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奶奶的去世夕陽下的心動

高二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因為我們的語文老師有了寶寶,回家養胎去了,所以學校派給我們一個臨時代課的語文老師。

這個語文老師喜歡讓我們寫周記,要求我們至少每周要寫一篇周記交上去。

其實,我們的生活基本上都是教室—食堂—寢室,三點一線而已,實在是沒什麽好寫。一般情況下,我都會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去,有時候寫一號食堂的某一個打飯阿姨很親切,有時候寫校園的某棵樹掉了幾片葉子,有時候寫夕陽很耀眼、白雲很可愛……總之,我基本上都是些了一些廢話進去湊字數而已。

最後一次周記,我想著畢竟是最後一次了,就認認真真的寫一篇吧。可是,我又實在不知道要寫些什麽。在咬筆頭的時候,突然就想到了之前看過的一篇文章,一篇關於奶奶的文章。自然而然的,我想到了我的奶奶,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即使她住的地方離家裏不過幾百米的距離。

爸爸媽媽和奶奶的關係一直不怎麽好,而他們真正鬧翻,不再往來,是在我小學畢業的時候。怎麽鬧翻的,我不知道,也沒有人和我說。我隻記得,那時候因為我調皮,在玩鬧的時候,把右手摔斷了,住進醫院一周,回來的時候,姐姐就告訴我說:“以後不要去奶奶那了,也不要當著爸爸媽媽的麵提起奶奶。”

我很平靜,聽著姐姐麵無表情的說完這句話,甚至沒有任何疑問。我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隻是缺少了一根導火線而已,現在看來,我成了那根導火線。

其實,奶奶對我和姐姐還是很好的。小時候家裏窮,爸爸媽媽經常把我和姐姐扔在家裏,出去賺錢。那時候,奶奶那裏是我們最好的去處,因為奶奶有一個藏滿各種各樣糖果餅幹的黑色大櫃子,奶奶還有很多講不完的好聽的故事。

我的童年記憶裏,奶奶占據了很大一部分。直到現在,我依舊清晰的記得這樣一個場景:奶奶靠著一張黑色的木椅,手裏織著有漂亮花紋的毛衣,我和姐姐各自搬了一張奶奶自製的小凳子,坐在奶奶的前麵,嘴裏‘嘎嘣嘎嘣’的吃著奶奶塞給我們的各種零食,聽奶奶講‘老虎外婆’。

可惜,那些美好的畫麵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甚至,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奶奶,沒有喊過一聲‘奶奶’了。我不知道,爸爸媽媽和奶奶之間,到底是誰做錯了,我也沒想過要去化解什麽。我隻是想著這些都是大人們的事,不必我去理會什麽,我隻需要聽話地過自己的生活就好。

最後一篇周記,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到底寫了些什麽,隻是語文老師看了我的周記後,留給了我一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語文老師用的是紅色墨水,那一行鮮紅的字體讓我愣了一會,可卻也隻是一會。

寒假回家,年二十八的時候,堂嫂告訴我,奶奶生病了。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回到家裏,突然發現原來爸爸烏黑的頭發裏已經摻雜了幾根白發。

我問爸爸:“堂嫂說奶奶病了,是真的嗎?”

爸爸仿佛沒有聽到我說話似的,直到我都快要以為爸爸不會回答了,我才聽到他有些沉重的聲音:“嗯,應該熬不下去了。”

我也說不清當時的我是怎樣一個心情,害怕、無措還是無所謂,我分不清楚。隻是,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有再提起過奶奶,爸爸也沒有。

除夕夜那天早上,爸爸媽媽在準備晚上年夜飯的食材,姐姐不知道去哪了,往常這個時候都很熱鬧的家裏顯得過分安靜。我呆坐在一旁,許久,爸爸說:“曉曉,你姐姐去看你奶奶去了,你也去吧。”

我愣了很久,才點點頭,什麽都沒說,拿著外套出去了。

大概是太久沒來了,奶奶的那間小房子很陌生,陰暗腐朽的氣息讓我幾乎連一刻都待不下去,隻有角落的那個黑色大櫃子依舊熟悉。奶奶已經不是記憶裏的那個奶奶了,現在這個躺在**,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垂暮老人在我的記憶裏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靜靜的看著姐姐和大嬸幫眼前這個陌生的老人換尿布,喂她吃飯,和她聊天,我就好像是一個看劇的人,看著他們演一場讓我很不舒服的舞台劇。

年初三,我的三個大姑,奶奶的三個女兒,都分別住進了我的家和大伯的家裏。他們全部都盡力悉心照顧著奶奶。原來,爸爸媽媽也早就在奶奶開始生病的時候,就已經在和大伯一起照顧她了。原來,在死亡麵前,無論是什麽都可以被原諒的。

可我,卻也隻是在除夕那天看了奶奶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去過,也沒有人讓我去,更沒有人責怪我。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想看到奶奶,還是害怕她那充滿死亡氣息的陌生的小房子。

年初十。那天我睡到很晚,早上是被吵醒的,被大姑吵醒。我聽到她在大聲哭喊:“媽去了。”

我躺在被窩裏,我知道我應該起來的,我應該去看奶奶,說不定還能見到她最後一麵。可是我沒有動,我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我的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著昨天晚上,或者說在剛剛被吵醒之前依舊做著的夢。夢裏隻有我和奶奶,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奶奶躺在**笑著看我,給我講老虎外婆的故事,我也笑著看奶奶,很開心的聽著故事。

五天的葬禮,因為要過了元宵才能下葬,所以奶奶的葬禮是五天。

那五天,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即使是在奶奶的遺體被車拉走火葬,周圍所有人哭得幾乎暈過去的時候,我依舊沒有流一滴眼淚。我知道,姑姑和大伯他們在這幾天裏對我的意見很大,而爸爸媽媽也在筋疲力盡之餘,努力的不讓他們對我說一句不好的話。可是我依舊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幹著我該幹的事情。

可是誰也不知道,每天我都在做著同一個夢,夢裏奶奶笑著給我講我曾經最愛的故事,我笑著聽我曾經最愛聽的故事……醒來後,我依舊不搭理任何人,不說一句話,也不流一滴眼淚。

葬禮結束,早上目送載著奶奶屍體去火葬場的殯儀車離開(我的家鄉是一個還殘留了些許重男輕女思想的小山村,女孩是不能隨車送到火葬場的),下午我就回到學校上課了。

後來,當失去奶奶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漸漸淡去的時候,我才回憶起那些天。那幾天的我就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我努力的讓自己不去感知外麵的世界,讓自己不去思考,因為我自己知道唯有這樣,我才能讓自己熬過去,熬過這一段失去親人的痛苦時光。

因為剛開學一天,所以沒有人好奇我為什麽缺席了一天,所以也就沒有人知道,這個寒假,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奶奶。

回到學校的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不同於以往的那些重複的夢,在這個夢裏奶奶沒有給我講故事,隻是看著我笑,笑得很開心,我也在看著她笑,也笑得很開心。可是,有人在門外,隔著一層簾子對我說:“你奶奶已經死了,你沒有奶奶了。”我認得那個聲音,那是住在奶奶隔壁的王婆婆的聲音。她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那句話,我不再笑了,我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了奶奶一眼,奶奶還在對我笑,很開心的笑。於是,我放心了。明明奶奶還在這裏,還在我的眼前,王婆婆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麽。

然後,我就醒了。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我的眼淚無法抑製的洶湧而出。

我,沒有奶奶了。那個會給我零食吃,會給我講故事的奶奶,再也不會有了。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那個我可以喊‘奶奶’的人了。

後悔、心痛和自我厭惡的情緒淹沒了我,我想起了語文老師留給我的那一行紅得似血的忠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子欲養而親不待……

為什麽,為什麽我偏偏要在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的時候,才明白這短短幾個字的沉重呢?

我開始變得沉悶,不愛說話,每天最經常做的事情就是發呆,可實際上我又什麽都沒有想,隻是腦袋空白地看著某一個地方,渾身都提不起勁來做任何事情。

我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脫節了,每天都像一個旁觀者,看著周圍的同學越來越努力,看著周圍的同學越來越優秀。我已經不再和小婷一起學習了,每一次小婷都疑惑又擔憂的看著我說:“曉,你到底怎麽了?你怎麽不學習了?發生什麽事了嗎?”而我每一次都低下頭,輕聲說:“沒什麽,我隻是不想學了。我本來就不愛學習的,不是嗎?”

一次又一次,後來漸漸地,小婷不再找我一起學習了。

我又開始看小說了。每天沉浸在小說的世界裏,在那些虛構的情節裏尋找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

幾乎是理所當然的,高二的期末考,我考得一塌糊塗。

拿著成績單,看著自己和曾維的距離,我覺得這個場景是那麽的熟悉,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裏想的是什麽了。就好像,這段我曾經付出了全部努力想要縮小,甚至是消滅的距離,根本就沒有那麽的重要。

隻是,心底裏的那一絲不痛快怎麽都無法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