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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來覆去想了一晚,湘語決定去韶潭縣城找工作。

一大早,湘語把家務事做得妥妥的,把馬超送到幼兒園,來到了大街上。她腳踩高跟鞋,手拎黑色手提包,穿一套久未穿過的西裝上衣,搭了一條包臀的西裝短裙,把她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

湘語的身材,天生的好!高中時候,她常常為自己的發育煩惱,養成了低頭紮長辮子的習慣。室友們卻羨慕她的身材,也有大膽的男生會投來欣賞的眼光。有一次晚自習之前,湘語在教室低頭記單詞,體育委員於偉和幾個男同學點評著女同學。於偉毫不忌諱地說:“咱們學校的校花,湘語當之無愧!不說她長得漂亮,光是那魔鬼身材!嘖嘖。”男同學起哄:“魔鬼身材是什麽身材呀?”

於偉想了想,大膽地說:“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唄。”男同學朝湘語吹起了口哨,繼而哄堂大笑。湘語莫名其妙,又不便細問。正尷尬的時候,幸好班主任老師走進了教室,替她解了圍。

現在,馬超五歲多了,可她的身材依然。很久沒有照過鏡子的她,今早還特意梳妝打扮了一番,用粉餅將臉上的T字部位提亮,塗了口紅。她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精神麵貌確實變了。

湘語往韶潭縣城中心走來。電器廠附近一家餐館正招工。她上前詢問,店主說他們隻需要洗碗工的鍾點工--電器廠中午下班,是店裏最忙碌的時候。其次是晚上十點左右,下晚班的職工們要吃夜宵。這兩個時間段,人不能離店。

馬M的午餐怎麽辦?晚上孩子在家怎麽辦?這兩個時間段太不合適了,她決定去其它地方試試運氣。

她一連進了好幾個店,要麽店裏已招好人了;要麽時間長而薪水過低,工資五百元不到;要麽人家嫌她沒文憑……有個建材店老板開的工資高時間也合適,但湘語看看他色迷迷的上下直瞅,嚇得趕緊退了出來……

日上中天,大半個韶潭縣城轉完了,高跟鞋把腳後跟打出了一個血泡,腰也酸痛,可工作仍沒著落。一會兒還得回家給馬M準備中餐哪!她隻好加快步伐。

經過韶潭縣服裝市場的時候,她抱著最後的希望走了進去。漂亮衣服琳琅滿目,店老板誇獎她身材好,熱情推薦衣服給她,說她穿啥衣服都會是模特。湘語連連搖頭,一心留意招聘信息。

湘語總算看到了一家兒童服飾店的玻璃櫥窗上張貼著招聘廣告。店名用的英文,她還記得在廣東有一次和馬M逛大商場的時候見過。價格賊貴,動輒七八百一套。她當時當作西洋鏡似的對馬M說:“哇,你看這小孩子衣服,小數點是不是打錯了?”馬M還說:“隻有你們這些虛榮的女人才會花這錢買。又不是黃金做的,貴得沒道理!”湘語因此記住了這個品牌。她走入了店裏。

女老板聽湘語介紹完來意,吸口煙,吐出幾個眼圈,說:“這店上班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四十,下午兩點到五點。工資每月八百。如果守規矩,業績不錯,還可以給你百分之五的提成。”

一切合意,湘語大喜,馬上點頭同意第二天來上班。

她很高興,哼著歌出了門。服裝市場離家不算遠,但沒有公交。她舍不得花錢打車,強忍著腳痛一瘸一拐往家走。

突然,一輛摩托車迎麵而過,猛地急刹停在她身後。湘語嚇了一跳。司機揭下頭盔,直呼湘語的名字。她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人,似乎在哪兒見過他。大腦的搜索引擎啟動,湘語驚呼:“你是於偉?!”

“果然是湘語!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來了!我就是於偉呀。歲月格外厚待你,還是那麽漂亮!”於偉由衷地讚歎。

多年未見的兩個高中同學站在路邊寒暄起來。原來,高考前一個月,於偉母親突然病世,倍受打擊的他高考考砸了。家裏沒錢供他複讀,安排進了親戚的裝修隊學手藝。這些年,縣城搞房產開發,裝修隊業務紅火,他沒少賺錢,弄了些原始積累。現在單幹,在縣城有自己的裝修公司。

“哇,你都當老板啦?”湘語向他豎起了拇指,隨口玩笑說,“你們公司還要不要人?我來你們那裏打雜混碗飯吃,行不?”

“別取笑我啦!”於偉臉紅了,誠懇地說,“和你實話實說吧,我的公司不大,但效益還馬馬虎虎過得去。生意太忙了,正想再招一個業務接待員,如果你願意來,我是求之不得。目前開出的工資是一千二,你來,我給一千五,如何?”

湘語真沒有想到於偉這裏還真缺人!想想馬M知道她去了男同學這裏打工,必定會要吵翻天的。哎!她眼睛裏的亮光黯淡下去,委婉地說:“謝謝老同學。我孩子還有點小,需要照顧。嗯,再說吧。”

於偉心生遺憾,卻又不便強求,歎口氣,岔開話題問:“你這是去哪?”

“回家。”

“那我送你吧。”於偉發動了摩托車。

“啊?真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麵化工大院,不遠。”湘語堅決謝絕,下意識看看來路,生怕遇上了丈夫--那可跳到黃河洗不清了。

“你穿高跟鞋走著累!我剛才從江邊采沙場過來,忘了另外要些鵝卵石了。順道!”

說罷,於偉將車調轉了頭,熱情地說,“甭客氣了,快上。”

湘語再不好意思推辭了,側身坐在於偉的摩托車上。腳舒服了,她心裏可著急了。

生怕在這節骨眼上被丈夫撞見誤會了。車子剛到化工廠家屬區的院門口,她不待車子停穩,就急忙下車。

“你家電話多少?”於偉問。

湘語心急如焚,邊走邊說:“謝謝你,我急著回家做菜,有空聯係。”真是無巧不成書!她的話音剛落,馬M騎著自行車在身邊停住了。

“湘語,你急著走什麽呀?好好介紹這位嘛!”馬M陰陽怪氣地說。

“這是我高中……高中同學,於偉。”湘語嚇了一跳,臉一紅,結結巴巴道,“這是我丈夫馬M。”

“您好。”於偉取下頭盔,對眼前的小個子男人禮貌地微笑。

馬M冷眼看看於偉,又看看湘語,繼續作怪:“湘語,你請人家好好上門坐嘛,在這裏說話,多不便!”說畢,他騎著車子進了院子。

“啊?你丈夫他……會不會誤會……”於偉皺了皺眉頭,不放心地說,“要不,我和他解釋清楚。”

“你快別添亂了,快走吧。”湘語說完,急著朝丈夫的背影追去。

馬M站在客廳中央,眼睛血紅:“挺好嘛!我上班,你背著我會男人,都會到院子裏來了!”

“這是我高中同學,路上湊巧碰到的。”湘語辯解。

“我說你今天怎麽打扮得這麽精氣神咯?原來整天趁我上班,你在外麵到處惹騷呀!”馬M冷笑。

“你--”湘語氣得臉發綠,“馬M,你別血口噴人!看看我的腳後跟,都打出了血泡!我今天去應聘,剛在路邊遇到的同學。我明天就去上班。你愛信不信!”

說罷,她轉身進廚房忙著做飯。

馬M鐵青著臉坐在客廳。

兒子在幼兒園吃中飯。飯桌上,倆人無言,隻聽到咀嚼和筷子碰撞碗筷的聲音。

“想心上人哪?!才分開,又相思了吧?也是,人家可比你老公帥多了。”馬M說。

湘語白了他一眼:“你聯想真豐富。”

“我倒要看看你怎麽圓謊,明天到底上不上班!”馬M眯縫著眼睛說。

“神經病!”

第二天,馬M真的跟著湘語了童裝店,跟店老板求證了一番才走。湘語心裏憋屈,卻也無奈。根據老板的要求,她努力熟悉店裏的各式童裝及價格。奇怪的是,這些服裝比廣州專賣店的要便宜很多,店裏生意倒挺不錯。她認真接待了幾撥顧客,成功賣出了三、四套。

一連上了七八天班,湘語漸漸適應,老板對她比較滿意。

這天,她剛上班,發現店裏來了一堆新貨。老板娘指揮她把店門關了,先理貨。湘語打開一個大袋子,將衣服一件件往外拿,掛燙。她發現衣裙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異味。正納悶,又發現有些衣服的紐扣掉了,還隱約有汙漬。她上前問老板是怎麽回事。

“你別管,隻管幹活,給我站櫃台賣貨好了。”老板娘說,“掉了的扣子,你給補補,有汙漬了,用這瓶藥劑噴噴就行。”

湘語心裏疑惑,她在廣州天河夜市攤上,見過不少廉價服裝地攤。有一次,她貪便宜,花四十五元錢買了一件袖口帶點汙漬的呢子衣。廠裏的本地人得知,告誡她說,那是走私過來的“洋垃圾”,有些甚至是從火葬場裏弄出來的。

“啊!”湘語大吃一驚,嚇得將衣服趕緊丟了。

湘語正想著,又從一條童褲口袋裏摸出了一個廢紙團來。她更堅信了這家店鋪不尋常,打聽說:“老板,這些貨是不是長家發錯了?”

老板娘的目光裏,透著一點捉摸不透的神氣,說:“嗬嗬,這是國際品牌,你曉得不?正品批發價格都要幾百上千一件,你說咱們這小城賣得了這個價格嗎?我妹妹在廣州,貨由她進,你啥都甭管,隻管賣貨領工資就行了。”

湘語心裏明白了八九分。看著老板在一旁忙著翻新,貼假商標,她再也高興不起來了。這些衣服,帶著細菌,可都是小孩子穿哪!

下午,店裏照常營業,有好幾個年輕媽媽帶著孩子來店裏挑選衣服。湘語推薦的積極性大減。這一下午,她的良心備受煎熬。好幾次,她都想勸一個顧客別給孩子買那條褲子了。

傍晚,她步行到兒子幼兒園接人,看著天真的孩子們從園裏湧出,想起了那些花花綠綠的洋垃圾……她決定不去店裏上班了。第二天,她找了個理由正式辭職。她又失業了!

這天,吃過晚飯,兒子在房間裏搗鼓玩具,馬M正閉著眼睛舒服地剔著牙齒。舒適安逸的日子,讓他發福了,肚皮圓鼓鼓的。個子不高的他,這會兒窩在沙發裏,活像個肉球。

“你怎麽不關心我的工作怎樣了?”

“你工作怎麽啦?”馬M眼睛半睜半閉。

“我今天辭職了。”湘語低聲說。

“怎麽,你沒上大學,連這個工作都幹不了?”馬M嘲諷。湘語沒理會馬M的搶白,自顧自講起了辭職的原因。

“你真是病得不輕!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是店員,隻管把份內的事做好,將衣服賣出去,給老板帶來效益就行了。你操啥閑心哪!”馬M說。

湘語一開始覺得自己也算英雄豪邁,現在被馬M一說,垂頭喪氣的。但她總覺得丈夫說的也有些不對勁。

她想了想,辯駁道:“這是幫著害人呢!換了你兒子穿這些衣服,你會怎樣想?”

“關鍵是--我不會給兒子買這些鬼品牌衣服呀!那些顧客崇洋媚外、虛榮!怪誰呀!”馬M憤憤地說。

“這不是一個概念!”湘語不想再和馬M爭辯了。兩個人不在同一個頻道,越說心裏越堵得慌。

她回到兒子房間,陪他玩了會兒遊戲,在燈下耐心給兒子講了幾個故事,兒子鼾聲響起了。她坐在馬超的床頭發呆。窗外,樹葉被風刮得簌簌作響。她站起來,走到窗口,隻見院子裏的路燈拉長了樹影,遠處,夜暗黑得如濃墨。她安慰自己:

晝夜有更替,四季有輪回,明天的太陽依然會升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