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圍堵

山東目前主要有兩個產蟲區,一個是南部的寧陽縣,一個是北麵的寧津縣。

寧津蟋蟀的特點是,生命力極其頑強。由於它是在惡劣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它耐饑耐渴,即使兩天不吃不喝,精力依然充沛;熱天不需要沐浴,開口早,壽命長,能鬥到深冬。寧津蟲身體裹紮,色枯,牙齒堅利,鬥性十足。墨牙黃、白牙青、紅牙青都是寧津蟲的傑出代表。

寧陽是山東省西南部泰安境內的一個小縣城。這個小縣城大部分是鈣質褐黑土地。這片土地是繁衍中華鬥蟀的搖籃,是出名蟲的風水寶地。寧陽縣下屬二十個鄉鎮,盛產蟋蟀的十個,包括幾十個村。其中最著名的是泗店。泗店出的蟋蟀以個頭大、性情烈、腿長而有力、搏鬥凶狠而著稱,被譽為江北第一蟲。

寧陽蟲、寧津蟲各有特色。各地蟲迷對這兩地蟲也各有所好。任崇義偏愛寧陽蟲。因為寧陽蟲“拍相”大,到了晚秋,大部分寧陽蟲在鬥場上占上風。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任崇義來到了寧陽的泗店鎮,在一個小旅館住了下來。

泗店是寧陽縣南麵的一個鎮。蟲迷們一般都是吃住在泗店鎮,清晨一早起來,坐當地農民的麵包車去各村莊的集市上收蟲。

任崇義電話通知他的泗店徒弟龍裏到他住的旅店裏。

很快,龍裏來了。

“師父,你今年又開始玩蟲啦?”龍裏進了門就問。接著坐在**看著任崇義。幾年未見了,顯得十分親切。

龍裏是泗店人,是個電工,平時在外搞工程,一到蟲季就回來搞蟲子。早年任崇義來泗店收蟲,和龍裏相識了。在龍裏的一再懇求下,任崇義看他人品不錯,也較聰明,於是收下了這個徒弟。

“我今年幫人打工了。”任崇義毫不隱諱地說。

“怎麽,師父你幫人打工?”龍裏詫異地看著任崇義,也許在他的意識裏,他這個師父玩蟲子有佛法通天的本事,隻能做老板,不能做夥計。

“我怎麽不能幫人打工!這叫此一時,彼一時。”任崇義說。接著把大概情況跟他講了一下。

“這幾年你沒來山東收蟲,這裏蟲市變化可不小。”龍裏開始向任崇義介紹,“除了價格高得離譜之外,蟲子變得也很雜。許多人將‘大白蛋子’(地裏的幼蟲逮回家放在罐子裏養成的成蟲)拿出來賣,看起來很漂亮,買回家不鬥架,害得有些二胡吃大虧。還有些外地蟲弄過來當寧陽蟲賣,也是看起來漂亮,買回家就輸錢。我這兩年也吃過啞巴虧,我也在不斷地總結。師父你今年過來了,也好為我掌掌眼。”

“寧陽蟲的皮殼跟外地蟲的皮殼是不一樣的,因為它們生長的土質不一樣,這要靠仔細觀察。”任崇義囑咐道。然後跟龍裏講了些識別“白蟲”和外地蟲的方法……

送走了龍裏,任崇義開始考慮這次收蟲的計劃安排。

今年收蟲不比往年,往年自己玩蟲,收得好點差點壓力不大。今年是為向大成收蟲:人家給了我二十萬,況且向大成還有著那樁子事在那兒,我委實不能掉以輕信!

第二天,天不亮任崇義就起了身,搭乘鎮上的麵包車去馬村蟲市。

麵包車上已坐滿了全國各地的蟲迷。有上海的、南京的、杭州的、天津的、北京的等,沒有幾公裏的路程每人卻收二十塊錢的車費。現在,寧陽縣的許多農民就靠這小小蟲子蓋起了房子。據說,小小的寧陽縣,每年蟲季,外地蟲迷在這兒收蟲,包括吃、喝、住、交通費等花銷,要撒下四五個億,當地政府和農民都發了財。現在這皮包水的小蟋蟀就是他們的趙公元帥。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任崇義趕到馬村已經有大批人開始交易了。

不寬的村級公路兩旁已簇擁著一堆堆的人群。農民們捉了一夜的蟲,來不及脫下滿身爛泥的衣服已拎著這些小活寶上市了。

蟲迷們讓農民從泥乎乎的包裏將一個個小瓷罐拿出來。他們手拿電筒,照著瓷罐,迅速地打開一個,看一下,蓋上;打開一個,看一下,蓋上。看中的談價錢,談妥了,成交。這時收蟲就要眼快手快搶時間,否則頭交貨就被別人搶走了。

任崇義迅疾地看了一些農民的蟲,一條也沒看上。

東方隱隱泛出了橙色,天亮了,任崇義向集市盡頭走去。他想迎堵那些遲來趕集的農民,在他們手上揀頭交貨。

任崇義遠遠看見一輛摩托緩緩迎麵駛來。他準備迎上去看蟲。那人卻喊了起來:“任師傅,任師傅!我這兒有蟲!”

任崇義定神一看是小陳莊的撬子手陳三。

陳三三十七八歲,一張娃娃臉。任崇義曾經到他家收過蟲。陳三和他莊上的七八個老鄉一夥,每年開著麵包車到處捉蟲。麵包車主平時在縣城裏跑個體運輸,一到蟲季就拉著這些老鄉弟兄們一同捉蟲。他們共同捉,共同賣,挖去成本,平均分配,他們吃著大鍋飯,過著共產主義的生活。

陳三的包裏有四十幾條蟲,任崇義拿出瓷罐打開蓋子一條條地看。最後他看中了三條,隨後又挑了三條次一點的蟲。他把這三條好蟲連同三條差點的蟲同時混放在麵前,他開始考慮如何忽悠陳三以低價拿下這幾條蟲。

這時一個當地農民蹲了下來。此人四十多歲,黝黑的皮膚,瘦筋筋的,他是個二道販子,任崇義見過他,但對他並不熟。

隻見這個二道販子故意打開其中的幾個罐子看了看,又拿起任崇義麵前的一個瓷罐要看蟲。任崇義製止道:“這幾條蟲我買下了。”

“你好像還沒付錢吧!我看一下可以吧?”

“看一下可以。”任崇義說。

這個二道販子把任崇義腳前的六個瓷罐一個個打開看了以後,看著陳三說:“三子,這批蟲你別賣了!你把它們拎回去,我中午去你家,這四十幾條蟲我都要了!”

“什麽?二哥,這四十條蟲你都要?”陳三睜大了眼吃驚地看著這個二哥。

“是的,我都要了!你放心,二哥會給你好價錢的!”

“既然你二哥一齊要拿,那我就不賣給別人了。一言為定?”陳三說。

“當然一言為定!”二哥鏗鏘地答道,又鄙夷地瞥了任崇義一眼。

陳三開始收拾攤在地上的瓷罐,並說:“對不起,任師傅,蟲子我不能賣給你了。”

任崇義捂著麵前的蟲罐,“這幾條蟲我準備買了,你怎麽能出爾反爾?”

“這批蟲,我這位老鄉一起買下了。任師傅,你是否能一起吃掉?你要是有這個量把這批蟲一起吃了,我就讓給你。”陳三說。

“你這批蟲絕大部分是沒用的,我怎麽可能都兜了?我麵前這幾條蟲,你開個價,價格高點就高點,我照拿。”任崇義道。

陳三看著二哥,二哥向他使了個眼色。隨後陳三掉過臉對任崇義說:

“這六條蟲,每條五千,給三萬塊錢你拿走。”

“什麽,三萬?一條五千?你也太獅子大開口了吧!”任崇義當時考慮,六條蟲一共給他七千塊錢:三條好蟲每條兩千,共算六千塊;三條差點的蟲共算一千塊錢。討價還價,他的底線最多是八千塊。陳三現在要三萬,他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三萬,你嫌貴,那就沒辦法了,你就到其他人那裏去拿吧。”陳三說著把任崇義的手撥開,將蟲罐放到他的大包內。那個二哥也幫著陳三將地上的罐子統統裝進包內。

陳三跨上摩托,頭也不回的去了。

那個二哥也掉轉頭從容地向熙熙攘攘的集市走去。

任崇義張著嘴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著陳三騎著髒兮兮的摩托在顛簸的土路上漸漸遠去,他像是塊被突然扔下的破抹布,尷尬得很,他從來沒被別人如此奚落過。

他又回轉頭看著那個遠去的二哥的背影:這個二道販子難道當真為了我看中的三條蟲,花大價錢把四十條沒用的蟲都買下,然後再把三條好蟲轉賣掉以此賺大錢?在任崇義看來,那三條好蟲也算不上頂級蟲,也隻不過是將軍級別的。難道他的眼力比我更毒,看出其中有條蟲王不成?任崇義不知道這個被陳三稱作“二哥”的二道販子究竟有多少量?這個“二哥”為何要擋他的路?

他空著手悻悻地也往集市上走去。

天已經大亮了。路的兩邊地上擺滿了蟋蟀罐,足有一裏路長。一個個攤主有序地排列著,各自坐在小凳子上照看自己麵前的蟋蟀。

坐在小凳子上的攤主絕大部分是婦女。她們麵前的蟲都不是新鮮貨,絕大部分都是幾天前逮的被別人挑剩下的蟲,裏麵還混夾著著“大白蛋”甚至還有外地蟲。但隻要你有耐心,有時運氣好,在這被淘過的成千上萬的蟲子中偶爾也能淘到一條好蟲。譬如,有一年任崇義就是在這集市上淘到了一條黑黃,鬥了十五班,為他創了大效益。

盡管這樣的機會不多,但任崇義今天還是決定耐著性子蹲下來,希望能撞個大運,揀到一條類似黑黃級別的頂級蟲。

他順著一個一個攤位,一個瓷罐一個瓷罐翻看著蟲子,總希望蓋子一揭,眼前一亮看到條好蟲。

然而,三個小時過去了,他的希望落空,沒碰上一條像樣的蟲。畢竟那樣的幾率太低了。

他站起身,捶了捶腰,打算另起爐灶收蟲。

他找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這是當地農民在馬路邊擺放的桌子。收蟲人花二十塊錢租一張,坐在桌前,讓農民拎著蟲放到你桌上你來挑蟲。這種方式,農民有可能把好些的蟲拿來給你看,但這樣收蟲,價格往往往都比較貴。

這時已經十點多鍾,蟋蟀市場也要快收市了,周邊的桌上已沒人。任崇義把芡筒、放大鏡往桌上一擺,農民們就一個一個拎著包陸續過來了。

他一個個看農民們的蟲。為了降低成本,看到像樣點的蟲,他會找出各種借口砍撬子手們的價。譬如,“這條蟲雖然身形不錯,但色氣不正,屬雜色蟲”。“這條蟲雖然牙齒不小,但頭項太小,上不了大花班。”“這條蟲雖然頭脖、色氣都不錯,但腦絲開檔小了些,牙力不足。”等等。一句話,他是想盡可能用低價錢買到好蟲。因為他畢竟是給向大成承包的。

農民們嫌任崇義給的價格低,嘴裏嘰裏咕嚕,都一個個拎著包走了。任崇義並不怕,現在快收市了,周邊桌子前也沒有其他收蟲的,他們最終還得回來賣給他。他知道這些農民的心理:一天下來,都希望能弄個千二八百的現錢回家。再說,他給的價格雖低了點,但並不是砍得血胡淋拉。

任崇義低著頭,不斷地一盆盆地打開盆蓋,蓋上;打開盆蓋,蓋上……

這時他打開一個盆蓋,眼前兀地一亮:蜻蜓頭,頭泛青金光;白麻路,細絲透頂,翅薄而白 ,腿粗而壯。他芡了一下牙口,雪白如玉的牙鉗“嘩”地張開又迅疾地合攏。——這是一條絕頂的蟲,真青無疑!

他抬頭看著蟲主。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農民,瘦瘦的,顴骨高聳。蟲主直愣愣地看著他。

“這條蟲你想賣多少錢?”任崇義問。

“你給個整數,一萬塊吧。”蟲主一本正經地看著任崇義。

“你這條蟲確實不錯,不過身上已泛油光,在田裏脫最後一次殼時很可能遭了雨淋,內力可能不行了。”任崇義說,“這樣吧,我給你五千塊,怎麽樣?”

“我不知道什麽泛油光不泛油光的,什麽雨淋不雨淋的,我隻知道這是條好蟲。”蟲主說,他根本不聽任崇義砍價的理由,“五千塊太低了,有人出七千我都沒賣。這樣吧,我讓你一千,你給九千塊錢拿走。”

他們開始討價還價。任崇義想最後講到八千他應該是能賣的。

他們還在討價還價。這時外麵突然有人喊:“老王,那邊老板給得價格高,到那邊去賣!到那邊去賣!”

這個蟲主趕緊從任崇義手裏拿走了他的蟲子,調轉頭出去了。在這兒準備賣蟲的農民隨後也一陣“呼啦”,朝任崇義左邊不遠處的那張桌子湧去。任崇義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像是一片樹林驟然被砍伐倒,隻剩下棵光禿禿的樹。

任崇義起身過去往那邊桌子伸頭一看,剛來坐台的居然是兩個南京人!一個叫阮大明,一個叫大巴,任崇義都熟悉;阮大明旁邊坐著個二道販子,就是剛才把他從陳三手裏奪走蟲子的“二哥”。他們被農民們圍著,三人都低著頭在看蟲。

任崇義奇了怪了:他們怎麽坐在了一道?……剛才這個二哥在陳三那兒操了我的窩子,一定是阮大明大巴叫他幹的。看這架勢,阮大明大巴坐在我桌旁收蟲無疑是衝著我來的。

任崇義坐回到他的桌前,看著簇擁在他們桌前的農民。其他農民手上的蟲子賣什麽價錢他不在意,他隻想看看那個農民老王的那條真青,阮大明他們究竟能給他什麽價格!

一會兒,那個農民老王擠出了人群。

幾個農民趕緊湊上去問他:“那條蟲,賣了多少錢?”

“你們猜?”他臉上陽光燦爛。

“一萬?”

老王搖頭。接著說:“我說出來,要赫死你們!一萬塊錢翻個跟頭還帶拐彎。”

“多少?”

“兩萬二!”

“兩萬二?”那幾個農民眼睛個個都直了。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問:“這到底是條什麽蟲啊?值這麽大價錢!”

“是條青蟲。不是正青就是真青,反正我知道這是條絕頂好蟲。”老王說。轉而看著任崇義,“那個老板九千塊都不肯要。真是個小兒科的老板。”

任崇義瞥過頭不去看他,象是被人重重地扇了個耳刮子。

他趕緊拎起包灰溜溜地離開。

任崇義一路走一路想:阮大明和大巴並不是什麽老板,過去跟我一樣,都是在小花班子上滾的蟲迷,是小本經營,他們哪來那麽大的量來收蟲?他們還和那個剛才斷我收蟲路子的二道販子“二哥”坐在一道。很顯然,這兩人一直在跟蹤我,他們這是來圍堵我的,以高價在我麵前搶蟲……難道是尹家釗派他們來盯我的?……我今年幫向大成收蟲他們居然也知道了?他們真的拿向大成當成了“小日本”?我是向大的收蟲馬仔,他們竟然也不放過我,也盯上了我?

看來今年我這蟲子還真不大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