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真鳳鳴 假鳳鳴

“是,姐姐。”十月的手毫不猶豫地落向按鈕,隻聽“哢嚓”一聲,本來軟軟的牆一下硬了起來,瞬間合攏,如鐵一般發出沉悶聲響,合攏處留下一片白色衣角。

逝川後怕地拍了拍胸口,如果他還在那,隻怕會斷成兩截。

“你,你怎麽……”十月不敢相信地指著他,剛才,他完全沒看到逝川是怎麽出來的,他怎麽就站在地上了呢?

“我怎麽出來了是吧。”逝川的語氣極好,完全沒把對方當成是要自己命的人,“這個秘密,我待會兒再告訴你。”

血色女子將十月護在身後,正對著他。

逝川打量著眼前隻在手劄和畫像中見過的女子,三十歲左右,風姿猶存,歲月似乎極其偏愛這個女人,並沒在她臉上留下什麽痕跡。比畫像上單純的小女孩隻多了一份滄桑和疲累感。

這女子,正是他三年前守靈的鳳夫人。

曼妙女子的視線落在逝川身上,美目中沒有任何懼意,朱唇輕啟,“西域九皇子。”

逝川笑了笑,沒有否認,道:“我是該叫您鳳鳴公主,還是鳳夫人?”

“鳳鳴公主與鳳夫人都早已死了,現在站在你麵前的隻是一醉樓樓主。”一醉樓樓主冷冷道,美目中毫不掩飾自己的怨憤。

逝川拱手,極恭敬地道:“樓主,我想我們應該重新認識下,在下逝川,久仰一醉樓千愁酒大名,特來討一杯。”

女樓主讓十月先下去,十月開始不肯,樓主哄他道明日教他控製小蟲子的方法。十月一喜,愉快答應,狠狠瞪了逝川一眼,然後才離開。

看到樓主對十月的態度,如同一個溫婉的大姐姐對待不聽話的弟弟,他兩人年齡相差雖大,可樓主的麵容根本看不出年齡,看起來頂多看起來比亓蓁大幾歲,這樣,十月叫她漂亮姐姐也沒錯。

眼前這個人,與那個用千愁酒控製別人的狠毒的一醉樓樓主著實不像。

十月走後,女樓主二話不說,開始召喚蠱蟲,逝川雙手往前一擋,道:“召喚蠱術對你的身體也有害,打之前,樓主你總要聽我說兩句話吧。”

“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西域對她來說,也是個噩夢,眼前這人,便是那噩夢來源的兒子。

“那蠱王你總還記得吧。”

不說蠱王還好,提起蠱王,樓主眼裏湧現殺意,恨恨道:“你父王如此狠心對待我和他,你竟還有臉提蠱王?”

父王?逝川臉上一驚,她將蠱王的死都歸結到他父王身上?

“這其中,必然有什麽誤會。”

“根本沒有什麽誤會!我親耳所聽,難道還有假?”樓主掌心一揚,有爬地聲傳來,她的蠱蟲已經慢慢趕往這邊。

既然她不聽,逝川暫時也不多說廢話,等待蠱蟲將他重重包圍,隻要樓主令下,那蠱蟲便會爬滿他的全身,噬咬他骨肉,最後,什麽都不會剩下。

蠱蟲隻包圍著他,卻沒再往前。

逝川看到了她眼裏的猶豫,他不知她為何會修煉記憶蠱,做那些慘絕人寰之事,他卻知道,她不會狠下心來讓自己的蠱直接傷人。不知為何,從見到十月的第一眼起,他就這樣覺得,被一個單純小孩依賴之人,絕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人。

逝川忽然蹲下,女樓主一驚,蠱蟲往外散開不少。他笑了,從懷中掏出一個透明小瓶,裏麵裝了半瓶血。

“你幹什麽?”樓主問。

逝川瞧了她一眼,笑了笑,沒有回答,湊近蠱蟲,將瓶塞打開,倒了一滴血在其中一隻蠱蟲身上,那蠱蟲一下子化為清水,清水流過之處,蠱蟲紛紛化作清水,不一會兒,蠱蟲已消失一半,剩下的一半在樓主的控製下往四處散去。

這……這是……

樓主眼睛睜大,幾乎不敢相信,他手中的瓷瓶,是……是……

“他們還活著?”一醉樓樓主不敢置信地問道,力氣仿佛全被抽幹,呆坐在地上。

活著……他們還活著?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害了他們……害他們喪命,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 他們竟然還活著……

這世上,隻有蠱王的血脈才能有這樣神奇力量,他手中的血,是,是……

這個時候的一醉樓樓主,不再是用千愁酒牽製別人的罪惡蠱蟲的控製者,而是……一個平凡又脆弱的女子。

逝川走近,蹲在她麵前,與她平視道:“是,還活著,你的兒子還活著……”

“那他呢?”樓主急切地問道。

逝川對這個可憐女子很同情,抱歉地說道:“蠱王,他……他在七年前就為了救你們的兒子死了。”

“死了……”樓主重複一遍,隨即狠狠地推了逝川一把,指著他大叫道:“是你父王派人幹的,我這個鳳夫人讓他名譽受損,所以他就狠下殺手。”

逝川不言,隻等她先冷靜下來。

樓主視線落到他手中的半小瓶血上,猛地搶過,質問道:“我兒子,他在你手上,他在哪兒?你把他怎麽樣了?”他專門拿她兒子的血來見她,是想拿她兒子的命來威脅她?

她的一連幾個問題讓逝川啞然,頓了一會兒才道:“鳳鳴子很好,他現在……確實在我這裏。”

“你想對他做什麽?鳳鳴子,你說,我兒子他叫鳳鳴子?”

“是,因為蠱王他臨終前都叫著鳳鳴公主的名字,我跟師父就給他取名叫鳳鳴子。”逝川耐心給她解釋。

她又問:“他臨終前,還說了什麽。”

逝川望著她,忽然發現這樣女人思維混亂,想到哪兒,就問到哪兒,說不定等一會兒問過的問題,還會再重重問一遍。如果,這樣被她一直問下去的話,恐怕明天都問不完。

逝川走過去將她扶起,坐在房內唯一的座椅上,嚴肅認真地道:“這些問題,我都會回答你,但是,請給我一些時間,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你聽。”

扶著她坐下時,離得近了些,逝川發現,她的眼窩深陷,顴骨凸出,眼裏裏滿是血絲,猛一看像是紅色眼睛。離遠看是個美人胚子,可這樣近距離看,他看出了她的病態,恐怕將不久於世間。扶著她的胳膊時,他發現她的胳膊上幾乎隻剩下骨頭。

一身紅衣的她巧妙地遮住這些缺點,是以外人看來不過二十來歲,現在判斷,逝川感覺她至少老了十幾二十歲。

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了,若是沒有心底的某些情緒支撐,隻怕她早就倒下去了。

逝川暗自歎息一聲,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話便應在了她的身上。

“樓主,你放心,鳳鳴子他現在很好,也很健康。隻要你想,我隨時可以帶他來見你,但不是現在,現在,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神思恍惚,手中緊握著半小瓶血,也不知聽進去了沒。

逝川歎了口氣,她是個苦命女子,若是聽到這些真相後不知道會不會崩潰。

“你說吧……”樓主幽幽道,“我在聽。”

逝川朗聲道:“你的兒子沒有死,蠱王也不是我父王派人所殺,你在西域皇宮幾年,應該清楚我父王的為人,我父王是一個雄鷹,他會恨你與其他男人有染,從而冷落你,可絕不會將私怨發泄到下一代身上。”

她抬起眼,這件事她不是沒有懷疑過,西域王在她懷孕期間就已知那孩子不是他的,卻沒命人打下,就算生下來也隻是命人抱去給孩子父親。如果西域王真想殺她的孩兒,何必如此麻煩,這也不是他的作風。直接判了她的罪,就能輕易解決。

可這件事是四王爺親口告訴她,她從小到大最親,也最疼愛她的四王爺不可能騙她。

“你究竟想說什麽?”她眉頭輕蹙。

“你與蠱王的關係,除了我父王,還有誰知道?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四王爺吧……你先別惱,我先給你時間好好想想這件事。”

女樓主瞧著一臉誠懇的逝川,眉目垂下。

這陳年久遠之事,她也沒有心力再去追究,她現在唯一的想念就是兒子,剛生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兒子就被抱走,後來聽說蠱王和兒子都死了,她的世界也就隨之崩塌,一直渾渾噩噩過日子。

之後與西域王也有個孩子,不管願不願意,上天總算給了她一份依靠,可那份依靠很快就被上天奪走。

她以為自己的生命會隨著孩子的去世而消失,完沒想自己會還活著。重生之後,她就隻是一個傀儡,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隻按照四王爺的意願做事的行屍走肉。

她的一切悲慘遭遇都是在聽聞蠱王與兒子身死之後,可如果連最開始的消息都是假的,那麽這一切,又算是什麽?難道……有人想利用她的複仇心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看來,你已經想明白了一點。”

女樓主冷哼一聲,不屑道:“我知道你,西域九皇子巧舌如簧,哼,你這蠱惑人心的把戲就想離間我與四王爺的關係?”

即使心中已經動搖,嘴上還是不肯承認?

逝川不介意她的譏諷,淡淡道:“四王爺?鳳鳴公主與四王爺從小兄妹情深,絕非一般人可比,可是剛剛……你為何會叫他四王爺而不是四皇兄?”

“我……”她無可辯駁。

她見著四王爺時叫的總是四王爺,可記憶中,有叫他四皇兄的情景。

“我再提醒你一句。”逝川緊緊盯著她,問道:“你愛屈鏡如麽?”

她突然抬起頭,無措的神情撞進他的眼睛裏,得到答案後,逝川不再看她,順勢坐在地上,好與她促膝長談。

“不愛對吧?你根本不愛屈鏡如,你現在對他的恨也不過是別人或者你自己的記憶灌輸給你的想法,你對屈鏡如談不上愛也談不上恨,因為,你根本就沒有見過他!”說到最後一句,逝川幾乎要把這句話狠狠地釘在她的心裏。

女樓主從座椅上站起,衝他叫:“你胡說!”她捂住耳朵,不願再聽逝川說下去,“你滾,快滾!我不想見到你!”

望著幾乎陷入癲狂的她,看在眼裏,逝川有些不忍,很多人,寧願自欺欺人地睡著也不要明明白白地醒著。

可即使真相再殘酷,他也要說出來,四王爺的陰謀不能得逞,外麵還有千千萬萬條性命在等著。

戰爭一觸即發,武林大會迫在眉睫,西域與中原朝廷動**不安,她無心種下的果,必須要由自己親自拔除,這樣才能贖清她自己的罪。

“感情的事隻有你自己最清楚,你愛的是蠱王,不然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違去給他生孩子……”

“別說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說了……”她抬起頭,滿臉淚花,如同一隻破碎的布偶,憔悴不堪。

逝川忍住內心的憐惜,狠狠心道:“記憶可以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可是感情不能轉移。喜歡屈鏡如的鳳鳴公主已經死了,而你這個一醉樓樓主不過是繼承了鳳鳴公主記憶和身份的軀殼。”

最後一句話猶如一個大大的雷,劈在她的身上,吸幹她所有的力氣,打碎了她所有掩飾的麵孔,她如破敗的花瓣一般跪坐在地上…如死了一般毫無生氣……逝川瞧著她的模樣,蹲在她麵前,動了動嘴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最終還是忍住,走到一邊。

任何人在得知這樣的真相都會崩潰,自己的人生不是自己的,記憶也不是自己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別人的謀劃,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東西,卻被上天無情奪走。

感情與記憶交織,她自己又何嚐沒有想過,隻是不敢也不願去承認,就這樣渾渾噩噩,不知真假的過著,以為自己不去想,就不存在了。

如今,有一個人突然撕開美麗的外衣,將真相**裸呈現在她麵前,逼著她去麵對曾經不願去麵對的一切。

她慌張無措……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除了鳳鳴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用火驅走蠱蟲之後,荊凡與亓蓁打開石門,裏麵果然是真正的造酒房。

可,他們晚了一步,所有千愁酒都已被運走,隻留下地麵上濕漉漉的酒水,與牆角飲酒醉倒的蛐蛐兒。

空**的房間,地麵酒水有被拖過的痕跡,荊凡道:“應該是不久前剛被轉移。”

這麽多酒水,至少需要一間極大房間才能裝得下,這麽短時間內,他們的目的地,隻能是金家。

荊凡左右查探一番,房內沒有任何陣法,隻是一間普通內房。

亓蓁環視四周道:“這裏既然能與一醉樓想通,絕不止一間房。”

逝川去了那麽久,也不知此刻身在何處。

“我們再找找。”荊凡道,倉促間移走全部的千愁酒,一定會留下破綻。

“嗯。”亓蓁點頭。

不一會兒,亓蓁聽見荊凡叫她,“亓蓁,看這裏。”

亓蓁走過去,地上一個不大不小的水坑,與地麵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荊凡發現水坑之前,它與無數灑了水的地麵沒什麽兩樣。

“這水是千愁酒?”

“不是。”荊凡聲音低沉,“是綾羅那日看到的水。”

“毒水?”亓蓁聽逝川解釋過這種毒水。

“嗯。”

這應該是移走毒水時留下的痕跡,看來,一醉樓樓主早已將毒水從後院搬到這兒,或者說,一醉樓後院與此地相通,換水時也是這邊與那邊換水。

蠱術裏,有太多他們不能解釋的現象。

“聽!”荊凡突然道。

亓蓁屏息靜聽,隱隱約約,有女子大叫聲,“我不想見到你……”

不多會兒,還有男子聲音,“……喜歡去屈鏡如的鳳鳴公主已經死了,而你這個一醉樓樓主不過是繼承了鳳鳴公主記憶和身份的軀殼……”

逝川,是逝川的聲音!

亓蓁臉上一陣驚喜,他還好好的,沒有出事,太好了!荊凡望著她毫不掩飾的開心,也淡笑著。

“逝川就在隔壁房間,這裏一定有別的出路。”亓蓁沿著牆開始找尋。

荊凡也跟著找尋,聲音從右側傳來,門極有可能在那,荊凡亓蓁各占一方,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待一醉樓樓主情緒漸漸安穩下來,逝川不想再刺激她,再度蹲在她麵前,輕輕道:“公主,我說到這兒,你應該已經明白所有事情都是四王爺精心謀劃,四王爺圖謀不軌,勾結西域摩尼教,意圖做天下霸主,他已經不再是你記憶中那個溫文儒雅,疼愛你的四皇兄了。”

“……可我根本不是什麽鳳鳴公主。”她囈語般道。

“你不是那個愛著屈鏡如的鳳鳴公主,卻是那個幫鳳鳴公主完成和親使命,而讓萬民敬仰的鳳鳴公主。”逝川正色道。

她淒然地笑了一聲,“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自己該是誰。”

逝川從懷中掏出一卷畫像,正是落款屈鏡如的鳳鳴公主畫像,緩緩展開道:“這個鳳鳴公主是你記憶中的鳳鳴公主,是那個一心隻愛著屈鏡如的鳳鳴公主,也是你的過去,而嫁入西域之後的鳳鳴公主,便是你,真正的你,你是我父王親封的鳳夫人。”

畫像上那位女子,十五六歲模樣,巧笑嫣然,單純如水,仿佛不知人間疾苦。讓人一看到她的笑容,就能忘卻所有煩惱。

“這位鳳鳴公主,真幸福。”她羨慕地道。當她成為鳳鳴公主的那一刻,卻是幫她承擔了所有痛苦。

“不。”逝川幽幽地道:“你比她幸福,你至少與心愛之人在一起了,而她,到死也不知道她愛的人是否愛她。”

“是麽……可為什麽……我還是那樣羨慕她?”她笑了,那笑容隻讓人忍不住落淚,她羨慕鳳鳴公主能輕易死去的瀟灑,她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行屍走肉般活著。

“逝川。”

逝川聽見身後熟悉的叫聲,回過頭,亓蓁正望著他,臉上掛著笑,荊凡出現在她身後,看著他們都完好,逝川鬆出一口氣。

亓蓁看到逝川身後的鳳鳴公主,詫異:“樓主……鳳鳴公主?”

剛來啻陵時,一醉樓樓主親自接待過屈鏡如,亓蓁自然記得,那時她雖遮了麵紗,可她還是一眼認出。

一醉樓樓主看見亓蓁手中上邪劍,在那個鳳鳴公主的記憶中,這把上邪劍是她贈與屈鏡如的。

這女孩……是屈鏡如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