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個禮拜後,陳升和小革兩人按照身份證上的地址,找到了陳國森,也就是王國傑的老家。這是一個人口並不多的小山村,村裏的年輕人大都外出務工了。環境倒是非常不錯,青山綠水,田野縱橫,雞犬相聞。陳升還看到有不少荒廢的池塘,之前應該是用來養殖淡水魚之類的吧。不過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們居然在這裏碰見了王勇!原來這裏竟然也是他和王俊和的老家,王勇就是參加王俊和的葬禮才回來的。陳升和他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他覺得這個人雖然莽撞,但是本性應該不壞。於是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他說他比王俊和和王薇薇(薇薇安的身份證姓名)小幾歲,小時候倒是沒怎麽在一起玩。但是他也一直都知道他們兩關係特別好。包括在ktv他也知道他們有好幾次都在那裏**,有時候是衛生間,有時候是包廂,當然也有時候是更衣室。不過他隻知道王薇薇已經嫁人,並不知曉她丈夫就是陳總。

他是在上小學的時候才和王俊和走的比較近的。王俊和屬於那種特別會使壞心眼的小孩,而王勇發育得好,人高馬大,他們兩人就經常組合在一起欺負其他小朋友。他也一直把王俊和當大哥。有一次好像幾個小孩之間在傳王俊和和王薇薇兩個人幹嘛幹嘛了,他們還一起揍了好幾個人。這樣的關係一直持續到王俊和進城務工。這也是之後他去投奔王俊和時,他還會帶著王勇的原因。

陳升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把從陳國森錢包裏找到的那張照片拿了出來,他看了半天說這個人好像是陳總吧?陳升問他你不知道陳國森也是你的同鄉嗎?他說絕對不可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於是他帶著陳升走訪了村裏幾個年歲較長的長輩。

1、“啊呀,桂花嫂,你怎麽有桂花嫂的照片?這是她兒子,叫什麽……國傑的嘛,中間這是國傑兒子,小江。啊呀,桂花嫂是個命苦的女人啊……她男人走得早,她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的。國傑這孩子有出息,考上了大學,還當了老師……那是多好的一個孩子,還娶了一個城裏的女娃娃當媳婦。我們都可羨慕桂花嫂哩!都說她終於熬出頭啦。可是好景不長……她兒媳婦生娃娃的時候,難產,大出血。那也是一個要強的,孩子生出來了,大人……沒了……桂花嫂當時哭得……唉……老天爺就是這麽不公平……”她的雙手不停地摩挲著一根長長的竹棍,這根棍子應該是她用來當作拐杖的,日久經年,如今這根棍子已經被她磨得鋥光瓦亮。可是陳升卻注意到此時她的雙手已有些微微的顫抖,她渾濁的眼睛裏也泛著淚花。

她慢慢地說道,“自那以後,桂花嫂對小孫子小江疼愛有加。好多次國傑要把他接到城裏去,她都不願意。他也看老母親一個人孤單,自己上班也脫不開身,就讓兒子在鄉下陪著媽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人有旦夕禍福……不測風雲…旦夕禍福……”她反複念叨著這兩句話,再次停止了敘述。

陳升和小革都不忍心催促,也隻是默默地等著。

“可憐的小江啊……玩耍的時候……掉到水塘裏溺死了呀……他死的時候手裏還抓著玩具不放啊!多麽可憐的孩子啊。桂花嫂沒想開……當晚就吊死了……命苦的女人啊……桂花嫂……過幾天我也要去陪你了……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呀……”老太太旁若無人地念叨了起來。

2、“那天早晨,我應該是第一個發現桂花嫂的人。你沒見過吊死的人吧?太可怕了。桂花嫂平時特別和藹可親,對人也都客客氣氣的。可是那天她的臉看起來特別恐怖,好在我沒有的罪過她,不然我真怕她來找我。她的手裏好像還握著一個他孫子的小麵具,她是真的舍不得她孫子啊!唉……不敢想不敢想……這事太恐怖……不說不說了……”正在在搓洗衣物的大媽閉口之後就真的再也沒理陳升他們了。

3、“國傑啊,好多年沒見到人咯。得有十七八年?小二十年了吧?從他孩子和老母親死了之後,他就再沒回過這裏了。回來幹嘛?人都說落葉歸根,他的根都沒了。他是我們幾個人裏最聰明的,就他一個人上了大學呀,那很厲害啊。我們都不行,初中上完就不上了。成天幹苦力活,他就不用了,坐辦公室,不過他也是命歹,有好日子卻沒福享……

“他小孩那是死得慘啊。老勤家的魚塘,那年冬天,好家夥,那可是我這小五十年來遇到的最冷的冬天……你想啊,南方冬天,正常零下四五度不得了了。可是那年估計都零下十幾度了……下了一場大雪啊,我就五六歲的時候見過一場小雪,那年是第二次見到。好多人家的池塘啊梯田啊都結了冰。那天也是漫天飄雪,好多小孩都在外麵跑,打雪仗,堆雪人。腳凍得通紅通紅的,還在跑……誰攔得住呀……小孩嘛……都那樣……

小江也在那群小孩裏頭,那年他才五歲吧,跟我女兒一樣大。可是我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在家裏就聽見外麵好像吵吵起來了,鬧哄哄的,跑出來一打聽,說是有娃娃淹死了。我女兒還在在外麵玩呢,我就趕緊跑去找她……好在她自己回來了……我就問她怎麽回事,她嚇壞了就一直哭一直哭。當天晚上她還發燒了,一夜都沒睡好。那時候我隻知道是小江掉入池塘裏淹死了。第二天我女兒好了之後我問她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是那個誰,老路家閨女和老則家的兒子,叫什麽名字來著……對,薇薇和俊和,他們當時逗小江呢,跟他開玩笑。說池塘都結冰了,讓他跳進去沒事的。都是五六歲的小孩,哪裏懂這些,小江就聽他們的跳了進去。誰知道一跳進去就掉了下去。一群小孩還在那裏起哄,過了半天沒見動靜才知道害怕,趕緊喊來大人,早來不及了。”這位和陳國森年紀不相上下的中年男人說著卷了一支紙煙放進了嘴裏,他點著後繼續道:

“後來國傑啊,來問過我家閨女,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也跟他說了,還勸過他,都是小孩,你也沒辦法,讓他想開點……誰知道他老母親,為這事太過自責,竟然……”

4、“那孩子不是溺死的,活活凍死的。你想,那年冬天,那麽冷。撈起來的時候屍體都硬了,他手裏還死死拽著一個小麵具……就是這照片上的這個……唉……真是可憐的孩子。

作為村幹部,我當時調查過,就是那個俊和是吧?……和那個薇薇,老則和老路家的兩個孩子,把小江騙了下去。國傑來找過我,我也不能瞞著他,就把事實告訴了他。我跟你說,這得虧他是文化人,能忍。這要是擱一般莊家人身上,發生這事,早掐架了。

我現在有時候做夢都還會夢見當時撈起小江的畫麵,我感覺他會對著我笑。小家夥是真可愛,唉,要是還活著,現在也二十多了吧,肯定和他爸一樣有出息。”他手裏的香煙上下揮動著,卻似乎並不打算點燃。隻是有時候拿在手裏,有時候又叼在嘴裏。

“升,你覺得陳國森和薇薇安結婚難道就隻是為了複仇嗎?溫水煮青蛙?給他們一個安逸的環境,再把他們殺害?而且他們居然都沒有認出來他嗎?”回來的路上小革問陳升。

“根據他們的陳述,當時的王薇薇和王俊和也不過五六歲,而且陳國森離開之後再沒有回來過。再次遇見的時候,也已經是十幾年之後了,他也已經改名換姓。他們肯定對他已經沒什麽記憶了,否則後來心裏也不會沒有戒心。甚至,陳國森可能開始也沒有認出他們。不過畢竟他們倆都沒有換名字,他隻要一看到名字自然就會知道他們是誰。現在人都不在了,還真的不好揣踱當事人的心理。我並不覺得這一切都是他下的一盤大棋,雖然他絕對有這個實力。”陳升若有所思的說道,“我覺得今天的局麵一定不是他想要的,至少他在殺死王俊和的時候,他還沒有想要殺妻。”

“可是後來……”

“他殺王俊和是利用了段達他們的詭計,目的就是為了使自己在殺人之後可以脫罪。也就是說,至少在那個時候,他還期望著自己和薇薇安之間的未來。直到他發現了孩子不是自己的時候,才想著與妻兒同歸於盡。”

“某種程度上,十幾年前,薇薇安可以稱之為是“殺死”他孩子的“凶手”,那他為什麽會和她結婚?”

“真相已經不可考。或許,他隻是真的愛她吧。他當時之所以離開老家,改名換姓,而且從此再也不回,不就是為了逃避那段淒慘的往事嗎?或許已經放下仇恨的他,唉,命運弄人,他不可思議地又遇到了長大的薇薇安,並且還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才開始逐漸瘋魔的,他不僅愛上了她,還希望通過她把自己已死的孩子還回來。”

“你的意思是,他把薇薇安肚裏的孩子當作了小江還魂?”

“很有可能。就像你所言,他或許也認為薇薇安是害死“小江”的“罪魁禍首”,但是念子成疾,導致他瘋狂地以為與薇薇安重逢就是是命中注定要還給他子嗣的……”

“所以他才對她的行動采取限製?安裝了那麽多監控……”

“也正是因為對薇薇安肚裏的孩子寄予了超於常人的期待與感情,所以他最後才會犯下滔天罪行,一屍兩命。而那個時候的他,或許真的已經對人生絕望了,時隔多年之後,他還是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我原來一直想不通為什麽他謀殺薇薇安也要大費周章地購買大型臥式冰櫃,直到了解了小江的死因……”

“凍死?根據那位老幹部的描述,十幾年前的小江,是凍死的。”

“嗯,兒子的死狀一定讓他刻骨銘心,所以他才用冰箱殺害了王俊和和薇薇安,雖然他們最終都是窒息而亡,但是至少在形式上完成了複仇的儀式。之後他會戴著麵具自縊,我認為可能也是在緬懷自己故去的母親。”

“一個費勁苦心終於走出仇恨的人,卻終究躲不過命運的嘲弄,再一次被仇恨附身……”

“是啊,根據那個姑娘的描述,他不論是對王俊和,還是薇薇安,都那麽好,真的可謂是以德報怨了……”陳升說不下去了,掩麵蹲了下來,小革也覺得自己的內心很不是滋味,以德報怨,可是他們還是背叛了他。

他們就那樣一個站著,一個蹲著,在這個僻靜的村莊的公路旁等著末班車。傍晚的微風拂過,有點潮濕。小革抬頭看了看天,烏雲密布,快要下雨了吧。

“小革。”陳升喚了一聲,沒有抬頭。

“怎麽了?”他也跟著蹲了下來。

“之前你一直問我那個短片……”

“《河邊謀殺案》?”

“對,你之前一直問我那是不是我自己的回憶……”陳升頓了頓,“是的,是我的回憶,我就是那個豆豆,而且我比他懦弱。”

小革沉默著,他不敢,也不知道該怎麽接他的話。

“我姐,死的是我姐,當時我就躲在寒芒叢後……我看著她被……”陳升哭了,他蹲在那裏,捂著臉,肩膀**著。

“別說了,”小革拍了拍他的肩膀,“車來了。”

在這之前,小革確實帶著強烈的獵奇心裏,迫切地想了解那個短故事背後的真相,但是現在他已經明白,這一定是陳升非常痛苦卻又難以釋懷的記憶,像莉莉,像那把英吉沙小刀一樣,也像……他不忍心讓他再次觸及,不忍心再次把他拽回痛苦的深淵。

他揮手,攔下了那部破舊的中巴車,兩人沉默著上了車。

一記驚雷,大雨瓢潑而下。陳升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著外麵,雨水順著玻璃窗流淌著。小革看不到他的表情。

“小革,我打算回門節市。”陳升冷靜地說。

“什麽時候?”

“我逃出來,就是為了躲避莉莉,可是該麵對的,終究要麵對。”他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好,什麽時候走?”

“後天吧,明天你陪我去看看楊林,看看那個年輕人。我想送他一個禮物,另外我好像還欠著他一頓飯呢。”陳升說著回頭對小革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