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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天,天氣並不算太冷。不知怎麽的,賀桑從酒店開車出來後,卻感到陣陣寒意,不得不將車內的暖氣打開。

慢慢駛向韶潭縣城,他口裏又渴又苦,突然有種想抽煙的衝動。路邊的樹叢在窗外掠過,像是幽靈的影子。韶潭縣城的基建如火如荼地進行,夜空裏不時傳來鋼筋碰撞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韶潭縣商城裏燈火輝煌,各個店鋪正進行元旦促銷。

他將車子停在商城前的停車坪,遲遲沒有下車。十四樓的家裏,他能預想到那種令人窒息的安靜。化工大院那邊不用看必定是黑咕隆咚的,湘語此時正在華天酒店裏歡鬧哪!

他心裏莫名的煩躁起來,一時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便將車子重新發動,信手開到福利院的工地上。一個看管材料的老頭帶著一隻狗,坐在簡陋的工棚裏守夜。

工地處於半停工狀態好幾個月了。多數工人離開了工地,少數幾個工人懶洋洋做點雜事。賀桑找包癩頭,包老頭為著當初簽合同的事情耿耿於懷,義正言辭地說:“你們的錢不到位,我怎麽好安排工人做事?”

賀桑找過文局長,文局長說:“專項資金目前沒全部到位,我也沒辦法。省裏說了年後會補齊,這不存在賴賬的。你和施工方注意搞好關係,通融一下,爭取如期竣工。因為施工的原因,目前福利院的孩子們擠在一間屋子裏,生活極為不便。”

賀桑看著眼前處於癱瘓的工地,想著工程資金和竣工的問題,臉上愁雲密布。工地這麽拖著,倒也是公家的事。可賀桑也有自己的私心,格外希望這活快點結束了!自這個工地開工以來,他陪湘語的時間確實太少了。現在她三天兩頭搞同學聚會,弄得他心裏確實不踏實。賀桑甚至有點後悔自己當初不該調動崗位,接受這份工作安排了。

“我手上倒是有一筆縣裏給的扶貧資金,隻是不便挪用。”賀桑自言自語,情緒低落地離開工地,回到商貿城樓上的家裏。

汪老師早就將空調打開,窩在被窩裏了。她最近身體越來越不好,總是低燒不退。

賀桑躺在**,心煩意亂。他很清楚湘語想要什麽,他心裏也是一萬個樂意。可是,如何對身體虛弱的汪老師開口?好幾次,離婚的話到了嘴邊,看著她憔悴的樣子,硬是把話咽了下去。他和湘語的聯係也是盡量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情況被她知道了,成為了壓到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迷迷糊糊中,賀桑一晚輾轉沒有睡好。他的睡眠質量越來越差,半晚上起身連喝了幾次水還不解渴。

第二天早上,女兒從德國打電話來,囑咐賀桑要帶她媽媽去省城大醫院查個究竟,以便對症下藥。賀桑準備元旦假期一結束,就帶汪老師去省城大醫院找專家看病。

豈料,汪老師的身體沒有撐到元旦假期結束,就病得躺在**茶水不進。賀桑向彭大夫電話谘詢。彭大夫說:“汪老師身體一直不好,之前她們單位體檢,她把x胸片給我看過,肺部有陰影。我建議她趕緊去市醫院複查。原本想打球碰到你和你細說。誰知道很久沒一起打球,我事一多也忘了。她情況不樂觀,你直接帶她上省城去吧。”

省城大醫院的專家號,哪是想掛就掛得到的?賀桑拜請彭主任,彭主任找醫療行業的朋友,費盡周折弄到一個內科的床位,但最多隻保留六個小時。真是刻不容緩!賀桑叫上救護車連夜出發。

汪老師危在旦夕,賀桑心急如焚。慌亂中,哪裏還能想到手機充電器?

省城醫院,掛號、檢查、住院、輸液……賀桑忙得幾乎虛脫。等安頓好一切,已是深夜。精疲力竭的賀桑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趴在汪老師的病床前耷拉著腦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久久沒等到賀桑的消息,湘語這晚可是心緒不寧。她一會兒擔心賀桑是不是出了啥事,一會兒又擔心賀桑不會會是因為她參加同學聚會而誤解賭氣……

汪老師住院的第二天早上,賀桑醒來,發現手機不知道什麽時候關機了。他趕緊借了病友的充電器用了一會兒,躲在走廊裏給湘語發信息:“汪老師病重,來省城住院了。聯係不便。你好好照顧自己。”

湘語既為汪老師突然病重感到驚訝,也將自己的猜疑放下了,隻好叮囑賀桑自個人也別太累著了。

“有需要我做什麽的,你盡管吩咐。”湘語脫口而出,一時之間也不覺得其中有什麽不妥。賀桑很認真地道了謝。

自湘語得知汪老師病重的消息以來,她的心情可謂打翻了五味瓶。時而愧疚,並可憐她那盡病痛折磨的身體,希望她快點好起來;時而又覺得萬一汪老師去世,自個兒從此可以和賀桑修成正果了;時而又慨歎生命無常,希望自己今後一定要有個好身體……

漫長的幾天過去了,汪老師被確診為肺癌晚期。

湘語聽到這消息,握著手機的手發軟。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哭出聲來。生命,如此脆弱啊!

電話裏,賀桑滿是疲憊。

“為什麽會得肺癌呢?”湘語問賀桑,“你倆又不抽煙。”

“醫生說可能與她年輕的時候得過肺結核有關係,加上新房裏甲醛超標,可能導致人體免疫力下降。”賀桑哽咽著,“以為她搬了新家會常下樓去,誰知她天天宅在家裏……”

“你,你要不要緊?趕緊也去檢查檢查。”湘語提心吊膽地問。

“醫生建議我做了常規驗血,紅細胞白細胞都算正常,你不必擔心。”賀桑說,“隻是我血糖偏高。醫生讓我複查,配合驗尿。我暫時沒心情去弄這些。”

“等汪老師病情穩定了,你一定去做詳細檢查,別太大意了!”湘語眼睛紅了,絮絮叨叨交代。

“她……她恐怕是好不起來了。目前各項指標都很糟糕,醫生說她體質太差,心裏的也沒有強烈的向生的欲望,什麽進口藥都不起作用了。”賀桑帶著哭腔說,“都怪我太大意了,她時常有點咳嗽,我也習以為常。哎,我……”

“已經這樣了,也是命數吧,你也別太自責了。”湘語安慰他。

賀桑一直在醫院待著,瘦的皮包骨的汪老師逐漸進入了昏迷狀態。賀桑在跟前寸步不離。他五十五歲生日的這天,亦是在醫院度過的。如果不是湘語發來生日祝福的信息,他甚至都忘了這個日子。

他沒有回湘語的電話,隻編輯了“謝謝”二字,便發送了出去。

第三天,汪老師在省城醫院因搶救無效去世了。臨終前,汪老師睜著灰色的渾濁的眼睛望著賀桑,斷斷續續地說:“這些年,委……委屈你了。謝謝你陪……我走到……最後。我死後,你和她……她……她走到……一起吧。我知……知足了。”旋即,腳一蹬,眼一翻,就撒手離開了人世。

賀桑趴在她骨瘦如柴的屍體上,悲戚痛哭。

他給汪老師置辦了風水最好,陽光最充足的墓地。

把喪事料理完畢,賀桑打了個電話給湘語,情緒很是低落。湘語安慰了他很久。

他們在琴島見麵了。賀桑胡子長長了,人整個兒瘦了一圈,皮膚有點兒發黃發黑。湘語很心疼。

“親愛的,你身體沒事吧?”湘語問。

“沒事。就是這段時間太累太操心了,休息休息就會好的。”賀桑說。

“汪老師也挺可憐的。”湘語歎息著,幽幽地說,“你其實也是愛她的,對嗎?”

“我不知道。”賀桑艱難地說,“她死得太突然了,我措手不及。如果我當初不那麽急著搬家,也許,她不走得這麽快。”話音未落,他的眼圈已經紅了。

湘語情緒也低落下去,不知道如何安慰才好,喃喃地說:“都是命吧。”

兩人什麽也不說,默默喝了一陣茶。飯畢,兩人站在琴島門口道別。

湘語抬頭,看到了賀桑兩鬢有不少銀絲在太陽下閃光,不禁打氣說:“人已經走了,你也要節哀,好好活著。你答應我要活到九十九的的。”

“九十九?我要是老病成那幅模樣,天天等著你來幫我端屎端尿,我寧願不要活那麽久!”賀桑歎息著。

“你繼續去打球、做運動!你的身體會很好的!”

“哎,終究抵擋不了歲月的無情呀!活著不易,咱倆要好好珍惜!我之前一心想往上爬,那是腦門發熱糊塗了。現在我厭倦了,隻希望快點把福利院的工程完工,然後辭了科長。你也把培訓班的事推掉一些。這樣,我們就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了。”

湘語又是心疼,又是難過。半個月不見,他陡然現出老態來了。看他心煩意亂,她也就沒有開口談馬超最近成績退步,又與同學打架鬧矛盾的諸多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