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二天下午五點多,汪老師回家了。湘語正好下班後進到院子裏。她遠遠看到賀桑幫汪老師提著大包小包走到了樓梯口,汪老師看起來氣色不錯。她當然不知道,汪老師去溫泉療養的機會,其實是賀桑從教育局李局長那兒爭取來的--他和李局長是戰友關係,之前常常兩家一起串門吃飯。

湘語心裏說不出的難過,盡管心裏早有準備。她放慢腳步,盡量保持距離。

到家了。她掏出鑰匙在鎖孔裏轉動,耳邊卻不自覺地留意著另外那張鐵門裏的動靜。可是什麽也聽不到。她的手發抖,腿發軟,哆嗦了半天才把門打開。

飯桌上,兒子夾著菜往口裏送,接著猛地往餐桌上哇哇亂吐:“媽,您怎麽煎蛋的?放這麽多鹽?”“是嗎?”湘語夾了一小塊煎蛋嚐嚐,鹹得發苦。她把蒸魚推到兒子跟前,帶著歉意說:“你吃魚吧。”說完,夾了一片最好的魚肉放到馬超的碗裏,幫著把兩根魚骨頭剔掉。她沒胃口,什麽也不想吃,眼睛定定地望著兒子。

“呸--”馬超站起來,把飯碗一丟,生氣地說,“媽,魚裏沒放鹽,吃著想嘔。”

“是嗎?”湘語拿著筷子扒開魚頭,魚鰓裏,還有些紅紅的血絲,顯然沒有蒸透。她拿著筷子放在湯裏蘸了蘸,果然沒一絲鹹味。看著兒子碗裏的剩下的大半碗白米飯,她扶著桌椅站起來,到廚房裏把魚回鍋加工。

吃過飯,她懶洋洋把碗筷洗了,催著兒子早點做完作業睡了,她也懶洋洋靠著床。未完的畫作扔在一旁的梳妝台上。她睡不著,煩躁不安。隨意拿起床頭上的《許三觀賣血記》左翻右翻,就是無法進入到小說的情節當中去。她隻覺得無趣,故事中的許三觀經曆的痛苦,就是一個重複的鍾擺。人生的樂趣到底在何處呢?

十點鍾,整個社區都斷電斷水了。湘語這才想起,韶潭縣城最近到處修路,有幾個片區已經通知了停水停電。湘語摸黑赤著腳站到臥室窗前,整個片區黑黝黝的,江上過往渡船的聲音劃破長空,遠處的高樓隻剩一個黑的剪影,樓下搖曳的樹影愈發鬼魅,似乎正醞釀著一個巨大的陰謀。她想:汪老師是在衛生間,還是已經睡下了?賀桑呢?他會不會惦記她,也站到了陽台上?

湘語害怕失望,不敢去陽台上,可心總像被什麽東西拉扯著,非要去看看不可。

“好吧,我去看看,不管怎樣都安心睡覺!”湘語說服自己,悄悄摸索著穿好鞋子。

她躡手躡腳來到陽台。

他家黑乎乎的,護窗上擺放著幾盆花草。她不用光也知道,那是茶花和幾株三角梅。

“我要能變成一朵花該多好,可以與他日夜廝守。”她傻傻地想。

一陣涼意襲來,她失望地返回臥室。無力、失眠的繩索又把她的心束縛住了。

“他難道不知道我心裏的痛嗎?”她不死心,決定再去看一次。又一次爬起來,她咬著下唇對自己暗暗下了決心:“這是最後一次。”

黑暗中摸索著,她不小心將枕邊的書碰到了地上,在深夜裏發出一聲脆響。她怕驚醒兒子,做賊似的挪移到客廳,屏息靜聽馬超屋子裏的動靜。她討厭這樣的自己:“我真成‘小偷’了嗎?汪老師會不會有所察覺?馬超會不會無意泄密呢?”

她沒有勇氣往前走,倚著牆壁站著。窗外,遠處黛青的山連綿起伏,微弱的星光照得一切都朦朦朧朧的。“人若化作一座山,一顆石頭,一棵樹該多好。不需要經曆這人世的痛苦!”她想著,眼裏流出淚來。月亮漸漸升高,工地上機器的轟鳴隱隱傳來。一隻夜歸的飛鳥,從窗前突然掠過,嚇了她一大跳。

“我隻是這城市裏一隻無家可歸的鳥,我的孤獨擦破了天空中的雲。”湘語悲愴地想起了不成句的詩,默默念著。

“也許我明天就死了呢?”湘語想到這裏,狠狠地咬著下唇,再次閃到陽台上。

她披頭散發,穿著吊帶睡衣。月光穿過厚厚的雲層,掛在藍天,銀色的光輝灑向人間,他家的陽台也沐在這光輝裏了。她定睛望去,嚇了一跳--賀桑正在那邊陽台上看著自己。

相思的萬般痛苦,霎時間化作青煙散去無痕。淚水奪眶而出,心靈的回應如一道電石火光,穿過玻璃的壁障,穿過空氣的阻隔,讓兩顆熾熱的心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世界靜止了。

良久,湘語擦淨臉上的淚痕,慢慢將右手抬起,放在玻璃上。賀桑也將右手抬起,放在玻璃上。好似她的手,已經握在了他的手心裏了。

江上的風徐徐吹來,碼頭上的渡船,發出了起航的長鳴。

院子裏,閃進一輛汽車,車燈把院子照亮,一切像是舞台突然被鎂光燈照亮般。賀桑和湘語不約而同朝下看去,隻見一雙高跟鞋下車來,一步三搖走到駕駛座旁邊,與司機熱吻一陣。接著,她往樓口走來。車燈照著她,她像是舞台上的舞娘一般,高跟鞋淩亂了整個寂靜的院子。賀桑和湘語都認出來了,那是樓上的秦寡婦。

賀桑將手放在唇上,對著湘語做了一個飛吻,擺擺手,示意湘語去睡。湘語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陽台,眼睛裏又起了一層霧氣……

她安心了,力氣一點點恢複,大腿有力了,心髒跳動了,手指尖靈巧了……她把頭埋在賀桑睡過的枕頭上,聞到了他留存著的體味,不由得貪婪地吸了口氣。她摟抱著枕頭,安穩睡去。

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到賀桑和她在老家山上砍柴,時而摘茶樹果子,時而在溪水裏搗衣……她像個少女一樣,自由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