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蛛絲馬跡

6月8日。

這是許瑥祤來島上的第十個年頭。初夏的氣息伴著鹹腥的海風從赤道吹來。一切都剛剛好,就像紅茶的比例,多了會澀,少了會淡。窗外的大海看似一成不變,實際上每一秒都不同,湛藍色溫柔包裹的內核擁有隨時毀滅一切的力量。

美麗的東西一定伴著危險,而正是有這份危情相伴美麗才不會變得膚淺。許瑥祤輕輕拂開被風吹起的紗簾不禁牽動嘴角,他的心情很愉快,白手套重新放回置著骨瓷茶具的精巧推車。

在書房門口稍作停頓,象征性地整理完燕尾服下擺後他伸手握住門把,客廳的落地鍾剛好響起三下,三點整,分秒不差。

蛋白酥和草莓司康餅在點心架上散發著誘人的色澤。許瑥祤低頭泡茶,祁門紅茶的香氣瞬間彌漫在空氣中。

“請慢用。”薄骨瓷茶杯穩穩被放上了楠木書桌。

“辛苦了。”老夫人摘下眼鏡,金絲邊和銀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它連同燙金的書本一起被放回桌麵。老婦人把目光投過來,眼中滿是慈愛,許瑥祤輕輕一欠身,退出了書房。

在廚房門口就看見魂不守舍低的廚娘在低聲自語,許瑥祤微微蹙眉。

“晚餐的食材都準備好了嗎?”

廚娘猛的一回身,手肘邊的白瓷盤被帶的脫離料理台,眼看就要墜地卻被許瑥祤伸手穩穩接住。他並非擁有瞬間移動的超能力,而是在廚娘做出反應前就已經為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做出了預判。

發福的廚娘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似乎已經習慣了。她又楞楞的呆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這才夢囈一樣答道 “嗯,準備好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搖起頭,欲言又止的說 “可……那個……先生……”

“發生什麽事情了嗎?”許瑥祤放下盤子立刻警覺的看著她。

“實際上……昨天晚上有人……”廚娘停下來,手在圍裙上反複的揉搓。許瑥祤皺皺眉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您知道我一向睡眠很淺,昨天半夜突然聽到盆子被打翻的聲音,以為是廚房進了大老鼠就趕忙起來。等我衝進廚房打開電燈沒看見大老鼠,卻發現窗戶開著,放在窗邊的盆子和半袋麵粉都倒扣在地上,我簡直氣壞了。開始打掃時才發現料理台上灑落的麵粉裏竟然有腳印!是大約9碼的大半個皮鞋印。我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告訴夫人,夫人最近太憔悴了,她因為前兩天的事情失眠症又加重了。但思來想去我覺得這事還是得告訴您才行。”

許瑥祤聞言也是一驚,昨晚聽見響動趕到廚房時,廚娘隻說是自己睡不著想做點東西不小心打翻了瓷盆就沒上心。沒想到竟然還隱藏著這樣的線索。

“腳印是前腳掌嗎?左腳還是右腳?在什麽位置?指給我看。”

“就是在這裏。”約摸五十上下的廚娘麻利的移動著矮胖的身體,在靠近窗邊的桌麵上比劃,“是左腳前腳掌,大約是9碼,很清晰的花紋一看就是皮鞋底,和我丈夫的腳差不多大,生前他的鞋子都是我買的,所以我很肯定。”

“當時有看到什麽可疑的人影嗎?”

“沒有,我還探出窗外去看了,昨晚月亮很大,外麵很亮堂,的確沒有什麽可疑的人。應該當時就逃走了吧。啊,對了,先生……這和前兩天的是同一個人吧?他……”

“好,我了解了。剩下的事情請交給我處理,這件事還請您務必繼續保密。窗戶鎖栓稍後會有人來修理。”許瑥祤知道廚娘接下來會就此發表自己的種種猜測,如果聽了一定至少半個小時別想抽身,所以雖然不禮貌,但還是打斷了她的話頭。“另外,即使現在有些勉強,但也請您專注於工作,畢竟您製作的美味是對夫人最好的安慰。辛苦了,艾琳女士。”

溫暖的笑瞬間撫平了廚娘不安的心,她恭敬目送這位年輕能幹的管家離開。心中此刻隻有一個念頭,有這位先生在,好像無論發生什麽似乎都無需擔心。

檢查完整座宅邸,如他所料,沒有失物。許瑥祤站在偌大的客廳扶住額頭思考應該從哪裏開始理清頭緒。

閉上眼,黑暗中的廚房浮現出來,月光下一個逆光的背影麻利攀上台麵,不慎踢翻窗戶左側的麵粉盆,麵粉傾倒在他的左腳上,他毫不遲疑的跨出窗口。通常人在跨越較高的障礙物時會使用慣用腿,顯然他慣用的是左腿,他是個左撇子。英製9碼,赤腳長度為27cm,正常發育情況下身高約為185cm以上。從地麵跨上料理台再跨出窗口左腿隻使用了一次,根據廚房台麵的尺寸計算,跨度接近120cm,腿部占全身的比例大於63%。聽聞巨大的聲響也絲毫沒有遲疑才能留下清晰的鞋底花紋,遇事很沉著,進入這樣的宅邸卻沒有順手牽羊,目的性明確,該說他冷酷還是固執呢?

許瑥祤睜開眼睛,摘下手套盯著自己修長的左手,默念著:沉穩固執身材高大長腿的左撇子,他想要找的到底是什麽?

兩天前的清晨,司機衝進餐廳說有些不對勁,許瑥祤當即前去查看並帶人將整個島搜尋了一遍,沒有找到可疑人物,也沒有東西失竊,唯一的發現就是遊艇中還剩的8升汽油被放空了,碼頭上的確有外人登陸的痕跡,但並沒什麽有用的線索。許瑥祤清楚記得聽到這件事報告時,一向處事沉穩的夫人居然難得的露出了吃驚的神色,雖然隻是一瞬,也足以讓許瑥祤捕捉到了一些細碎的蛛絲,這件事似乎並不簡單。而後夫人接連兩天睡眠不足疲憊憔悴的麵容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想。

這座宅邸很不尋常,不,夫人家族所擁有的這整座島都很不尋常。世外桃源一般的平靜生活隻是表象,實際上這詭異的新月形島嶼是做為幽冥子宮,在孕育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暴風雨就要來了,許瑥祤看著窗外忽然陰沉的大海,無聲的笑了。

睜開眼看見身穿藍色條紋花邊裙的女孩坐在她的窗邊,抱著一個兔寶寶玩偶,兩條腿在手工蕾絲長筒襪裏**來**去,月光下的金發像純金製作的小彈簧,上麵有同樣花色的蝴蝶結發帶。她用手撥開垂到眼前的棕色碎發想看得更清楚。

愛麗絲一樣的女孩伸出手,她迅速掀開蓋在身上的毛毯跳下床徑直將手放進女孩的手掌心,兩人一起縱身跳下,在呼呼的風聲中曼舞。飛過了樹林,蘑菇們驚叫著向兩邊跑開,地麵上出現了一個深井,她們手牽手的掉落,經過漫長的下墜,周圍漸漸明亮,飛過月牙再次穿越雲層降落在一片灰蒙蒙的大地,霧氣遮掩了視線。

她抬起空空的左手,愛麗絲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獨自在濃重的霧氣裏尋找愛麗絲,依然隻是一片寂靜。視線緊緊封閉的灰色麵紗縫隙中,有一點藍色在搖曳。她跑起來,輪廓漸漸清晰的時候,藍色的身影晃了晃,不見了。

無法扯碎的霧紗中有兩團南瓜大小的綠色鬼火,一路跟隨她而來。“愛麗絲。”鬼火越來越大,周圍模模糊糊顯出一隻巨大貓咪的輪廓。“愛麗絲在那邊。”

她轉過身,忽然周圍瞬間明亮起來。是一個破敗的遊樂場。

"來狂歡吧。”

隨著嘎吱嘎吱的聲響,身後嵌滿彩燈的木馬開始旋轉。壞掉的八音盒裏傳出走調的樂曲。

“Oh, Dear!

dear,dear! what can the matter be?

two Alice got up in an appletree;

one came down,and the other stayed till Saturday.

天哪!

親愛的,親愛的!出了什麽事兒?

二個愛麗絲在蘋果樹中醒來;

一個落下來,而另一個一直停留到星期六。”

斑駁的紅色木馬在麵前停下,她猶豫著要不要坐上去。粉紅色眼睛的兔寶寶扯住裙角,它從背心口袋裏掏出懷表看了一眼焦急的說:“哦,親愛的,太遲了。”粉紅色眼睛的兔寶寶看看愛麗絲,又回頭看看她疑惑的說:“有兩個愛麗絲?”

粉紅色的眼睛變回紐扣,兔寶寶倒在地上。愛麗絲把它撿起來,重新牽起她的手穿過迷霧。

巨大的蘋果樹沐浴在月光中,下麵放著一張桌子,有線形蟲黑森林蛋糕,蟲子繞著黑櫻桃在奶油中穿來穿去。長著長耳朵的骷髏和戴著禮帽的骷髏坐在桌旁喝著茶,茶水從他們肋骨的間隙中流到地麵,引來了一群螞蟻“沒地方啦!沒地方啦!”他們嚷。

愛麗絲提起骷髏把它扔到一邊,跳上椅子。在月光中捧起小小的頭骨對它唱:

“My mother has killed me ,

My father is eating me,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sit under the table,

Picking up my bones……

我的母親殺了我,

我的父親在吃我,

我的兄弟姐妹坐在桌旁,

收拾著我的殘骸……”

她醒過來,撿起掉在地上的兔寶寶,接著夢中的旋律唱:

“Who killed Cock Robin?

I, said the Sparrow,

With my bow and arrow,

I killed Cock Robin……

誰殺死了知更鳥?

我,麻雀說,

用我的弓和箭,

我殺了知更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