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同源是天黑時分才回到家的。

夏日夜色籠罩下的定祥塬顯得有些死寂,偶爾的幾聲狗吠聲隻說明悠長的白羊小道上有行人經過。孟坳村村頭村委會的屋子裏點著兩個煤油燈,燈絲挑的有一指長,火焰旺盛,屋子裏僅有的從梁莊村借來的一張方桌和一條長條凳在牆上投出放大幾倍的黑影。夾雜著熱浪的東北風從北牆上的洞口裏吹進來,讓兩個燈絲上的火苗交錯跳動,投影在牆上的桌凳的影子變小又變大,忽閃忽閃的像兩個舞女。

周同源經過村委會,抄近路順著玉米地的地楞穿過來,一人多高的玉米莖稈上抱著一尺來長的棒子,棒子尖上白色的穗子下露出黃燦燦的齜牙,隨著莖稈搖動,玉米地裏發出簌簌的響聲。周同源一邊走著一邊抽著煙鍋,煙鍋頭裏的煙絲一明一暗的閃著,地楞下突然竄出一隻野兔子,嚇得周同源“媽呀”一聲,野兔子鑽進玉米地裏去了,氣的周同源吐了口唾沫。

周同源從田瑤村賭博回來了,一進家門就甩掉鞋子上了炕。妻子王氏正在給炕洞裏填柴,雖是夏天還是要給土炕加把火,去去寒氣。王氏把一小捆玉米秸稈塞進炕洞裏,又抓一把麥秸稈用洋火柴點著,等火焰旺起來塞進玉米秸稈裏,用炕洞蓋(堵炕洞的一小片木板)對著炕洞上下扇著直到炕洞裏的玉米秸稈也著起火來。一股股黑煙從炕洞裏竄出來彌漫了整個窯洞,長期煙熏將窯頂熏得泛黑,牆上粗細不一的裂縫像指紋一樣向四麵延伸,空氣裏充滿了嗆人的玉米秸稈燃燒的煙味。

“大熱天的燒什麽炕,想嗆死我,不想要我了?”周同源翻起身衝著王氏氣衝衝的喊。王氏知道丈夫又是輸了錢回家來撒野,哪敢頂嘴,堵上炕洞,咳嗽兩聲就默默出了窯洞。

王氏揭開鍋把半碗玉米糝糝和一個玉米麵饃端出來,聽見丈夫正在罵炕上熟睡的兩個兒子又放進了盤子蓋了起來,“餓死算了,省的回來禍害人”嘟囔著出了窯洞。大兒子周向南和小兒子周向北被趕出來靠在門檻上,可憐的你盯盯我我盯盯你就是不敢哭泣。看到母親就都依了過去。

周同源是出了名的軲轆客。軲轆客是鄉間對賭博成性的賭徒的一種稱謂。周同源軲轆客的名聲早已播及定祥塬上的大小村落。

在包產到戶前,周同源賭博的習性就開始顯露出來了。在整修從東至西橫穿孟坳村的白羊小道時,趁中午休息放夥食,周同源一行幾人顧不得吃飯鑽到臨近的小樹林裏開始搖起色子,天天如此樂此不疲。老婆孩子管不了,鄉裏鄉鄰誰看了不順隻能在村長麵前抱怨。村長已是知命之年,頭發花白,下巴上的絡腮胡隨著一張一合的嘴巴抖動著,氣的渾身直發抖,也著實沒有辦法。

現在政策下來,塬上實行包產到戶,鄰近的幾個村都已開始落實,而孟坳村遲遲沒有動靜,村長給村裏人灌迷魂湯說村裏整修路的工程隻完成了一半,還差幾天就能修整完,恰巧最近雨水不斷,又耽誤了工程,等修整結束了再在本村盡快實施包產到戶。塬上已有幾個村提前將包產到戶的工作完成的消息很快在塬上傳開了,家家戶戶有了自己的土地,也有了幹勁,正在自家地裏幹得熱火朝天,孟坳村的人看著眼紅。消息傳到孟坳村時,孟坳村鄉裏鄉間早就對包產到戶的工作躍躍欲試了,三五成群的議論著一家能分幾畝地,這些村長都看在眼裏。村長比村裏任何人都清楚包產到戶的政策意味著什麽,村長知道自己已是知命之年,等把土地分到每家每戶,自家就得種自家的地,一來他村長的影響在村裏必定不如從前;二來他也會分到兩三畝地,他已是頭發花白的老頭子了,就算兩隻胳膊能甩得動鋤頭钁頭,又怎麽能幹得過村裏年輕力勝的年輕人,別人的日子會越來越好,而他的日子會越來越差。這幾天看到村民整修山地士氣低落,耷拉著腦袋,村長知道這是在跟他鬧情緒呢,一旦談起臨近幾個村包產到戶的情況,一個個精神的像個兔子豎直了耳朵。村長知道包產到戶的大趨勢像決了堤的渾水一樣向孟坳村襲過來了。他再也撐不住了。但是在落實政策之前,他想懲治懲治幾個軲轆客,最後一次顯顯他村長的威力。村長本想將周同源等人綁起來拉到戲台上批評教育,可自從包產到戶的消息傳來後,村裏早就沒了大合作時候的**和士氣,一個個都幹瞪眼不願意動手,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土地上。村長實在沒有辦法就報了警。村長頭一早就想到報警了,於是他偷偷去了一趟塬上的派出所。

中午的日頭像鍋般蓋大小掛在天空,火紅火紅的。橫穿孟坳村的白羊道被修整成三米寬的寬闊大路,路麵上鋪了石子兒,在光線下泛著光。中午放飯時間到了,村民都聚到一個老槐樹下,有的跺跺腳,彈鞋麵上的土;有的隨手撿個樹枝刮鐵鍬上的積土;有的順勢盤腿席地而坐;有的愛幹淨怕弄髒了褲子,把剛剛清理幹淨的鐵鍬放倒順勢坐在鍬柄上……有的依在老槐樹上眼睛緊閉佯裝睡著了;有的大刀闊斧低談論起這棵老槐樹的來曆和年齡。一個人說這棵老槐樹快一百年了,據說清末的時候有股土匪被另一股土匪打的無路可逃就在這棵槐樹上上吊自盡了。另一個人說,哎呀那時間可不短了,得有一百多年了,我爺爺的爺爺就是那時候被土匪害死的,那時候常鬧土匪哩。就在他們諞的天花亂墜的時候,村長帶著派出所的人走朝小樹林裏走去。軲轆客們像往常一樣中午休息時候就鑽到小樹林裏賭錢,正玩得不亦樂乎。軲轆客正壓低聲音憋紅著臉用近乎唱出來的語調哼唧著開大還是開小,快押快押,快點離手。當老槐樹下的村民看見小樹林裏樹木劇烈晃動,驚起的麻雀遮天蔽日的從頭頂飛過,準備在二裏地外的老槐樹上落腳,發現樹下的人並無善意,又繼續掠過樹梢往南飛去。有人像受驚的兔子,從小樹林裏竄出,身後揚起一陣白色的塵土,瞬間又被另一個人壓倒,掙紮幾次之後沒有了反應,安靜下來了。老槐樹下的村民還沒緩過神來,這場抓捕行動已經結束了。“這下美哩,都關進去好好勞教勞教”村長從小樹林裏走出來,一邊給自己的煙鍋裏裝煙絲一邊向老槐樹下走來。樹下坐著軲轆客的婆娘們,一看自己男人給警察抓走了,瞬間把對丈夫賭博成性的惡劣行為的不滿都拋到腦後了,跑過來圍著村長求情,其中就有周同源的婆娘王氏。村長敷衍道“人讓警察抓走了,你們去跟警察要人,找我有啥用哩”,蹲在槐樹下麵一口一口抽起煙來。此時,天空太陽似乎更加火紅,老槐樹的葉子被夾雜著熱浪的東北風吹得吱吱作響,投在土地上的樹影正在從南往西移動。

周同源從派出所回來的時候,孟坳村包產到戶的工作已經完成。他家四口人,分到五畝七分地。地雖然分了,但要等今年這茬莊家收了以後才能開始真正種自家分到的地。今年這茬莊家收了安村裏人頭數分。周同源家分到的地就包括村委會旁邊的二畝玉米地。他哪管那麽多,反正分了地就是自己的了,家裏沒吃的了就去玉米地理掰幾顆玉米棒子回來熬粥吃。被村民發現了告到了村長那裏,村長批評周同源“地雖然分了,地裏的莊稼還沒分呢,你這就上了手,其他人喝西北風啊”。周同源開始沉默示弱後來就爆發了,不依不饒把村長帶警察抓他的事都一五一十跟村長清算,村長沒想到包產到戶後自己的威望下降這麽多,又不能跟周同源講理,講也講不清楚,氣的村長滿臉通紅,用手一遍一遍撓自己黑白相間的頭發。“我不管了,看你能翻個啥天”村長躲進村委會裏蹲在長條凳上抽煙去了。周同源跳下地楞鑽進玉米地掰下玉米就往褲腰裏揣,他覺得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神清氣爽過,扯開嗓子哼起了秦腔:說我窮,到我窮,人窮幹下了窮營生……

秋收結束後,鄉間立刻熱鬧的超出了以往,村民開始在自家地裏熱火朝天的忙起來。被烈日曬得乏白的土地裏,兩頭並駕齊驅的黃牛喘著粗氣,打著沉重的噴鼻,低著頭使勁的向前拉著犁鏵,泥土快速向一邊翻開,新翻出來的泥土散發著濕潤的氣息,掌犁的人籲一聲拔起犁鏵,用右腳使勁一踹,讓黏在犁上的泥土順利掉下來,犁地的人在地楞上趕著牛一個一百八十度轉向,又把犁插進土地,得駕一聲,順著相反的方向犁去,土地上又翻出濕潤的黑土來。就在村民天黑牽著牛抬著犁從地理往回家趕的時候,周同源家裏熙熙攘攘,從吆喝聲和個別人的熟悉麵孔能夠判斷出這裏成了軲轆客的窩。周同源把塬上能認識的軲轆客都招到自家窯洞裏,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副業生活,他們把賭博也叫做搞副業。周同源自然也是其中最活躍和癡迷的,他賭博事還講究氣場,讓兩個小兒子一邊站一個。當然他也有自己心裏的小九九,以為多兩雙眼睛盯著,就沒有人出老千了,可事情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直到最後輸的傾家**產的時候他還以為隻是運氣不向著自己這邊。

周同源的兩個兒子對賭博的熱愛跟周同源比,有過而無不及,隻是礙於周同源,他們沒有上手的機會。即使沒有摸色子的機會也從不缺席,他們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色盅揭開合上又揭開又合上。他們的專注從來沒有在其他任何地方出現過,包括在學校裏。雖然他們隻上過一個月的學就被周同源喊回來下地了。他們一絲不苟生怕錯過軲轆客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叫喊的細節。“趕緊買,趕緊買,買定離手……”,“吃喝嫖全都賠,隻有賭博又來回……”,“哎呀,今天手氣這麽差,是不是昨晚摸多婆子尻子了……”,軲轆客們從來不管身後還有兩個孩子,各種黃段子一個接一個,隨著唾沫星子從嘴裏蹦出來。

周同源的大兒子周向南今年十四,負責收錢;小兒子周向北十一歲,負責給周同源的煙鍋裏裝旱煙葉。周同源支給他們的事一天一個樣,而他隻顧著押色子大小和抽煙鍋,他每次揭開色盅前向雙手哈口熱氣,使勁搓搓手掌,小心翼翼地去摸色盅,好似那色盅是什麽珍貴的世間尤物。他享受揭開色盅前的平靜瞬間心跳的快感和之後的滿足感和暢快。他不會把這個機會讓給任何人,包括他的兩個兒子,他為了不斷地持續的擁有這個快感何嚐在乎那幾個銀元,甚至傾家**產也在所不惜。直到後來他真的傾家**產的時候卻昏死過去了。周同源輸光了銀元,跟同村的軲轆客借債,借了銀元接著賭,借的銀元很快也輸光了,再沒人給借了,他看著色盅揭開又合上自己不能參與急的直跺腳,嘻嘻哈哈跟跟手氣好的軲轆客遞過煙鍋,讓自己來幫他揭一把,軲轆客接過煙鍋哼哼的抽了兩口又遞還給他,再也沒有理他。氣的周同源扯開嗓子就罵,“狗日的,忘恩負義的東西,是誰帶你出來的,贏了錢了就不認人了”。軲轆客隻是哼哼兩聲接著押色子大小,佯裝沒有聽見。周同源見沒人回應,自覺地沒意思就蹲在門檻上撮著嘴抽起煙鍋來,心裏又癢癢的耐不住回頭脖子一伸一伸瞅瞄這把開的色子是大還是小。他實在憋不住氣就破口大罵身後的兩個兒子是喪門星,又撮著嘴抽起煙鍋來,煙絲一明一暗顯得很沒有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