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杭州水難

永樂十八年五月,杭州時天,**雨不止、烈風肆虐,江潮滔天,水高盈嵬,南北約十餘裏,東西約五十餘裏,田廬漂沒殆盡,死者不計其數,存者哀鴻,慘狀遍野。雪片飛書,雞毛手炭,了了不足以至其急,全其難。當是時初,梨花坳內,一夜風去,成為花塚。眾人驚詫不已,黎妙容更是以此映射到了伯夫的無可挽回,但是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嗎?大風烈烈,在坳中尚不覺其厲害,而陰雨連綿,影響了諸多心緒。幾日來,卓越一直杜門不出,調養內傷。眾人說要幫他都被他拒絕了,因為他內中真氣的不正常愈來愈明顯了。當下他是再一次試調,心中默念,“兩耳返聽於耳內,凝神內注兩目,兩目似觀非觀,止於祖竅之前。”正見性光點點,熒熒見滅,以心神稍微收攝之,凝定之,以意照於白光中,猝然那白光卻是膨大爆炸開來,卓越全身一炙,心神俱散。他一拳打在榻上,忿忿不已,“又是這樣!”接著又擂了幾拳,現在該怎麽辦呢?是不是該向他們坦白,向他們尋求幫助,可是……這時,外麵響起了款門聲,是梅采薇,道,“卓師兄,你怎麽了?”

卓越正衣彈裳,開了門,道,“沒事,你有什麽事嗎?”

梅采薇道,“沒有,剛才聽到裏邊有敲打的聲音,所以問問。你的傷好些嗎?”

卓越道,“好些了”,梅采薇自走進來,尋了一黃花梨南官帽椅坐下,道,“那日看你的內力竟已深厚如此,心中讚歎,故來請教你一件事!”

對於卓越的內力飛增她並沒有多想,隻道是勤勉所致。而卓越聽了卻是心中惴惴,小心翼翼問道,“什麽事?”

梅采薇道,“我近些日在向黎師姐學習柳如劍法,她道柳如心訣主在以形運氣,與爹爹所講的以意運氣相悖,一時難以得其宗義,故來問問!”

卓越詫然,“以形運氣?”在十步竹林書館中偷偷屏閱多年,還尚未見到這種運氣方法的。他暮然想到,自己如此真氣有何不好?功力不是大增了麽!隻是不好控製而已,就像與吳眉之對掌時,一時激起,就在體內亂竄,傷了自己。隻要想辦法控製它就好了!師傅往常講的控製之法既然不得用,那就換一種方法,柳如劍法的以形運氣興許就可以。但是乍一聽梅采薇講來他也摸不著頭腦,急忙道,“去問問歐陽師兄,興許他能將迷津點開!”

梅采薇點點頭,其實她心中是有些抵觸的,因為她知道歐陽如是這些日子在教宋無月武功,她不願看到這幅場景,故才先來問卓越的。但是沒法兒他也不知道,而她必須盡快熟稔柳如劍才能在接下來這一路好好保護師弟們,不至於小九的覆轍重蹈,於是隻得隨了他一起來尋歐陽如是。正如所料,他們的歐陽師兄正與宋無月在一處豁敞的屋內練武,還未近得門前就聽到他們在屋內的吵鬧,“發勁要有根源,勁起於腳,主宰於腰,發於脊背,接於兩肘,行於手指……”

“你別老坐在那叨叨叨叨念了,也不教我身形舞法,教我怎麽起勁呀?”

“我剛才不是舞了一遍嗎?”

“我看都沒看清呢?你這是什麽師傅?”

“我可不是你師傅,我是你夫君!”……

梅采薇推門而入,吵鬧戛然而止,宋無月原本站在屋子中央,此時她氣咻咻地走到一邊坐下,而歐陽如是一貫的不雅姿勢斜躺在一邊的一束腰馬蹄足榻上,見了他們,問道,“你們有什麽事嗎?”

梅采薇心中不舒服,沒作聲。卓越急切答道,“梅師妹近些日在向黎師姐請教柳如劍,其中有些不明白的,所以來問問!”

“柳如劍法不明白自然應該問她,怎麽問起我來了?”

梅采薇聽了,心緒暮然轉為愧疚,低聲回道,“黎師姐因為王師兄的事情心情抑然,有些恍惚,我不好打擾。”

歐陽如是心與黎通,也黯然半色了,道,“好吧,你們要問什麽?”

梅采薇道,“黎師姐講柳如劍法心訣主在以形運氣,而我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運氣方法,所以心中茫然不知其所起落。”

歐陽如是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們自己慢慢琢磨吧!”

“……、。”

梅采薇與卓越聽了一片寂然。歐陽如是見他們的樣子,似是不相信,解釋道,“柳如劍法我從未接觸過,與我驚濤掌截然不同,一個在力,一個在柔,所以並沒有什麽可以幫你們的。”

一截斷笛在他手中來去把弄,翻飛如燕。梅采薇聽了如此,見他也並沒有繼續聊下去的意思,便道,“我知道了”,即告辭了。卓越懷著別樣心緒,緊隨其後。

宋無月慢慢察覺到了梅采薇對她的敵意,所以在梅采薇說話時她不敢插嘴,此時見他們走了,問歐陽如是道,“柳如劍法和驚濤掌那個厲害呀?”

歐陽如是一噘,道,“練你自己的去吧!”說著起身就要走,因著剛才提起王伯夫,他心內壓抑要出去散散步。

宋無月趕緊拉住,道,“你別走呀,你什麽都沒教,我練什麽呀?”

歐陽如是無奈,將斷笛抽出放在她的手上,道,“來,你站在這裏,我手把手教你!”

宋無月果然拿著斷笛站著不動,歐陽如是站到她身後,擎住她的手臂,俾她隨著自己的動作,徐徐左掄右抻。宋無月開始隻用心去記那動作,後來漸漸覺著那裏不對勁了,心跳有些快,他的呼吸在自己頸間掃來掃去,癢癢的,於是嗟吒道,“把你的腦袋挪開點,吹得我好癢!”歐陽如是答,“好!”

雨聲淅淅瀝瀝,如珠撒玉盤,如切切嘈嘈琵琶私語,風入雨曲,高低相襯,長短掩應,如禋天之音,塞外新聲。而難以奈何心弦沉靡,隻促更甚。黎妙容將前些日子吹落的梨花盡皆收集在一處,欲將他們都釀成梨花釀。而這麽多要釀到何年何月呢?她沒去多想,隻是想釀而已。世傳神仙酒法,“武陵桃園酒法、真人變髭酒法、妙理曲法、時中曲法、冷泉酒法”等等再多也不過穢飯,曲糵,翁藏而已。要之,酒之名,以甘辛為義,金木間隔,以土為媒。自酸之甘,自甘之辛,而酒成焉。梨花酒釀法,舊義中取新聲,臨諸法之上。不是伯夫冥思苦想所得,而是時常飲酒,得漿中精妙自然而成矣。正如一段情生,有歐陽如是教宋無月武功繾綣而不自知,一段情落,王伯夫教黎妙容釀酒的情景又是怎樣的呢?釀酒坊中,黎妙容自當還是十年前,伯夫在側,合翁磚上,用幹黍穰文武火熏,然後放於甑鍋上,用錠藍曲水相蒸。自己則在一邊,將淘洗盡的米飯和梨花放在另一口甑鍋裏蒸去。待兩處都涼了,合作一處,放入竹爐,內燃梨華香,滿翁盡染,及時封翁,置於黃泥中。兩三日,再取出加法曲,竹爐梨華香再熏滿,及時封翁,置於黑泥中,再兩三日,取出,加法曲,竹爐梨華香熏滿,封翁,入黃泥……如此有一旬即可,時時以梨花汁澆其四圍泥土則更佳。那時將這些工序做了不知多少遍,卻永不覺得厭倦。而在此時,尚還要將它做上許多遍去回味。是不是該知足了?黎妙容輕笑著問自己,她在做夢,卻是醒著的。歐陽如是一腳踏進釀酒坊中時,正見黎妙容放下竹爐梨華香去翁中熏。沒有煙像,香味也是清清淡淡似有若無,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形神輕鬆,如浴佳湯,正如黎妙容本人一般,清俊素儀,不可親近,卻也心安。她見歐陽如是來了,先道,“這香如何?”她在努力地將所有愴然置之意料之中。

歐陽如是答,“很好,怎平時不見你用?”

“平時都用了的,隻是你沒察覺。”

歐陽如是一笑,道,“察覺不到,怎能叫香呢,近來可有新創啊?”

“沒有,此生得一竹爐梨華香足矣!”

“那你這製香的天賦不是浪費了?”

“足矣就是沒有浪費了”,這是不是代表著言語間還是逃脫不了鬱鬱然?

歐陽如是無言可對,原本來是想幫妙容排遣排遣,可她如此這般,就像風輕雲淡的日子背後隱藏著厚重的時間,比之愁容慘淡愈是無可奈何它。

這時,梅采薇是落湯雞似的闖了進來,一身妝容慘不忍睹,她急切道“大師兄,黎師姐,你們快出去看看!”

見這樣料不是小事了,黎妙容放下手中的活計,隨了兩人一同出去。而梅采薇拿傘的時間也沒有給他們,徑直帶了他們穿過梨林的殘枝老幹,淌過泥濘山路,邅迍迢遞,幾刻鍾後,上了坳邊,立定,居高臨下一望去,不見昔日田塍茅茨,市衢裏巷,人煙牲畜,眼前隻是滔滔黃水,際天連野,其間雜碎橫陳,老幹傾伏,殘不忍視。風聲雨聲尚不見止,又聞嘹聲嚦聲漂浮其上,是一些流離的老百姓逃到了高處。可這風雨飄搖,如何安棲得了?老少婦孺皆帶病容,或躺或坐,或扶或襯,雨打泥塗,鎖尾啼饑,憐憐遍野。

是時,桃花塢等人皆早已在了坳邊,章繼見師兄師姐來了,道,“早時我們正瀹渠,見一老者披蓑而來,道他們一村的人皆無家可歸,求能在梨花坳棲息幾時,我們問其緣由,才知道外麵已經成了這幅樣子!”

滴水穿石,接力斷金,無論什麽也架不住連綿不斷的傷害。梨花坳雖是一個坳,但附屬百紋山,地勢仍是很高了,及時疏瀹,才不至於遭此橫禍。歐陽如是呆呆的看了半響,腦海中遽然回**起了在扶藜穀中小老翁的那一句話,“真的能隨時自適嗎?”歐陽如是問自己,真的能隨時自適嗎?看他們風雨摧殘嶙峋枵腹,無家可歸慘然伶仃,你觸目爽懷了嗎?他又想起了被雲頭僧威脅的那一時生死邊緣,他想了什麽?

斯時,梅采薇早已上前去了,正在那流民中左右噓寒問暖,一臉愁容。黎妙容對了眾人道,“我們把他們扶進坳中去吧!”

說完,眾人便一起動手,在雨中來回奔走。然而難民一波又一波,不過幾日,梨花坳中已是不堪其載。眾人亦不勝辛勞,吃喝拉撒,老弱殘媼,顧之不暇。歐陽如是一向的閑散體態其時也是席不暇暖。

這日,他正臼中搗著藥草,梅采薇又采了一草簍子來,氣喘籲籲地坐到他身邊,道,“師兄你看看是不是這種?”

歐陽如是瞧去,道,“是的,將它們剪湯分給百姓們喝!”

梅采薇問道,“這是什麽藥呀?”

歐陽如是答,“是野**和蒼耳子,野**消毒,蒼耳子祛濕!”

“那你這臼中是什麽?”

“這是鴨砣草和碧蟬兒花,許多百姓因為在水中浸泡久了癰疽痔瘡萃生,將此搗碎外塗可以好點!”話音落了許久,不見梅采薇行動,歐陽如是抬頭視之,隻見她身上白衣泥漬點點,兩鬢秀發渥濕緊貼於麵,目中躊躇色閃閃,他問,“你還有什麽事嗎?”

若是放在往常,他歐陽如是是絕不會問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可是近幾日莫名其妙的對很多事都認真起來。

而梅采薇說了那許多就是為了說出這一句,但又是思之少頃,才道出來,“是王師兄的事,我想若是保護得力,可以把玉決借給黎師姐一用。”

歐陽如是不做聲,接著搗他的藥草,聽梅采薇繼續說,“可是玉決在許譽身上,現在他不知到了何處,還得使人去尋他,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到了,是不是已經將玉決交給了鄭大人……”這幾日她一直在糾結這件事,此時見歐陽如是不理會,心裏覺得他是責怪自己無情無義了,一股熱潮就湧上來,一時流出了眼淚,她忍住不哽咽,道,“師傅臨行前千般囑托了的,芩風玉決關乎民生國計,萬事皆防萬一,我……”

歐陽如是仍是沒抬頭,道,“沒事,你先去把草藥煎了吧!”其實他根本沒想到梅采薇的這許多心緒,甚至連那許多話都沒多少落在心頭。初見慘狀時在坳邊的所思所想一直糾纏著他,令他回憶起了紛紛擾擾的許多事來,還有璟仁曾說的那句他不懂的話,“你的眼神和將死之人一般無二”,他思索,懷疑,假設,詰問……有時暮然回神,甚是不知自己在想什麽,茫然不知所向。

梅采薇當然不會知道這許多,當下聽了他的回答,這不是不理解,不認同的敷衍嗎?心潮忍不住了,馬上就要哭出聲來。她道,“我沒有說不可以,隻是……”言語間明顯有哽咽了。歐陽如是吃驚的抬起頭來,怎麽就哭起來了呢?恰時外麵響起吵鬧聲,他也就沒有理會她,徑直逃往外麵去了。梅采薇見如此,抽泣幾下忍住,揩掉眼淚了,也隨著外麵去看究竟。

此時尚有朦朧小雨,隻是大風肆虐,呼呼蔽天。梨花坳裏臨時茅茨搭了滿滿當當的。布衣小民來來往往,不說和樂,卻也安逸。那幾聲吵鬧正是來自於坳邊臨川處,歐陽如是等近去,吵鬧聲愈來愈大。撥開人群一看,原來是他。是那個一直糾纏著歐陽如是要報殺師之仇卻被他綁了起來的莽漢。後來到把他忘了,不知他是怎麽掙脫了繩縛的。

斯時,隻見他昂首挺胸,正對了一肥頭大耳嗟吒,道,“你這廝以多欺少,以強欺弱,看我好好教訓教訓你!”說著就攘臂曲拳近前了去,左衝右突,那肥頭大耳身後有幾個紅衣女將立即出來了去護,而莽漢到底不過農夫野拳,不上幾個回合,即落了下風。

歐陽如是見狀,幾個踏步當中,揚臂揮手間將兩撥人隔開,而莽漢被他一掌擊退到了水川邊上,抬頭一見是歐陽如是,指著他便道,“是你!你竟然還敢露麵,我找了你許久了,今日我定要雪辱報仇!”

歐陽如是聽了這席話隻覺得好笑,一隻手不得空伸出去想將他拉回來以免土石浸濕鬆落掉了下去。而莽漢不明其義,以為他又是一掌擊來,竟就嚇得後退了,結果不言而譽,莽漢口口聲聲嚷著要報仇,結果狠話都來不及說完,便自遁了。歐陽如是上川邊去查看,高不過幾丈,正料想著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後邊那肥頭大耳出聲了,不是對歐陽如是,而是對了先時受欺辱的一位難民,“此時受難,饑渴尚難承應,你緊緊收著那虹霓屏有何用?”

那難民見救自己的人掉下了川,又氣又急,道,“休想!虹霓屏乃我家世傳之寶,我絕不可能使它落於外人之手!”

肥頭大耳不耐煩,道,“此時好說,尚有銀兩與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到時恐是身物兩失了!”

“王旦,你別太猖狂,你歹事做盡,現時無可奈何你,隻是時候未到!到時人神共戮,教你不得好死!”那難民似是豁出去了般,隻是在臨死前拚盡了力的怒罵。

的確,早在天災之前,那王旦就是頻頻來擾,搶擄、誹謗、淩辱、壓打……事事做盡,自己迂回曲極,是保住了家傳之寶,可一家人是不勝疲瘁。此時家都沒有了,直豁出去命與屏並存,隻是不教歹人輕易得逞,涼卻那天地人心。

肥頭大耳名王旦者見此罵聲,急遣女將道,“快,給我打死他!”而那幾位女將走上前來,卻還未近得其身,便一個接著一個,飛了出去。是歐陽如是。

王旦一詫,怒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我好事!”

歐陽如是見他錦衣秀袍,料應是才到這裏的,回道,“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哼,不敢報上名來嗎?算你還識得好歹,此時滾開,尚不與你追究!”話音剛落,歐陽如是倏忽至了他眼前,一掌拍在那張肥臉上,他飛出數丈,牙齒脫落,與鮮血一起一口噴出在地。

王旦捂著臉,忿忿含糊道,“好你這廝,你知道我家爺是誰嗎?”

歐陽如是一噘,道“如此無法無天,我道是什麽天潢宗室呢,原來隻是一個奴才!”

王旦被女將們扶著爬起來,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眾人掩著嘴偷笑起來,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繼又道,“你在這等著,等我稟告了我家爺,有你好看!”說著就要回去搬救兵,一時又回過頭來,怕他跑了似的,狠狠道,“你在這等著!”嘴角的血沫都被噴到了自己衣服上。

眾人都爽心大笑起來,先時受辱的難民來到歐陽如是跟前,拱手作禮,道,“在此謝大俠出手相救了,銘感五內,日後必定圖報。”

歐陽如是也不還禮,這是一貫的作風了,隻道,“不必客氣”,說完就要離開。卻仍被那人勸住,“俗話說得好,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那王旦睚眥必報,此番必有所行動,不知大俠作何處置?”

“閽闠小民,不足掛齒!”

“大俠有所不知,這王旦雖屬小民之流,但他家老爺卻是赫赫不能小覷的。”

歐陽如是恬然,道,“願聞其詳。”

“他家老爺姓朱,不知是那一個分支勳戚的,總之是宗人府在冊的,深得當今越王的器重,當地府官權貴俱不敢得罪,所以才有這王旦,依仗他勢熏灼,作威作福。此番大俠得罪了他,還不知他怎的在他家老爺麵前搖唇鼓舌呢!”

歐陽如是道,“沒事,你自將安頓好,不要讓他見了你又要搶你寶貝!”

那人見他這般不在意,切切又道,“於某知道,隻是大俠切不可大意了!眼見了你身手了得,但一拳難敵四手,何況他一手遮天,若真是鬧起動靜來,大俠怕是左右難顧全呀!”

梅采薇一直在旁聽著,聽了這話,道,“這世上難道還真有一手遮天的人嗎?”

於人喟然,“夤緣權財,黨派垺結,何愁不能為所欲為!”

梅采薇忿然,“那這些皇上一點都不知道嗎?”

“山高路遠,皇上眼前尚有儲二之爭自顧不暇,又有大臣蓄意詭誕真言,蒙蔽其目,何有心及此?”

歐陽如是聽他這番說辭,想不是恒輩,便拱手作禮,道,“先生不必多慮,我自有安全法!且自安吧!”說完卻就去了,一如從前,他是見了這些朝廷之事就要頭痛的。梅采薇便是緊隨其後。

將次日鋪,那睚眥必報的小人果然折了回來,隻是他比歐陽如是想象中的要更聰明。當下,一些披鎧束甲的兵士團團站在那坳上,圍住了梨花坳,手中弓箭端穩了瞄準坳中百姓。抬頭望去,風雨中甲光森森,肥頭大耳當前居高臨下,他喊道歐陽如是,“隻要你在我麵前給我磕三個響頭,說三聲你是我的狗奴才,我就傳令收兵,不然我今天就讓這梨花坳變成萬人坑!”

見此,梅采薇趕緊對了眾人,道,“你們快進屋子裏去!”眾人驚懼,東奔西跑,一時就嘈亂起來。

肥頭大耳這時又喊,“誰敢動就射誰!放箭!”話音剛落,箭矢已至眼前,百姓們愈是驚叫,愈是奔湧,往屋內躲閃不及,竟有摔倒踩踏的。沒想到,談判才剛剛開始就成了這個樣子。

梅采薇等人趕緊圍護,歐陽如是施起瀚海內法,一招平吞山河式舞若嬌龍,“瀚海百重波,陰山千裏雪”任他當前箭矢飛蝗,盡皆收入袍下。背後又有黎妙容穀風雙剪式,盤旋回翔,將那些箭矢盡皆作了梨花態,於空中飛了一陣,悉數掉在地上。這已算是使盡渾身係數了,但終如於人所料,一拳難敵四手,總有偷空的箭矢,總有落後的小子婦孺,斯時,已有幾十人受傷了,包括擠攘踩踏而傷的。

這時,一隻女聲遏雲淩空,“王旦,住手!”

須臾,那箭矢真就止住了。眾人往那女聲邊看去,是宋無月,旁邊的含霜美人。這就是那日宋無月在酒巷中所救的那位歌唱的女瞽者名宛卿的。原來那王旦的主人名朱俶,慣是個憐香愛玉的,府宅中花嫣柳翠,簇簇比是,然心中尚覺不足,隻使個王旦時時巡弋,尋那花草中軼類色佳者,悉數收入懷中。他溫漫多情,對每一個女子憐之惜之,傳聞其女妾中有一好食蟲卵的,朱俶竟就親自上山伐樹掏卵,撿大而肥者烹了,助筷啖之。得夫如此,婦複何求!所以有女也不以其為辱,更歎自己天生不足,不能得以其溫目一矚。也是因了他的眈情情色,才有王旦一個奴隸如主人一般無法無天。那日,宋無月扯了一個謊哄就肥頭大耳當了真,第二日果就請了媒去璟仁醫館,而璟仁一問三不知,媒回來說了,肥頭大耳這將自己上當確認無疑了。想想那是本到了手的,竟就飛了,心中忿然不罷休。愣是將幾條街道翻了底朝天,一個女瞽者有何能耐呢,隻得被他尋著了,帶至朱俶了麵前。有的人終其一生隻為一瞬,而這就是朱俶的那一瞬。朱俶隻抬頭一看就愣住了,那顆尋尋覓覓不滿足的心戛然足了,他的世界自此而流光溢彩了。可宛卿心裏對他是充滿了鄙夷嫌棄,任其百般調侍哄勸,含霜自持,動輒還惡語相向。後來,那朱俶還為她將百數女妾遣盡了,隻留了一些無所依托的孤女收養,隻是不再作女妾對待,不動她們一毫一發。連自己的正室,他們一向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其時竟也休去了。而宛卿其心不動如鬆,朱俶不忍強求,隻得放了她出來,隻是心之牽引,日日為其所計。蒙今天災,朱俶本是可以早早遷移的,然一顆心早不在已了,便在往常覃爰山上構築的別墅裏住了,使王旦處處去尋那宛卿。直今王旦尋到了梨花坳,卻就恰逢了落難的於人。便想了,那虹霓屏是主人焦思日久之物,若攫得了就是極大功一件,此時不取更待何時呢?這就有了接下來的許多故事。

當是時,宛卿在朱府中呆了許些日子,所以王旦對她的聲音是極熟的,就這兩聲嗟吒把他給驚住了。於今,這個小娘子就是最不能得罪的。他道,“下麵可是宛卿姑娘?”

宛卿一雙點漆黑瞳侔若平湖,道,“是我,你馬上收兵,不可傷了百姓!”

肥頭大耳不甘,避之不談,隻道,“我家爺尋了你許久了,心下焦急,望姑娘隨小的走一趟,稍慰我主!”

宛卿道,“你收兵,我便隨你去!”

王旦沒法,當下也不能進而放箭,暫且退而徐圖吧!便道,“好,我這就派人下來接你!”

他自己嘴上還有繃帶呢,自然不敢下來。眼見他向後人說了幾句,兵將果真盡皆散了。眾人心中緩了一口氣。宋無月先前箭難之時遇著宛卿便向她說了這其中許多緣由才有了這一退兵之計,所以並不擔心宛卿安危。梅采薇卻不知,當下到了宛卿身前,擔憂道,“姑娘,你……”

宋無月搶功似的,道,“沒事的,那些人供著宛卿還來不及呢,不敢把她怎樣的!”

梅采薇便是對了宛卿躬首為禮,道,“謝姑娘鋌身相助,姑娘保重!”

宛卿不語。很快,上邊便下來了兩個束甲女將,宛卿執青傘當前,眾人看著,被她們攙扶著去了。

覃爰山向來是被這一方朱家管理修葺以供遊息燕賞的,凡人不得以進。然隻在山下便可瞧見高樓疊閣,聳入霄漢。若站在對麵稍高的山上,極目視之,比比屋舍,巧依山勢,一方崇軒疊戶,重堂複道,石梁虹偃,雄麗非常,是謂“天中館”的,一方竹籬粉牆邊累累蔬茹匏瓜,茅茨草亭旁曲水三抱,石屬砌壇,柴很編門,幽勝至極,是名“水中坊”的。先前已有人通報了宛卿姑娘被尋到,所以有朱俶早早地在門前守著了。隻見他身軀寡弱,韻度幽嫻。秀發雲髻,錦袍玉帶,妙人矣,更不怪多有女子喁喁慕之了。斯時,見宛卿來了,即上前擁著,卻也不敢多說話,隻一起進了天中館裏某一殿中。待她坐穩了,親自煮了茶,端至她手中,道,“幾日來可曾餓著凍著?”

宛卿一貫冷顏,道,“沒有,隻可憐百姓們餓了凍了卻還要受你強奴欺辱!”

“此言何來?”

宛卿雙眼瞽了,並不知朱俶此時是半蹲了在她跟前宛如侍妾一般跟她說話的,隻道是坐在麵前了,道,“王旦領兵將合圍梨花坳,箭殛手無寸鐵的難民,難道不是你授下的嗎?”

“何來此事?王旦隻說買虹霓屏時與打行青手等斯起了爭執,我道那廝謾罵輕贄我朱府才授兵與他的”,即刻招來肥頭大耳相問,王旦囁嚅難答,宛卿即將事情前後都講了。

朱俶忿忿,“欺主罔上的小奴,忒大膽了”。

宛卿道,“你這般糊塗,還不知道他背著你以你的名義在外麵幹了多少壞事呢?”的確,朱俶自有他的風情浪漫,餘事皆是交於王旦處理的,對於他的話概無一言以疑,那在外的招搖形態他自然不得知。

朱俶喚道,“來人,將這狗奴拖出去杖責二十,然後拋出去,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他!”將他視為腹心多年,平時也算知心潛意,他竟如此報答自己,心中自是恨恨。然怎樣也壞不了自己憐香之心,當下又半蹲了,對宛卿道,“外麵水漫簟席,風雨交加,實難安棲,這幾日,你就暫居鄙館吧,待水盡風息,你作何打算我都不會攔你!”

宛卿道,“我不會住在此地的,今天隻是因為王旦一事我才來的,稍後勞煩你使人送我回去!”

朱俶前些日子便見識了她的執拗,此時聽她一說又無留意,甚覺再勸不住的了。便如大敵臨前,手足無措了。暮然靈光一閃,他道,“你再等些日子,等些日子我便得了虹霓屏。那屏可非俗屏,乃隋朝遺物,水晶為底,服玩衣飾盡皆珠寶嵌成,鬼工極巧,當前美人形象,宛然若生。相傳唐時賜予楊國忠有遇仙之說,你一定要瞧瞧!……”

朱俶愈說愈興奮,一時竟忘了宛卿雙瞽,當下覺著了自己失了言,連忙止住。又想到她又看不見,這怎能吸引留住她?不禁又黯然。宛卿自然知道虹霓屏,“屏似虹霓變幻,畫非筆墨經營。混將雜寶當丹青,雕刻精工莫並。試看冶容種種,絕聲妙畫真真。若還逐一喚嬌名,當使人人低應。”當乃神物了。隻是即使她不眇她也不像朱俶這般對這樣一些物什感興趣!當下隻聽了朱俶這般說辭奕奕,心中厭惡,道,“怎麽得?趁人之危行夷虜之道搶來嗎?勞你尊步稍遷,出去看一看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避寒。而你,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竟日費思奢靡之事,爾心乃安嗎?”

從小聖賢書讀遍,朱俶自然知道她講的都是對的,隻是許是因為從小嬌養的原因,他並沒有切身感發憐民之思,湣苦之情,但也道了,“你說得對,我不應安坐邃宇,酣適簟枕,我應該怎麽做呢?”他隻是在努力地向宛卿靠近。

宛卿答道,“盡散庫中粟米衣物,送與受寒虛穀之人,騰治家中房屋被褥,著與無家可歸之人!”

朱俶道,“好,我這就去辦”接著想到了什麽,又道,“若這些還不夠,可以即刻使人拿銀兩去鄰城置辦!”宛卿不語,朱俶候了半衾即便吩咐兩旁侍人照顧好她,出去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