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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語第一個到幼兒園,拿著抹布這裏抹抹,那裏擦擦。她生怕被同事發現臉上的傷痕,可還是被早到的李海霞注意到了。

李海霞是中班的教課老師。多才多藝的她,彈琴、跳舞、剪紙樣樣行,尤其是繪畫。三下五除二,一隻隻可愛小動物就在她的筆下“活”了。

海霞身材小巧,性子率直潑辣,是敢作敢為的女漢子。她比湘語小三四歲,師範學校畢業後,原來在市裏的公立機關幼兒園上班。她的婚姻故事,可謂傳奇:二十二歲的她,與一個做生意的有錢人愛得死去活來,辭職在家做全職太太,澆花帶孩子,過著大家都羨慕的富太太生活。結婚三年多,她發現丈夫外麵有女人,追到大酒店抓了現行。她不像一般女人那般上前抓撓,隻站在房子中間,兩手環抱胸前,冷眼看著那對男女,說:“打擾了你們了!尚早,你們睡好了再下樓,我在一樓咖啡廳等你們。”

那女人原本並不以當小三為恥,但初次較量,被海霞的強大氣場嚇到,穿上衣服,灰溜溜從後門出了酒店。丈夫走到咖啡廳,低聲下氣要海霞原諒,一切回去好說。

性情剛烈的海霞說:“不幹淨的婚姻,寧願不要!我眼裏可容不下沙子!”

回家後,丈夫遞上保證書,海霞遞上了離婚協議。

丈夫跪著請求她原諒:“我愛你。請原諒我一時糊塗!”海霞說:“你好好愛她,我還敬你三分!你吃著碗裏想著鍋裏,更讓我瞧不起!”

丈夫有愧,留了房子走人了。離婚後的海霞,在家休整大半年後,來到了這個幼兒園上班,借此打發時間。

她丈夫開著奔馳來單位找過她很多次,求同事們做她的思想工作再複婚,海霞很堅決搖頭。大家勸她:“人家誠心還想和你過下去。世界上哪裏有不偷腥的貓?

就當一個偶然事故好了!何必棄豪門,再來朝九晚五?”

海霞生氣地說:“愛情汙染了,就不配叫愛情,別髒了‘愛情’兩個字。誰離開誰還活不了啦?有錢沒錢一樣過!我四肢健全,就不信養不活孩子。”大家再勸她複婚,她惱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家這才作罷。海霞常說:“我喜歡幼兒園,幼兒園幹淨!”

湘語心裏暗自佩服海霞的勇氣。她們都是一個人帶孩子,惺惺相惜,自然也就走得近了。

這天,海霞拎著一個保溫桶來上班,徑直走進湘語負責的中班教室。

“嗨,我看見你家馬超拿著油條邊走邊啃著去上學了,你沒在家做早餐哪?”海霞大大咧咧問。

“嗯。”湘語心裏一酸,勉強淺笑,趕緊低頭,繼續打掃衛生。

“我今天帶了冰糖紅豆粥,祛濕效果好。你趕緊過來喝點。”海霞邊說邊在櫃子上就找湘語的餐具。

“不用,我……我吃過了。”湘語連聲謝絕。

“再吃點吧,撐不壞你。”海霞倒好半碗紅豆粥,遞到湘語手上。

湘語低著頭接過,披著的一邊頭發滑下來,差點掉到碗裏了。平時湘語做事利索,都是織一個長辮子的。海霞大大咧咧地笑道:“啊呀,湘語長發披肩,風情萬種呀。”說著,嬉笑著上來撩湘語的頭發,陡然看到了湘語臉上的淤痕。

湘語找借口說:“今天下樓不小心摔一跤,撞到樓梯上弄的。”

“怎麽這麽不小心!”海霞嗔怪道,走上前把湘語手裏的粥碗放到櫃子上,讓湘語臉對著電燈,堅持要給她搽藥。

“沒關係,不用擦藥。”湘語後退,將頭發又從肩膀後撩到胸前。

海霞盯著湘語,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大聲說:“不對!你眼睛怎麽腫了?是受委屈了吧?”

“小聲點。”湘語眼睛紅了,著急地壓低聲音說,朝幼兒園門口張望。確定沒人,才啜泣著講起昨晚的事。海霞聽得咬牙切齒。

正欲開口,陸續有人入園了。海霞叮囑說:“下班後,你到我家去!”

下午,海霞從育英小學接了放學的馬超和女兒一起來園裏了。下班鈴一響,她牽著兩個孩子的手,站在湘語教室門口等著她:“走,上我們家去睡。我家樂樂念一年級,正好可以和馬超一起做作業一起玩。”

“這……”湘語猶豫著。

韶潭縣城裏,她沒親人、朋友。高中同學於偉倒是在不遠處。可她怕馬M誤會,平時和於偉聯係很少。於偉也曾打電話請她喝茶,都被她找理由謝絕了。幾次之後,於偉也不大與湘語聯係了。

就算聯係過,畢竟男女有別,她此時難言的隱痛,又該如何開口呢?在這個城市裏,她一直都以馬M為中心,以家為中心--她從不曾因吵架離家出走。

“走吧!女人,不要太賤。人家伸手打了你,你是不是還得跪著搖尾乞憐,向他作揖呀?”海霞氣呼呼地打抱不平,牽著倆孩子就走出園去。馬超和樂樂倆個娃邊走,邊無憂無慮地打鬧起來。

想到馬M對她大打出手,想想他心狠手辣,湘語心裏一陣陣發冷。她不想回那個窩,不想看到他那張臉。她站了一會,終於跟著海霞走去。

快進海霞家門了,湘語又猶豫起來:“要是馬M一會兒找上門來,會給你添麻煩。”

“哼!隻要他敢來,我正好和他理論理論。你別怕。”海霞爽朗地說,開了門,一把將湘語拉進門裏。

九點多,馬超在客房裏睡著了。湘語磨蹭很久,洗完澡,穿上海霞的睡衣,靠在馬超身旁發呆。忽然,她聽到一個聲音隱隱傳來。側耳細聽,分明是馬M在樓下喊她的名字。

她手足無措,生怕這聲音影響了海霞,影響了她鄰居們休息。趕緊換了衣服,敲開海霞臥室的門,解釋說:“馬M來了,我得下去。如果一會兒我不上來了,麻煩你明天幫著把馬超帶到學校吧。”

“你下去幹什麽?”海霞從**坐起,氣呼呼地說,“他有膽上來,和你道了歉,你再跟著回去不遲。男人打女人,算什麽東西?你未必這麽怕他?我今天給你撐腰。”海霞越說越氣憤,從被窩裏鑽出來,站到地上找拖鞋。

樓下,馬M喊湘語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我會成為大笑話的。”湘語懇求說,“我也不想影響你。我……我還是下去再說。”

湘語扭頭走了。海霞跟到門口,聽到好友急促下樓的腳步聲,氣得直跺腳。

馬M站在海霞家樓下。他在幼兒園找了一圈,根據傳達室師傅的指點,問了園長電話,了解到海霞的住處,一路找過來的。

他正伸著脖子,仰著頭,準備再喊。

湘語在樓道裏看著馬M,覺得他是滑稽的小醜!

“你找我幹什麽?”湘語站在他跟前,沒好氣地低聲質問。

猛然看到湘語冒出來,馬M嚇了一跳,隨即上前拉起湘語的胳膊,說,“回家再說!”

“你動手打了我!”湘語餘氣未消。

“行了,我道歉。”馬M說,“但是,是你把我的遊戲關了。再說了,是你先伸手打了我。”

“我是個女人!我有那麽重嗎?”湘語壓下去的火又點燃了,轉身往海霞家樓道就走。

“好啦,我當時火氣大,不知輕重了。對不起。”馬M說著,連拖帶拽的。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湘語腳跟著走了兩步,又站住了。

“保證下次不會了。”馬M一隻手摟著湘語的腰,暗中用力推著湘語走。湘語看到一個夜歸者越走越近。她真不想自己成為笑話的中心,轉身別別扭扭跟著馬M回家去。

腳朝著家的方向,心卻還糾結、委屈。快到化工大院的時候,她停住,站在路邊要和他算清賬:“我一心照顧著兒子,我憑什麽要挨你的打?”

馬M不耐煩地攤牌:“今天我費了幾個小時來到處找你。你愛回不回!反正明早我就出差了。”說著,他徑直往前走去。

湘語覺得沒意思極了。海霞那兒畢竟不是自己的家。麵前那個三樓,終歸是自己的窩,好歹還得去窩裏獨自舔傷。

“生活,就是那麽回事。”她原以為一定會鬥贏馬M,哪知最終還是乖乖投降了,家醜卻讓整個幼兒園的人都知道了。她小心翼翼,終是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一個笑料。想到這,冰冷的淚流過臉上淤青的傷痕,落在灰撲撲的塵土裏不見了。

她垂頭喪氣,跟在馬M身後,進了化工廠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