老前輩們是一樣的了,使宋無月開懷不已,本性暴露,“我乃玉皇大帝派下的擷茶仙人,他命我來將你所有的茶都收走。”

“玉帝老兄是吃了豹子膽了,讓他來,我且與她理論。”

“狂徒!收了你!”……

這一老一小竟是如此有默契的胡謅起來,還沒完沒了。茶珠兒見著,滿心樂意,提了魚兒去將它煮著。

熱熱鬧鬧的吃過晚飯,宋無月是心滿意足。茶珠兒的手藝好,胃足,另外她也知道了這穀原來名為扶藜穀,隻住著他們三人,那個老頑童姓朱,而因為他常常是一副老人家世俗之外的樣子,又常常露出小兒形態來,就像他講述的茶珠兒的名字隻是因看見那一片茶園實在爽人可愛,再加上自己的姓便成了茶珠兒三個字,如此小兒遊戲,宋無月便是無顧忌的隻喚他作小老翁。而那個冷峻和尚呢,姓姚。相處幾時,才知道他對誰都是這個樣子,宋無月便不再那麽害怕他了,隻在心裏不客氣的喚他作姚老頭。這就是好奇心也足。

夜黑盡,而燈檠奉上,宋無月興致勃勃的又是與那小老翁殺了兩局棋,方才麵帶微笑睡下,這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情,實在太累,於是她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可是,另一邊卻有孤燭難眠,忐忑搖擺,小老翁與姚老頭曆經風霜的臉龐在燈色間明明暗暗。

“無論是不是他們,為了你的安全都應該把這些不速之客盡快送走。”

“留些日子吧,那丫頭多可愛啊!”

“你仍是這般不設防。”

“你卻變了,不然怎會幫那歐陽如是呢?”

靜默良久,杯中的茶已漸冷,浮光靄靄,姚老頭才道,“曆史會變,人會變”。他將杯中的兀茶一飲而盡,有些生澀。

老頑童執壺注茶,慨然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儼然一副直與造物者遊的姿態。

二人沒有再說話,隻一杯接著一杯的啜著良茗,一些翻江倒海的往事湧起在他們心頭,或許隻能如此平複了。

夜深至繁星滿天時,宋無月已是熟睡,夢中看見一隻焦黃的烤雞在她麵前飛著,她正欲去追,卻聽得一個玉質脆音,“無月姐姐,無月姐姐,快醒醒!”

宋無月睜開眼,正見茶珠兒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充滿期待的盯著她!茶珠兒道,“無月姐姐,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宋無月迷糊的揉了揉眼睛,道,“現在天還沒亮了吧?”

“可是天亮就不好看了呀!”茶珠兒不理會她的話,自顧自的把她拉起來。宋無月可是她的第一個朋友,她很喜歡她,一定要把好東西同她分享。

宋無月沒法,隻得被她拽著隨著她走,隻是眼皮抵不住睡意,一路上什麽也沒看到,也沒覺得黑幕漸漸褪去,隻道是在夢中被一個人拉著走。

“你看”,聞聲,宋無月黽勉撐開一條縫,卻驚詫得倏地睜大了眼睛,“好漂亮的星星啊”那麽大,那麽亮,那麽多,似乎伸手就能觸碰得到,周圍的花草樹木都被照亮了,奕奕生光。此時的天空與一片銀海無異。

宋無月睡意全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但又很想說,也不知怎麽說。所以茶珠兒此時隻聽得連聲驚歎,“好漂亮”“好漂亮”。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喜歡她的禮物,她也笑得合不攏嘴。

“世有奇女子,能使鬥轉星移,幻作花鳥蟲魚的模樣,魅惑異常。”宋無月想起了子佩師哥講的傳說,嘴裏念著,心下幻想著那奇女子在此奇景下運功的模樣,心生向往,不禁道“如仙人一般的吧”。

茶珠兒聽了莞爾一笑,道,“我也會啊”,說完伸出雙手,一手忽上,一手忽下,回結鬆抻,在那一陣魔幻的手法之後,眼前的星辰真的開始移動了,在青黑色的夜幕下,離離有致地滑動,一時侔如羊豕鹿馬,你追我趕,好不熱鬧。

宋無月看著,嘴巴不知不覺的張大了,這不是在做夢吧,她也沒空去思索了,隻是看著那眨巴眨巴眼睛的星辰,來來往往,漸漸有些眼花繚亂。

待最後一顆星辰佇定,一個笑臉的模樣赫然呈現在了她眼前。

“你好厲害啊”“那些星星好聽話啊”“你看他們一閃一閃的,好像活了一樣”

真的那般美妙,和想象中的不差分毫。宋無月瞧著這奇景,激動萬分,不禁絮絮叨叨地沒完沒了。良久,她才知思考,子佩師哥不是說那奇女子奇醜無比,常年帶著一塊黑麵紗嗎?她看著茶珠兒,道,“你怎麽會這個呀?”

茶珠兒笑著,“我娘教我的呀”

“你娘?”

難道就是那個奇醜無比的女子嗎?宋無月心下這樣想著,但不好這麽問。

“可惜她已經死了”茶珠兒的眼睛黯淡了,宋無月聽了話隻作自己的思考,沒作聲。

她繼續道,“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比藺如哥哥離開這裏還早好幾年呢!她會舞劍,會作詩,會撇畫,長得特別漂亮,可隻來得及教我這一樣。”

她的聲音漸漸變小,眼睛也逐漸濕潤,可這時,竟是宋無月先嗚咽了起來,她嚇得所有傷心瞬間飛走了,趕緊上前安慰道,“姐姐,你怎麽了,你若是不喜歡我講這些我便不講。”

原來,聽著茶珠兒的話,宋無月想起了自己,可是見都沒見過自己的娘親呢!爹爹也不喜歡自己,每次見麵,隻匆匆幾句話,一個笑顏都沒有,零零落落獨自一人在紅燭觀生活了十幾年,想著想著,便一陣熱氣上湧,禁不住哭出聲來。

她抽抽搭搭地將自己的滿腹心酸全部講給茶珠兒聽,茶珠兒應著,感同身受,便也將自己對娘親的思念講與她聽。淚珠兒糾纏在一起,傷心似乎不再那麽深重。

兩下小姑娘在一起,便是從娘說到爹,從子佩說到藺如,從憂說到樂,心事扯棉撕絮似的繁雜糾纏。到星辰都已散去時,她們方才從中走出來。

茶珠兒道,“姐姐你別難過,你還有我呢,還有爹爹和姚伯伯,你若不嫌棄,我們都會對你像親人一般好。”

宋無月聽完緊緊地抱住茶珠兒,隻覺得感動,灰白天際下,說了,“謝謝你”。良久,二人都不言語,隻是在心裏深種下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