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月14日,王俊和死亡當天。

這是無數個平凡的清晨之一,李銳被電話驚醒了。他習慣性地保持著電話暢通,就是擔心會有突發事件,盡管他心裏清楚,在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城市,除了盜竊,估計不會有更像樣的案子了。他想起周隊,幹了一輩子刑警,抓了一打又一打的小偷。唯一的一次拔槍還是為了製止兩個小偷因為分贓不均而引起的械鬥。或許自己也要像他那樣了,一輩子碌碌無為……可是年輕的他,心裏總有不甘。

電話是七點打進來的,枕邊的夏盛楠嘟囔了一聲誰啊,又翻身睡去了。他趕緊按掉了聲音,並沒有直接接起,而是懶散地抽了一支煙,完了才拿起電話回撥,一邊起身走向了客廳。給他電話的是阿立,他比自己更早跟著周隊,可以說是周隊的大弟子,安分守己,也不思進取。但是自己和他可不一樣,自己是名牌警校的優秀畢業生,隻是運氣不佳暫時被分配到這個小城市。他目前的狀態是急於立功,好申請調到省裏。

“喂,立哥。”

“你怎麽才回電話,快到第一人民醫院,周嫂被車撞了。”

他跑入病房,盡量表現出著急的樣子。周隊和阿立,他們都是自己看不慣的人,隻是自己是新人,少不了需要一些敷衍。比如私底下談起劉立的時候,他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叫阿立,可是當著他的麵,他都會殷勤地叫聲,立哥。

“立哥,嫂子,你怎麽樣了?”他掃了一眼病房,沒有看到周隊。

病**的周嫂正接過劉立剛洗好的蘋果,似乎並無大礙。

“沒事了小李。”她衝他報以微笑。

他走到了床邊,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劉立。他想知道車禍經過,但是很明顯此時並不適合在周嫂麵前談起。

“嫂子,我們出去抽支煙,您先休息一會。”劉立倒是心領神會。

“好。”她的聲音有些疲憊。看來雖然並沒有受傷,但是多少還是受到了驚嚇。

“周隊和肇事者在交通隊。”劉立點燃了香煙。

“什麽情況啊,怎麽大清早地就出事了啊?”李銳也吸了一口煙。

“你知道,周嫂每天都早起晨練,有時候周隊陪著,有時候沒有。今天周嫂正在瓷羊公園外圍跑步,一輛奧迪就衝了進來,正對著她。還好有公園椅和花牆緩衝,雖然撞到了她,但是並無大礙。目前隻觀察到一些瘀傷,需要留院進一步觀察,不過應該沒事的。車主態度很好,正在交通隊和周隊協商賠償的事宜。”

“這麽倒黴,現在跑個步都不安全。那車主也太不小心了吧?”他嚐試著了解更多的訊息。

“疲勞駕駛,前麵交通隊小王說,那哥們昨晚三點多還在喝酒,七點多就開車出來了,酒精倒是沒有超標,不過肯定沒有休息好。”

李銳沒有想到的是,下午他就見到了那個肇事者,而且是與車禍全然無關的事情。

大概是下午快六點的時候,他接到了凶殺報案。他簡直無法掩蓋自己內心的興奮。周隊和阿立還在交通隊和那個肇事者周旋,雖然按道理應該早就處理完了。不過他也樂得他們不在,這樣他就可以沒有束縛地展開調查了,這可是切切實實的凶殺案啊!

李銳趕到的時候民警已經在ktv外圍拉起了警戒線,圍觀的群眾扔在逐漸增多。簡單寒暄後,先到的民警把他領進了店內。

這是一個位於負一層的ktv,屍體的被發現地點是包廂888。

他一邊走進包廂,一邊戴好了橡膠手套。這裏並沒有自己期待的屍體,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台大號的臥式冰櫃。

“屍體在冰櫃裏?”

在閃爍跳躍的各色燈光下,冰櫃散發著一股異常陰冷的氣息。

“燈呢,沒有其他照明的燈嗎?"李銳詢問轄區內的派出所警員。

他一向不喜歡唱歌,也很少去ktv,這種昏暗眩目的燈光效果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包廂內隻安裝了這種效果燈,剛才搞了個燈不夠亮,我讓他們去旁邊工地借照明燈了。”

李銳回頭才發現,搭茬的是吳所長,他馬上敬了個禮。

“老周呢?”

“周隊還在交通隊處理車禍的事情,周嫂上午出車禍了。”

吳所長點了點頭,"這事我知道了,不說沒大礙嘛,還沒處理完嗎?”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吳所,燈來了。”

吳所揮了揮手,意思是快接上電,他把李銳領到了冰櫃旁邊。

“已經多少年沒有發生過這類案子了,上一次發生的時候,我像你一樣年輕啊。"他拍了拍李銳的肩膀,"你來看看。”

為了不破壞現場,光源還是就接在門口,往包廂內探照,瞬間一片亮堂。這時他才看到四周到處都是提取指紋塗抹的粉末,看來證物科的已經來提取過指紋和相關物證了。

李銳打開冰箱門蓋,看到了蜷曲在內的死者。他就那樣坐在裏麵,仿佛一個被大人懲罰的惡作劇的小孩一般。輕度扭曲的臉上凍結著冰霜,指尖和發髻的冰霜則已經有融化的跡象,往下流著冰水。

吳所已經確認過死者身份,係本店值班經理:王俊和。根據證詞,他可能是在下班後的包廂巡查過程中被殺害的。

李銳仔細觀察著屍體:麵部腫脹,雙目緊閉;眼瞼,以及內外眥都出現了圓點狀的暗紅色血斑。死者的雙腿緊貼著胸口,膝蓋彎曲著,雙手微曲,其中右手手掌上還纏著繃帶。

“手掌受過傷,可是是什麽傷?和他的死亡又有什麽關聯?”

這並不是李銳第一次看到屍體,但卻絕對是最觸目驚心的一次。他感覺到胃裏的食物在一陣陣翻騰,突然想起了那個跳樓的年輕女子。一年多了,他幾乎已經忘記了那件事情。他定了定神,用強光手電照射著死者的麵部,進行更近一步的觀察。

“吳所長,根據初步觀察,死者的死亡原因可能是缺氧窒息。他的臉上多處都出現了瘀點性出血,小的就針尖大小,稍大的狀入大頭針,你看,”他用手電的強光指給吳所看,接著光束落在死者的嘴唇上,他掰開了死者的上嘴唇,“牙齒頸部呈現淡棕色,也就是俗稱的玫瑰齒,這些基本都是窒息死亡的屍體會出現的外部征象。”

“另外,死者頭部右後側,有凝結的血塊,推測可能是遭受鈍物重擊致暈,然後凶手才把他放入冷櫃。可能凶手本意是打算將受害者冷凍致死吧,但是由於狹小的封閉空間內氧氣供應不足,加上冰櫃特殊的冷凍環境,已經暈厥的受害者可能很快就因為缺氧而窒息死亡了。不過這都是我的初步判斷,具體的死亡原因,還需要等待解剖後的法醫鑒定結果才比較精確。”

吳所點頭表示同意,“那麽死亡時間呢?可以推定嗎?”

“由於特殊的冷凍環境,加上從部分冰霜的融化程度來看,似乎中間冰櫃還斷電過。個人認為,常規的死亡時間推斷,不太可行,嚴謹起見,建議解剖,根據胃容物來推斷死亡時間。”

“的確,今天上午9點到11這段時間,這片區域停電過。不過應該與案情無關,是片區建設,規劃性停電,事先已有通知。”吳所繼續道,“你再勘察一下現場,沒有問題我就找人來收取屍體。”

嗬,他心裏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這裏雖然有證物科,卻沒有真正專業的法醫,不過合作的幾家醫院是具備屍檢條件的,隻是估計需要到臨市調請法醫。

李銳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從門口到冰櫃停放位置的這段距離,淡黃色地毯上有明顯的橡膠滾輪留下的痕跡。他蹲下,仔細對比冰櫃滾輪和地毯痕跡,基本一致,如此說來包廂內的冰櫃是剛從室外被轉移到此不久。

那麽,這裏是第一案發現場嗎?他繼續思索,如果冰櫃確係是ktv所有,那麽內部員工犯罪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此大型的臥式冰櫃,盛放的酒水飲料肯定不會是用來直接展示售賣的,否則應該用的是帶有透明玻璃的立櫃,以方便顧客自助挑選。而這一類大型臥式冰櫃,更加適用的是大量冷藏。尤其在這個炎熱的季節,冰凍酒水應該是大部分顧客的首選,供不應求,所以用大冰櫃冷藏足量的酒水,以隨時補充空缺,保證供應。

這種冰櫃肯定不會放置在ktv內顯眼的位置,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冰櫃相當於一個小型倉庫。如果位置相對隱蔽,外人應該是不易找到的。

“冰的沒有了,常溫的行不行?”

“那冰櫃裏不是還有嘛。”

“哎呀,剛剛放進去的,還沒冰好呢。”

“老板,你應該搞一個大一點的冰箱,多冰一些嘛。”

他想起上次跟周隊他們聚餐的時候,和老板的對話。這應該是這個季節經常會遇到的情況,冰啤酒供不應求。他這麽想著,突然覺得,如此說來,這ktv老板的兩手準備說明他還挺精明的啊。

他繼續觀察著包廂,北向牆壁掛著顯示屏;南向靠牆是暗紅色的L型沙發,茶幾,茶幾上麵有兩個一次性打火機,都印著這家ktv的logo,旁邊是紙巾盒,一樣印有logo;西向是三把吧台式座椅,前麵還有一個綠色的小圓台用於放置話筒,再過來是點歌台。包廂的設計非常普通,沒有任何吸引人的陳設。

“等等,是不是少了什麽?”

沒有窗戶,天花板有一個通風口,隻要連接電源,通風口就一直處於工作狀態。靠近通風口,就是那個營造ktv特殊燈光效果的樣式奇特的燈具,從剛才警員接通照明燈之後,那個色彩絢爛的燈就被關掉了。

他開始仔細查看地毯,離茶幾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形狀不規則的烏塊,應該就是血塊。

“如果最後鑒定是死者的血跡,那麽很可能這裏就是第一案發現場。”

血塊周圍是一些散落的煙頭和煙灰,“煙頭,煙灰,對了,煙灰缸!茶幾上沒有煙灰缸?八成煙灰缸就是敲擊死者的鈍物,是證物科取走了嗎?上麵留了指紋了嗎?”

他趴到了地麵上,想看看是否還有遺漏的東西,並沒有什麽,下一步要跟證物科的對一下,看看他們找到了什麽,另外就是證人了。

Ktv的大部分員工都正在做筆錄。李銳一個人走到了經理辦公室,吳所長正在看監控。

“走廊,前台,和門口都有監控,要抓到凶手應該不會很難。”進門前他已經觀察到ktv內外安裝的監控攝像頭。

“監控都是壞的,走廊兩頭,前台,這三個監控都是壞的,隻有正門口正常。”李銳剛剛走進辦公室,吳所長就對他說。

他看著電腦屏幕,四個監控顯示窗口,隻有一個有畫麵,畫麵裏是圍觀的群眾。這個監控的視野很好,畫麵下端是ktv正門,上麵百分之八十的畫麵都是門前的空地。如果凶手是從正門出入,那麽隻要對監控進行查看,應該可以很快就可以鎖定凶手的身高,體型,運氣好的話甚至可以得到相貌。

“吳所,死者的手機響了。”

進來的是證物科的人,他的手裏拿著一個證物袋,裏麵是一隻黑色的手機,屏幕亮著,鈴聲是《野草》。

吳所衝李銳點了點頭,他接過手機,接聽。

“您好,喂……您好,能聽見嗎,喂,您好,王經理嗎……"李銳並沒有說話,他突然注意到監控屏幕裏有一個可疑的男子此時正拿著手機說話,眼睛不斷地瞟著ktv正門方向。他迅速做出判斷,手勢示意吳所,並且捂住了會話端口,吳所拿起了對講機,“小龍,馬上把門口穿黑色T恤衫,背著相機包,拿手機講話的那個人帶進來。”

“我叫小革,是攝影師,陳總讓我聯係你的……”

小革就是這樣被帶進去的。

“你和死者什麽關係?”李銳毫不客氣地問。

“啊,死者?誰?王經理?陳總?誰死了?”小革茫然道。

李銳針對小革的審問還沒有進一步展開,周隊和劉立他們就趕到了現場,同行的還有另一個人,即ktv的老板,陳國森。

周隊剛剛把陳國森引見給吳所和李銳,他就發現了站在一旁的小革。

“啊呀小革,實在不好意思,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情。”陳總抱歉地說道。

“陳總,你來了就好辦了。你快幫我跟這位警官解釋下。”他剛說完,又看到了刑警隊長周德,“誒,周隊,你不會也認為我是凶手吧?”

“小革,你怎麽也在這裏?”周隊奇怪地問道。他臉色黝黑,但隱約間仍可以觀察到臉頰上的一點點紅暈,似是剛剛喝過了酒。

李銳當時臉色就不好看了,沒想到這個拿相機的家夥還認識那麽多人。

“李警官啊,是這樣,小革是我請來的攝影師,本來打算今天給ktv拍一組宣傳照的,最近不是生意慘淡嘛!沒想到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唉,真是諸事不順。”陳總給李銳解釋著,是那種讓人聽起來就非常舒服的口吻,隻是可能是因為發生的不幸之事,他的微微下彎的嘴角顯出幾分沮喪。

“沒事沒事,我想著有些變態殺人狂,在殺人之後,往往會回到現場,說不定還會給死者打電話,借此炫耀自己的戰績,正這麽想著呢,剛好這位攝影師電話就打進來了,又那麽不巧就在監控範圍內,所以就讓帶進來問問,就怕萬一嘛。”李銳絲毫不給小革麵子,端出了警察的架子。

“小李啊,你也真是,這位攝影師你不認識嘛,前幾天,咱們市局拍宣傳照,就是他拍的嘛,那時候咱們小劉還出鏡了是吧。”周隊說的話一多,離他最近的李銳已經聞到了隨話散出的酒氣。李銳心裏暗自嘀咕,不是說和劉立在交通隊處理嫂子的車禍嗎?怎麽還喝上酒了,難道肇事者就是這位陳總?

“是啊是啊,沒想到在這裏又遇見你了啊小革老師。”說話的是劉立,他倒似乎並沒有沾酒,而且對小革非常客氣。

小革這時心裏著實是美滋滋的,搞文藝工作就是這點好,不管在哪裏,都會被稱作老師。

“我也是剛接了陳總的活,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他如實說道。

“這樣,小革老師,這裏剛剛發生了命案,你可能得先行離開。”劉立說完微笑地看著他。

“好好好,不好意思哈,我也是被這位爺莫名其妙請進來的,不然警察辦案,我哪裏敢冒犯呢。”他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李銳,言語間回擊了他一把。

“小革,我帶你出去吧。”陳總說著把小革領了出去。

“是王經理……是他嗎?”出來的路上他試探著詢問陳總。

“唉,昨天還好好的,還一起打球吃飯。怎麽會被人殺了呢,我也是太疏忽了。”陳總回答小革,後半句更像是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