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土改改革後,王德生被定位中農。中農的階級成分讓王德生在梁莊村封了嘴,說話不敢大喘氣,做事不敢站直腰板幹,他心裏明白中農的階級成分雖然暫時是被團結的對象,雖然是團結的對象,也隨時都有可能被升為富農打下去。中農日子不好過,經常作為陪審陪著地主被批鬥打壓。這分明就殺雞給猴看嘛,殺的是地主、富農的頭敬得是中農的膽,他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走路腳不敢抬高,動靜不能太大,很少在群眾麵前公開講話,有時村長點名非得講幾句他也是支支吾吾的糊弄過去,沒有什麽自己的立場。四清運動或許出於僥幸或許出於運氣,他還是沒有被升格為富農。他親眼看著梁莊村被從中農升格成富農的三戶,佝僂著身軀打掃村裏的大街小巷,晚上被聚在村委會大院裏挨個批鬥檢討。他慶幸這撮人裏麵沒有自己。他依然每天提心吊膽,誰知道哪天政策一變,他這中農身份又會有怎樣的遭遇。他的四女兒王秀琴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在農村的變革中他這中農顯然沒有貧農吃香,王秀琴長得俊,在村裏是出了名的,要是貧農家庭,這個時候提親的人早把門檻都踢破了,而至今也沒有人來為秀琴的婚事說道的……謝天謝地,孟坳村的周蘭治托人給兒子周同源說媒,周蘭治是貧農成分,家境困難隻承諾成事後給女方給二尺布作為聘禮。王德生不圖財不圖人隻圖周蘭治是貧農身份,沒有二話就答應了。王秀琴嫁到孟坳村周家勤勤懇懇算是一個好媳婦,她遵照出嫁前母親的叮囑,給公公婆婆倒尿盆,一天三頓飯一頓不少,把老人照顧的周周到到,周家對也她很認可,婆婆下世後,她完全掌持周家的內務,時時刻刻都讓家裏幹幹淨淨亮亮堂堂的,公公對對她也甚是滿意。王秀琴本以為就可以這樣安安穩穩過一輩子,雖然沒有什麽大富大貴但沒有大風大浪,她很滿意眼前的生活。可就在公公下世後,生活開始發生了變化。丈夫不在像之前那樣誠誠懇懇下地務農,學起了賭博的的勾搭,終於還是讓本來平靜的生活發生了變化。

塬上新翻耕的土地上長出了綠綠的麥苗,秋天是個多雨水的季節,塬上充足降水量讓小麥生長的更加茁壯。這些茁壯的葉子很快就會在冬天裏枯竭,在大雪覆蓋下,整個冬天小麥的根係都在土壤裏向下紮根,為來年小麥的複蘇積攢養料,等到來年開春新的麥苗就會從土壤裏肆無忌憚的鑽出來,炫耀著,再也沒有什麽能夠阻止他們的生長了。

周同源家的五畝七分地種的也是冬麥。王氏領著小兒子向北在麥地裏鏟薺薺菜。大兒子向南一早就讓王氏支出去找父親了。王氏單膝跪在麥田裏一手撥開小麥枯竭的幹葉,一手小心翼翼的用手鏟鏟斷薺薺菜的根,把帶有辣味的薺薺菜扔進後背的小框裏。為了防止手鏟傷到小麥的根係,她將接近小麥根部的薺薺菜用手連根拔起,再用手鏟切斷薺薺菜的根。這些薺薺菜和玉米糝糝參在一塊熬成湯就是王氏和兩個兒子這些天的主食,開始還是以玉米糝糝為主,最後幹脆就隻剩薺薺菜熬成湯。他們已經吃了一個禮拜的薺薺菜了。小兒子向北一邊鏟一邊給母親哼唧肚子餓了。王氏看見向北幾天來吃野菜吃的臉上都泛綠光,隻是心疼讓向北去地楞上歇息。王氏心裏將丈夫一遍一遍地咒罵。自從包產到戶,村裏的日子都是越過越好,而他們的日子倒是越過越倒退,本來秋前的玉米自家還分了二升,在加上自家自留地裏的一畝土豆撐到過年應該是沒問題。但是丈夫賭錢輸了錢,要賬的找上門沒錢換就用土豆頂,土豆輸完了又輸玉米,終究是被洗劫一空。本來他才不管周同源是死是活,老不死的最好是死在外邊,免得回來害人。可是這幾天家裏糧食絕了,沒有吃食,兩個兒子餓的天天喊娘叫爹的。她一個婦道人家不能向村裏借糧,家裏的事還是男人說了算,就算她出去借糧也不會有人願意。借糧的事還是得靠男人,所以她還是得把這個老不死的找回來。

周同源已經七天七夜沒有回家了,不明是死是活。周向南是在田瑤村村西王瘸子家找到他父親的。王瘸子二十出頭,小時候偷吃公社的杏子,掉進溝裏,摔斷了一條腿,他父親為此也沒少挨公社的批鬥。王瘸子的父親是個光棍,把王瘸子從小拉扯大,還沒來得及給兒子娶媳婦就去世了,給王瘸子留下兩個窯洞。王瘸子因為殘疾至今三十出頭也沒找到對象,人都說要跟他父親一樣打一輩子光棍了。王瘸子不以為然。包產到戶後王瘸子分到一畝多地,但是他好吃懶做不願吃苦,想著自己光棍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受這苦幹啥,荒了那一畝多地,至今地裏的黃蒿有一人多高。他整日在村裏遊手好閑,後來混到了軲轆客的隊伍,在自家的窯洞裏支起了賭博的場子。周向南找到周同源時,周同源正在跟劉廣錢廝打在一起。劉廣錢是出了名的賭場好手,好賭成性。傳言稱他輸了錢為了撈回本,堵上了自己的一條腿,索性勝了才保住腿。可有誰知道他敢押上自己的腿完全是因為有保證能贏的本事。劉廣錢會出老千的事很少有人知道。

周同源七天七夜沒回家是因為他的手氣極好,他甚至覺得就要發家致富了。他贏了王瘸子四百多錢。他把錢裝進衣服兜裏心情澎湃又舒暢。他對自己這幾天的手氣十分滿意,準備繼續好好的大展身手。從他七天前走進這個彌漫著嗆人煙味的賭場,除了尿尿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位置,他怕一旦離開了再回來運氣就跑了。就算餓了順手甩給身邊看官兩塊錢讓他回自家廚房裏拿兩個饅頭來。看官往往樂此不疲就等著這樣的好事,買兩個饅頭賺兩塊錢是再劃算不過的了。賭場上的錢還是錢嗎,隻是賭徒們呼來換取的籌碼,他們深知賭徒的心理,甚至比賭徒自己還了解賭徒。

王瘸子輸了錢自然不服氣,示意劉廣錢幫他贏回來。劉廣錢剛開始幾把故意示弱,讓周同源占了上風。周同源把一切歸結於手氣太好,“俗話說手氣來了當也擋不住啊,這幾天我打開財道了呀”,周同源得意忘形的炫耀今天來的收獲。“是啊是啊,你這幾天是走財運啊”賣給他饅頭的人給他點上煙。的確他的收獲都是有目共睹,但是除了羨慕還有嫉妒。“你的運氣這麽好,咱們一把定勝負,怎麽樣”劉廣錢盯著張耀霸虎的周同源把嘴上抽的隻剩半截的紙煙吐掉說。“有啥不行的,哼……呸”周同源向手掌上吐口唾沫搓搓手掌。“那就讓我來坐莊,在座的各位都能押,隨便押,押多少賠多少”劉廣錢順手拿過色盅,張牙舞爪的搖起來。在場的人這時都當時看戲了,哪願意,都搖搖手這把不押了。“怕個毬,都讓開”周同源搜出身上所有的錢,撅著嘴起身賭了起來。在一旁的王瘸子推了一把周同源,“你可想好了,不帶反悔的”。周同源瞪了王瘸子一眼“一口唾沫一個釘,男子漢說話—帶把著哩”。其實就在剛才劉廣錢偷偷換了色子,新色子底部裝了水銀,底重頭輕,很輕易的搖出三個六—豹子,不管押大押小都是輸。劉廣錢嘲弄說“錢裝到口袋裏還沒捂熱呢嘛又倒出來了”。 周同源輸了氣不打一處來,在場人多下不了台麵,要接著來。劉廣錢說“你都輸完了還有什麽可賭的”。“我還有五畝多地呢,以前是國家的,現在是我的,敢不敢賭”周同源漲紅了脖子……當把五畝多地也輸出去了的時候,周同源才從狂躁的思潮裏醒來,唰一聲從炕沿上掉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當軲轆客閃著散場時他抓住劉廣錢的衣領給了一拳,兩個人廝打在了一起。

院畔上的核桃樹樹枝光禿禿的像拔完毛的公雞,羞澀的沒有一點生氣。這棵樹有些年頭了,是祖上傳下來的,大合作時歸了公社,包產到戶後順理成章的分給了周同源。核桃樹五丈七尺高,七尺二粗,這是大合作時公社裏精確測量過的數據,差一點就成了一片一片搭橋的木板,索性政策及時,改建石橋這棵樹才幸免落難。樹的根從土壤裏冒了出來,農閑時他常招致鄉民坐在上麵啦呱,都說這棵樹成精了,怪不得不結果實了。王氏在院畔上揀薺薺菜,小兒子向北在碌碡上抓石子(一種遊戲)。霜降後的冷空氣寒骨滲人,王氏招呼向北快進窯裏去,她起身將從薺薺菜上摘下的黃葉扔到樹下的糞堆上,蓋上一層土,開春時就會窩成肥料,笨拙厚實的穿著讓王氏的這些動作顯得有些滑稽。

周同源前腳進家門,王瘸子拉拽著劉廣錢後腳就趕到了。王氏見來了客人,沒管丈夫就給人倒茶。當知道王瘸子和劉廣錢是來清帳的,丈夫把自家的五畝多自留地輸了,王氏腿一軟就坐在地上,咯咯兩聲就抽過去了。劉廣錢見狀就掐王氏人中,王氏些許才緩過起來,趴在地上就哭。周同源盤腿坐在炕上抽著飯前的一口煙,聽見婆娘哭哭啼啼在外人麵前丟了臉麵,羞愧難當,隨手拿起窗台上的玻璃茶杯甩了出去,聽見咚的一聲,杯子剛好砸在核桃樹下的糞堆上,砸出一個碗口大的坑。“哭哭啼啼,再好的財運都給你哭斷送了”周同源的眼睛瞪得,眼珠似乎要掉出來。向北端過晚飯放在炕沿上,碗裏隻有菜葉,薺薺菜被煮的稀爛,漂在綠色的湯裏,這是因為在鍋裏溫的時間太長了。周同源為了他的副業每天朝出晚回,王氏跟兒子吃過晚飯後習慣性的將飯溫在鍋裏,留給丈夫,這似乎已經成為雷打不動的規律。隻是前些天還有糧食,近些天才斷了糧,周同源平生也不是第一次吃野菜了。周同源見狀壓抑不住自己的火氣,立刻暴跳如雷。“喂豬呢……”一腳將碗踹出數丈遠,碗砰地一聲碎在地上,菜湯像花兒一樣在地上綻開。周同源隨著砰地一聲碗碎聲,他的心也徹底碎了,他心裏清楚這次真的把家給敗了。可他男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候是不允許任何人懷疑跟踐踏的。向北被父親的暴躁嚇得哇一聲哭了。周同源隨手一巴掌讓向北顫了一個趔趄,臉上瞬間多出五個紅色的手指印,“我還沒死呢,哭啥哭……”。王氏見兒子挨了打,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裏抱頭痛哭,哭聲如陶浪一樣一陣高過一陣。劉廣錢見女人娃娃抱在一起哭的恓惶,拽著王瘸子灰溜溜走了。最終王氏還是和周同源廝打起來了,這是王氏第一次和丈夫打架,也是最後一次。

廝打讓王氏喪失了理智。王氏在周同源臉上留下了幾道血糊糊。周同源從廝打中掙脫出來後當晚就離家走了。王氏怎麽也沒想到丈夫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