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蠍

歐陽如是醒時,眾人已吃過了早飯,宋無月和茶珠兒隨著老頑童去釣魚了,隻有姚老頭一人守在家中。斯時,他是一邊品茗,一邊琢磨著歐陽如是的玉笛,正入神,卻見歐陽如是悄無聲息的坐到了自己麵前,如此出沒竟是自己也沒能發現,真真不枉其名。

歐陽如是沒理會這個奇怪的老頭,像沒看見他一樣,自己注茶,小酌慢飲,一杯接一杯。

奇怪的氣氛,二人皆不言語,一人品啜著良茶,一人仍在琢磨著玉笛,並不曾相識,不曾見過,卻如此有默契的沉默,或許兩人也是有默契的想著同一件事情。

“此玉乃青玉峰所出”姚老頭率先道,歐陽如是咂咂嘴以將茶水的味道回味至盡,道“此茶乃青玉峰所出”。稍一頓,二人開懷大笑起來,不管你是什麽人,不管你有什麽目的,此時二人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你,是我的知己,正堪歡酌。

又有繁華篙徑旁,清湛的河水潺潺,映照著藍綢質般的天空,宋無月和茶珠兒在水邊嬉戲著把魚兒趕跑,惹得氣急敗壞的小老翁不停地嘟囔。歐陽如是和姚老頭你來我往,一壺揮塵,用暢清談。他們都忘記了時間,時間好似也停滯了。鍾靈疏秀,水曲皋回,詵詵和吟,秩秩和禮,庸然和樂,這個美麗的山穀,是被遺忘的仙境的一角。

可是時間仍然是流動的,這也正是他的動人之處。

話說梅采薇等受了茶館大漢的襲擊,又在青玉峰下的竹林中聽了嫵月教的信號,駪駪趲趨,這會兒行至了青玉川。這青玉川雖小,卻五髒俱全,市廛裏巷,廊橋曲水,比比駢列。

眾人過了正街,循著廊下慢走,尋思著找一間客棧歇下。這時,一個滿臉堆笑的小廝攏了來,點頭哈腰對了梅采薇,道,“眾位客官是不是想尋一間客棧啊,小店寬敞幹淨,茶水飯菜一應都是上好的,保證住下了就不想走!諸位老爺跟了我來!”說著,竟就拉了梅采薇,對卓越等招了手,兀自往前走。

梅采薇見他這般熱情,不好意思拂意,便就隨了他。眾人見了也就跟在後麵。至了地兒,才見小小的客棧隻有幾人來往,怪不得這小廝這般急切。但這般的安靜也正是他們要尋的所在,也就安心地歇下。

不久,日下西山,小店便徹底安靜了下來。梅采薇正待在自己房間裏思索著明日走那條路才能避開嫵月教的人,這些年一直沒見嫵月教有什麽動作,如今突然出現大半是為了玉決,正麵衝突輸倒未必,隻是這些桃花塢的師弟們功力雖屬上乘,卻很少出塢,平時隻是和師兄師弟們小小切磋,經驗不足,恐怕會受傷。

想到這裏,梅采薇心下頓覺疲憊。終日乾乾,憂心悄悄,隻怪自己太要強,想讓爹爹和歐陽師兄看到一個優秀的自己。這些年的嚴於律己,又向爹爹討了柳如劍法來學習,也想像師兄師姐們那樣做桃花塢的驕傲,可每日黽勉,進步式微,惶惶終不得其法,她深深地埋下頭,任那燭影晃動在自己的肩頭,一動也不動,心緒卻波濤洶湧。

她想到的太多太多,也想到了自己隻是一個二十歲的姑娘罷了,一個應該隻想著與心愛的人浪跡天涯的年齡。

這邊房間裏,卓越正思索著今日所捉到的那隻奇怪的鳥。那鳥不像是一般吃蟲吃草的鳥,而像是被人專門馴養來打鬥的鳥。想起在師傅的十步竹林書館中看到,有一種能人,俾使百爾鳥獸作千軍萬馬,攻擊時是非常駭人的,不知會不會是這種。

正思索著,敲門聲響起,卓越站起來整衣彈冠,走至門前,拉開門,是客棧老板。隻見她身材矮小,鼻歪嘴斜,眼睛一大一小,青白發絲被胡亂綰起,極是難堪。其時聽得她道,“給客官送晚茶來了。”

模樣比男人還糟粕,聲音卻是比女人更媚上幾分, 卓越胃中一陣翻騰,不悅道,“我沒讓送茶”

“這乃生於青玉峰的青玉茶,紅葉綠杆,味道醇美,在別的地方是很難喝到的,小店裏有規定,凡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每晚必奉上一杯。此茶能解耿耿,暢心緒,對跋涉勞累的客人晚上喝最好不過了。”

卓越聽她娓娓語來,有些動心。素知青玉峰生長各種奇珍異草,其中有八大寶為之最,這青玉茶雖不在內,隻生長在山腰,卻也是難得。他接過茶,細細端詳,隻見褐色的茶水小紋輕漾,濃鬱的香味撲麵而來,真能安神去憂耶!

道了聲“謝謝”卓越便兀自端著茶回到了座上。老板娘滿意的笑了笑,端著餘下的茶朝梅采薇的房間走去。

至了那門前,正欲敲門,卻是一陣椅碎桌裂的聲響傳出來了。

原來,梅采薇正煩緒滿懷時,聽得一陣陣霫霫碎碎的聲響,聲音很小,卻有鋪天蓋地的感覺,她抬起頭來觀察,就見那窗邊一股黑水湧了進來,再去細看,竟是一隻隻小小的甲殼蟲,他們生著兩隻大長須,兩隻大鉗子,烏黑的殼瑩光奕奕。自窗而入,不一時就布滿了大半個房間,侔若天譴使者一般氣勢洶洶地向梅采薇湧來,梅采薇漸漸退至牆角,頓時不知如何是好,慌亂中使出真氣將柳如劍亂揮一氣,房間裏霎時水木橫飛,一片狼藉,而蟲子,卻僅是誤傷了幾隻,因為此時他門都飛了起來,頡頏其音,百爾喈喈。

眼見它們就要飛到自己跟前,梅采薇急中生智,默念柳如劍法心訣,頓時是了神清氣爽,真氣如春風般在體內有條不紊地遊動,身體飄飛了起來。她將劍輕輕一揮,侔若秋風掃落葉,蟲子紛紛掉落在地上,然後展出一個終風落曀式,甲蟲們更是喓喓而逃,一層疊一層,往窗口奔去,惶惶不及。其時,正是老板娘打開了門,見到這情景,她目瞪口呆,茶水“噹”地一聲悉數掉落在地上,趕緊跑開了。

梅采薇這邊處理完自己房間的蟲子,立刻去到師弟們的房間,首先就是小九。

梅采薇剛打開門,便是見到小九正手忙腳亂地抓著自己身上的蟲子,而身上的蟲子卻是越來越多。

“念心決”,梅采薇喊著,一邊使著柳如劍,下上如遊。那蟲子一片一片翻飛起來,又掉落在地上。

小九忍著疼痛,“動而不亂,靜而不訥、、、、、、”念著,內勁自腳跟承接而上,抖轉肩部,節節貫穿。他豎起兩根指頭當作劍,所指處一片“嘰嘰”聲響,甲蟲們痛苦地呻吟。

先時的手腳失措,並不是因為這些甲蟲們真有多麽厲害,而是他們都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勢,立時便是慌亂。當下,冷靜幾許,桃花劍法和柳如劍法的內力魚貫使出,不消幾時,甲蟲們都已遁去,徒留一地殘肢敗屍。

而還來不及整理不堪的衣裳,小九就是跟著梅采薇出門了去找其他幾位同門。此時,他們都已跑到了房間外麵,有的正寧心靜神地念著口訣,有的如小九一般,抓耳撓腮,氣急敗壞。

其他幾位客人也都跑了出來,可蟲子卻都徑直繞過了他們,隻是攻擊桃花塢的弟子。客棧裏一片混亂,漫天遍地的甲殼,曀曀其陰,虺虺其響,初出茅塢的弟子們不禁生出一種絕望的感覺。

梅采薇和小九迅速開始行動,一邊運功使劍,一邊穩定他們的情緒,“莫驚慌,念心訣”。

眾人看到他們斬落一批批蟲子,便都忍著疼痛,壓住心中的慌亂,扇翕其唇,念著心訣,運調體內的真氣,隨後身體便如騰雲一般,頓生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感,抬臂舉指,區區小蟲,紛紛掉落,客棧裏下起了一場蟲雨,簌簌其響。

更漏幾滴,隨著桃花塢眾人的協力製敵,甲蟲們漸次潮退,客棧漸漸恢複平靜。沒有了方才鋪天蓋地的聒噪,他們皆有些恍惚了,精殫力竭,目不聚焦。

不知這蟲子從何而來,不知這地方是否安全,梅采薇不敢多待,道,“你們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走。”可話還沒講完,卻聽得小九一聲呻吟,他無力地癱靠在牆上,被蟲子咬過的地方燥熱疼痛,似有要熱血噴湧而出。其他幾位被蟲子咬過的同門,此時也都癱坐在了地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好,有毒”梅采薇連忙蹲下身,查看小九的傷口,卻是什麽也沒有。這般怪異,恐是難解,心下度量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客棧的老板娘卻是趕了過來,手裏拿著一隻青色翁肚小藥瓶,沒多話,隻道,“他們是中了天蠍毒了。快給他們喂下這個。”

梅采薇接著她遞過來的一粒豆般大小的紅色藥丸,卻不敢為小九服下,茶館遇襲的事尚有些後怕,真心希望這是真的,可如果是假的呢?老板娘瞧她模樣知她是心有疑慮,幹黃的麵皮下,厚唇囁動,“趕快給他吃了,不然用不了多久就會一命嗚呼的。”

梅采薇盯著她的眼睛,無論人麵目如何,眼乃心靈之鑒,是騙不了人。可她眼裏的真誠梅采薇卻不敢立下斷定。暗自稍一發力,迅速伸出手指點住了老板娘的穴道,她道,“若這藥是假的,你休想活命。”不想傷及無辜,但江湖如此,又能怎樣呢?稍一決心,她將藥喂進小九嘴裏,接著拿過那小瓶倒出幾粒,喂進其他幾人嘴裏,內心忐忑,手不禁著有些發抖。

且不說這些師弟們與她朝夕相處的感情,隻是看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卻無能為力就有些受不了。

老板娘道,“天蠍毒非比尋常,入毒快,深,這禦血丸隻能幫他們解開毒性,要想徹底解毒,隻有幫他們將毒血逼出來。”

梅采薇聽著,正揣測她的話,師弟們卻是好了許多,不再呻吟,小九更是驚喜的站了起來,道“師姐,不疼了。”

“坐下!你活動會讓毒入得更快。”老板娘一聲厲喝,嚇得小九趕緊坐下了,大氣不敢出。這時,梅采薇心下已對她有了幾分信任,沒有解開她的穴道,隻兀自坐到小九身後,斂氣凝神,運調內力幫小九逼出毒血。

直至半夜時分,師弟們那一口口烏黑的毒血才被全部逼了出來。梅采薇這時心才安遂下來,隻是太累,眼睛也不願睜開。

眾師弟們也都抽去了骨似的,癱坐在地上,有的似乎已經睡著。而老板娘仍是筆挺的蹲在那裏,恍若一株老樁,她道“扶他們進去休息吧!”。

梅采薇瞧了一眼,不願再思索,走到她的麵前,“嚓嚓”解開她的穴道,道,“幫我扶她們進去”。

老板娘也沒多話,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便幫著她把師弟們一個個都扶進了房間裏。待最後一個安置好時,梅采薇再也騰不出一點力氣,回到自己房間,馬上便躺下,沒有玉決,沒有嫵月教,沒有天蠍,沒有老板娘,什麽都沒有回想,她馬上便進入了夢鄉。

而沉沉的夢裏,卻有比生活裏更是刻苦露骨的累。腦袋生疼,手腳都不能動彈,想呐喊卻也沒有聲音,見爹爹,歐陽師兄他們一個個從眼前走過,可是看都沒看自己一眼,心裏那麽難過,可是哭也哭不出來。手腳被傅在冰裏,而心,被壓在冰底。不知過了多久,她一直難過不知休,恍惚間耳際卻有幾聲嚶鳴,“唧唧”“唧唧”,聲音漸漸清晰,婉轉律呂,那麽動聽,她睜大了眼睛,努力想要去尋著聲音的出處,卻是怎麽也尋不到,模模糊糊的,她將眼睛努力睜著,睜著,頓然卻是醒了過來。眼光到處,晴好日光破窗而入揮灑滿屋,一如桃花塢每日,而再一看,床邊正坐著一位青衣童子,手裏握著一隻鳥窩,微笑地盯著自己。

這不是那天在青玉峰樹林裏撞見的那個小孩嗎?或是昨日太累,梅采薇的身體尚沒有恢複,腦袋仍有些恍惚,她沒有再去多想。看到他手裏的鳥窩中,一隻長著淺淺絨毛的小鳥正“唧唧”歡叫著,煞是可愛,不由得接了過來,細細端詳。

身體才剛剛成形,透紅的肌膚尚能望見裏邊的經絡,白色小喙裂得大大的,身體也跟著鳴叫顫動起來。他看起來是那麽不堪一擊,卻是叫的如此精彩有力量,梅采薇不敢觸碰,隻專注地看著。

小孩道,“這是你那天送到樹上的那隻鳥窩”梅采薇驚異了,卻不去多想,或許就是這樣,精疲力竭於世道後,對事物真相並沒有什麽探知欲望,慵懶溺於現世安好。特別是麵對一個小孩時,他的眼睛澄澈而安定,藏有巍巍高山,淼淼湖海,讓她很放鬆。

梅采薇沒了平時的嚴謹,道“真可愛,另外幾隻呢?”

“沒有大鳥,所以除了這隻,其他幾隻都死掉了,我給他捉蟲子吃,它就活到了現在。”

“真好,”梅采薇道,“原本以為一隻都活不了呢”自己多矛盾啊,原本把他們送上樹就是希望他們能夠活下來,最後活下一隻卻成了一個意外的收獲。

小孩道“它很頑強,上天也很眷顧它。”

“鳥窩不是你拿出來的嗎?你可以把他們送回去啊”梅采薇問著,注意到這個小孩說話不似這般年齡的活潑,有股成人般穩重的味道。

小孩道,“它不是我拿出來的,我去的時候就看到他在地上了。”

聽著,梅采薇才發現撞見青衣童隻是昨天的事,可是卻好似過了很久。青衣童見她不說話,也沒作聲,似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遊兒”,隨著聲音,老板娘推門而入,當下見了梅采薇安安穩穩的坐在**,立即變了臉色,頓一發力,一掌準備出來,卻被青衣童擋在了麵前,他道,“娘,不要傷害她。”

梅采薇來不及反應,且手中握著鳥窩也不便有所動作,是以若不是有青衣童相救,此時她恐怕早已口吐鮮血了。

老板娘看著麵前的小兒,沒有言語,迅速將他拉至懷中,對了梅采薇道,“看在遊兒的麵子上不傷你,但你的師弟們都在我手中,你最好乖乖聽話,不要耍詐。”

梅采薇腦裏的恍惚這才盡數散去,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趕緊下床來,道,“他們在哪兒?”

老板娘沒答,隻轉頭對遊兒道,“你先回去,不要出來”。

遊兒猶豫地看著老板娘,又擔心地看了梅采薇一眼,才慢慢地走了出去。老板娘直到他拉上門才轉頭,抽出柳如劍指著梅采薇,道,“不廢話,乖乖交出玉決,我便告訴你他們在哪裏,不然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見她惡狠狠地模樣,梅采薇心中是千萬般滋味齊聚,昨日的種種還曆曆在目,她不禁問,“那些蟲子是你的?”老板娘答道,“不是,那是嫵月教天蠍老怪的,所以我勸你還是早點把玉決交給我,我放你們一條活路,不然落在天蠍老怪手裏,無論你們交與不交,那都是死無全屍了。他會把你們用來訓練他的獸物。”老板娘的語氣竟是柔和了許多,或是見了梅采薇的模樣有些愧疚。有的人就是這樣,並非至誠至善,卻能令人生出初心。

梅采薇垂下眼瞼,以前常常會有逃避各種問題的想法,此刻卻是想逃避也逃避不了的。道,“你先讓我見見師弟們,不然我不會相信你。”

老板娘稍一思索,道,“好!”,然,音未落地,卻聽得“哐”的一聲,有人破窗而入,還沒來得及舉劍,而已被他劍指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