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繁華一夢

“漢王要你死!”

紅燭熒煌,簾圍****,一貫的曖昧氛圍。此時,其中卻有肅殺之氣蔓延開來,一點一點覆上爰姐兒的喉頸,聚攏,收縮,凝成一條白練。

爰姐兒氣息踹粗,“為什麽?”

“因為你暴露了,他暴露了,他也暴露了,所以你必須得死!”

“誰?”

“錦衣衛的人現在四處在找你你不知道嗎?”“他們找我幹什麽?”

“當然是殺你!”

爰姐兒睜大著眼睛看著楊都使,道,“你騙我!”

“我為什麽要騙你?”

“我如今在天蘇門暴露了,沒有利用價值了,你們便是要殺掉我而已”是的,漢王交給的任務並不是找到建文,而是聯合天蘇門舊人,攻入京城!爰姐兒恨恨地,繼續道,“在交給任務之前,你們就準備了要殺我是嗎?”

楊都使輕笑,那倒也不是,本來是想好好利用他的,可誰知建文還活著,那天蘇門就不是簡簡單單的天蘇門了,他們要幫建文複位,於漢王便是了一個麻煩。原本的計劃就沒什麽價值了,但他不想多說,隻是回道,“都說人死之前有靈光返現,原來是真的。”

再去後悔自己的愚蠢已無益了,爰姐兒漸漸目色哀切,“求求你,放了我好嗎?”

“不是我不放過你,是漢王容不下你”楊都使將早已斟好的毒酒推至爰姐兒麵前,道,“我放過你,還會有別人來殺你,還不如體麵地死在我手上。”

麵色如此決絕,爰姐兒不再去看,目光緩緩移到酒水上,漣漪陣陣,漾出一圈一圈的月光來。

“喝了此酒,你還有半個時辰與雲頭僧告別,我已代你約了他至此,料想已經來了。”

爰姐兒哭了出來,“我不想喝”還沒說出來的話是,我不想與雲頭僧陰陽兩隔。卻就被楊都使撅住下頜,將酒灌了進去。“咳咳”,爰姐兒嬌咳兩聲,淚眼模糊中看著楊都使的身影走了出去。無論你願不願意,現在隻剩半個時辰了。

“隻剩半個時辰了”爰姐兒默念著,無聲的眼淚如泉湧出來,“雲頭僧就要來了”,她揩掉眼淚,疾步坐到了青鏡前。鏡裏花容猶存,隻有點點殘妝。他將妝奩擺將出來,如往常與雲頭僧的約會一般,細細調弄脂粉朱釵。看著鏡裏的自己一點點精致起來,想著雲頭僧,他一時似是忘了毒酒一事,心裏雀躍起來。然,柳月眉更描了幾次,朱唇更添了幾重,玉鐺翠鈿換了好幾樣。爰姐兒如此心閑,等的人沒來,還能忙什麽呢?更漏幾滴,那收命的黑白雙煞要來了吧。爰姐兒對了空中,“雲頭僧,我為你跳一支舞吧”,說罷,他款步左右,柳腰徐擺,長袖帶月,婀娜姿態。一支《霓裳舞》徐徐展開,“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清音緩節,隨著燭色**漾滿屋。爰姐兒認真的舞著,唱著,人聲寂寂。羅衣廣袖慢交橫,絡繹回翔動隨風。秋水春山,盡在眼波流轉處,楊柳芍藥,皆在一步一揮間。“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冷燭披風搖曳,影影欲殘,爰姐兒順風倒下,一曲未了,餘韻悠長。拉近,拉近,爰姐兒的淚眼中是什麽?

“嫵月教已經散了,你這三掌無疑是多餘受的”李惟仁看著痛苦了好幾日的江嬙,心中疼惜。

江嬙道,“嫵月教沒散”。

聽到這,李惟仁就想到她與沈嚴的契合,隻是不好說,就此發泄,道,“你何必如此執迷,散了就是散了,人心已不在,你再強求也沒用。”

江嬙辯道,“嫵月教沒有散,隻是你們幾個離心叛教的人離開了而已。”

“我們離開又如何,不離開又如何,散了就是散了。你沒看到那些嫵月教教徒現在都是什麽樣子嗎?……”

“夠了!”江嬙強撐著站起來,“我們江湖中的事不需要你管,你自去析毛逐末,好好做你的商人!”說完,卻是憤悒而去。

他李惟仁是一個商人,可他夢想的是武俠氣,江嬙這一說令他心中自是忿忿,也不去追。他端著茶一杯一杯的澆灌,想來想去,心中愈是不平,怎麽好像那嫵月教散了是因為他呢?他也不願意嫵月教散啊,這幾年他做的努力她沒看到嗎?漸漸想著,李惟仁又後悔了,剛才不該發火的,嫵月教散了,大家心裏都不舒服,她身上又有傷。他站起身來正想著去那裏尋她,外麵卻是一陣“嘁嘁喳喳”的聲響,踱出門去一看,兩隊披鎧執戟的兵將森森班立門前,李惟仁心中一驚,隻見那中間峨冠黼黻的一官員至了他跟前,道,“李老爺得罪了”,他是平常與李惟仁有過不少交往的,所以斯時也很客氣。

李惟仁問道,“你們要幹什麽?”

官答,“抄家!”

李惟仁油膩膩的臉龐冷成寒冰,“我犯了何事要抄我家?”

官答,“不是你犯事,是令嬡,朝廷緝拿天蘇門逆賊,令嬡在內。”

李惟仁驚恐,難道又是因為那事,當初收養她時就時常料想這一天的,自己後悔了嗎?那官又道,“令嬡已逃了,傳令本是誅全家的,但念了你素來綏順,就留了一情,隻是沒你家資,李老爺好好收拾一下,另尋安踏吧!”這是向來阿諛奉承換來的命嗎,還是本就是財帑惹人貪心招致的莫須有的罪禍?

“於府爺進來說話”李惟仁引著那官拐了長廊,進了後院一間屋內,這也是當初招待雲頭僧的地方。

當下兩人立定,李惟仁道,“於府爺坐”。

官道,“不用了,李老爺你有什麽事就說吧。”

李惟仁靠近一步,道,“素聞於府爺高品清流,篤好字畫,我這裏……”

“且慢”,官道,“李老爺的意思我明白,隻是這件事不是那麽簡單的……”

李惟仁笑道,“隻是一幅畫請於府爺賞鑒賞鑒!”說著不待他拒絕就已經去拿了出來,展開,是錢選所作《扶醉圖》,表現為陶淵明的飲酒故事,畫上有畫家的自題:“貴賤造之者有醉輒設。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君且去。”

於官細細看了,但隻是不收,道,“下官確已無能為力矣!”

李惟仁見此,將畫置於桌上,道,“於府官再賞鑒賞鑒這幅如何?”隨即又拿出了一幅,乃《韓煕宰夜宴圖》,顧閎中手筆,是以連環長卷的方式描摹了唐代臣宦韓煕載家開宴行樂的場景。於官又俯下身一一瞧去,線條準確流暢,工細靈動,設色雅致,有層有次,神韻獨出。

好畫呀好畫,於官連連嗟歎,李惟仁道,“寶劍贈與烈士,紅粉寄予佳人,此畫遇到於府爺也算是造化了。”

於官道,“李老爺盛意我心領了,自傳令下來這些畫悉皆歸朝廷所有了,下官是萬萬不敢僭取的。”

“隻要於府爺稍施援手,保住李家一二資財,日後自是銜環不已,不說朝暮省儀,二八投獻切不會忘!”

“不必多說了李老爺,不是我無情,先前傳令下來時我就已經盡力了,才叫那斬首的命令收了回去,你窩藏叛賊後裔,聖上對此事最是敏感,那壬午時難便是如此了。你應該懂得這事情的嚴重性。”

說完,便欲轉身出去。李惟仁一把拉住,道,“於府爺別急,我這裏還有……”

於官截住,“李老爺不必費心了,還是想想令媛的處境吧。”

看他甩手頭也不回的出去了,李惟仁這才明白,已經沒有餘地了。他一下癱坐在椅上,聽到外麵開始“兵兵乓乓”的響了起來,自己多少年的心血,就要付之東流了,可笑剛才還滿心吝嗇禮物,不願將好的字畫給他呢!他心痛如裂,抬眼癡心的去看那房內諸物,榆木朱漆架,銅灑金華瓶,雙鳳紋琮形方尊,倭金銀片小圍屏,黃花梨三彎腿榻,花楠小幾,四足香爐,鬥彩靈雲碟,三足圓壺……他細細的看,每一樣都舍不得丟下。

這時,抄家的官兵卻就進來了,你一手我一綽,不消幾時屋內已空了。李惟仁的心就與這屋內一般的,空空的,還在往下墜。他站起身,緩緩的踱著,行過一層庭院,那些官兵可真忙啊,來來往往,像是往自家拿東西一樣興奮。他不忍再看,轉去到了大堂內坐著,重門深邃,將他一層一層掩應。他隻是坐著而已。時間很長,也很短,過了隅中,過了未牌,至了申時,李府的家財才被抄籙盡,於府爺至了李惟仁身前,道,“留一晚時間李老爺好好收拾,明日辰時我再將人查封潭府!”然後又是“嘁嘁喳喳”的聲響,兩隊人馬氣昂昂的走了。

李惟仁目送著他們鏗鏘的身影遠去,心中不知所想,沒有想逃難的女兒,也沒有想受傷的妻子,仍然隻是坐著而已。朱門深院,潭潭府居,夕陽的餘曛無處不到,“梆梆”,是什麽在召喚?李惟仁抬起頭,屋梁雕棟,用的是上好的木材,刷的是上好的朱漆,有老鼠來啃噬了嗎?李惟仁拿來梯架,想上去趕走它,一步兩步……到那梁前,憑著夕陽餘暉,卻是什麽也沒看見,“梆梆”,又是兩聲。李惟仁上了屋梁上,朝著那聲音來處尋去。然而,隻一聲“噹”,如同果子從樹上落下,他掉了下來。在霞色漫漫裏,在軒敞大堂內,他靜靜地躺在那裏,汩汩鮮血從腦下漫出,不知要去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