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緣見麵的弟弟

第二天白天,陳家和楊家的親戚、周圍的鄰居,幾乎都到了。

昨晚沒來的人家給了禮錢,領了孝布便找個座椅坐下。早來了的,則幫著挑水、切菜、炒菜、蒸飯、清碗……到了中午,扯了幾張帆布搭起頂棚便開始拉起桌椅準備擺飯。

碗筷擺好了便開始上菜:酥肉圓子、燒白、肘子、紅薯雜扣、肉夾酒米飯、回鍋肉、炒肉絲、水煮魚、豌豆豬蹄湯這九大碗必不可少。前麵五個都是蒸菜,還沒開席就揭開蒸籠端上桌來,而上桌的頭碗菜必是酥肉圓子。

五個蒸菜、八副碗筷,擺放在四方的八仙桌上。鑼鼓一響,男女老幼便齊齊的站起來,等道士念完悼文,一聲鞭炮過後,才坐下開動。

開席前,如果孩子嚷著要吃,也隻能撿了燒白、肘子、紅薯雜扣、肉夾酒米飯裏的東西夾給他。頭碗是萬萬不能碰的,必須等到正式開席才能動頭碗。

等開了席,幾個炒菜也陸續端上來。

土豆絲、醋溜白菜、麻婆豆腐,再加一碗芹菜炒肥腸、豬肝炒血皮菜、一碟榨菜。菜在陸陸續續的端上來,等十五個菜都上了桌,這頓飯也快完了。

上菜的過程中,空碗也慢慢被收下去洗幹淨,等著第二輪擺飯用。收碗的時候碗不能重起來,免得主人家裏會有白事“重”。

有的人圖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碗重成一摞端著便走,遇上事多的主家,不僅不會感謝你幫忙,還可能和你大吵一架。畢竟家裏死人的事,誰也不想來第二次。所以收碗的時候都是拿了托盤把碗一個個擺在裏邊,穿過擺宴席壩子拿去屋後的簷坎邊洗了。

第一輪吃完一桌便收一桌,然後在空桌上擺上所有的菜,等八個人齊了便開始動筷子。這一輪大都是家遠來的晚的,或是上一輪沒找到座位坐下的,還有一部分是專門從學校回來趕午飯的學生。

這一輪吃完收拾好桌椅碗筷,人們便三三兩兩的坐在一起,找了陰涼的地兒閑談。還有一些嫌天熱便回了家午睡,等下午再過來吃晚飯。

晚飯大都是中午沒吃完的剩菜,再炒些肉絲、幾個小菜,便八人一桌圍在一起吃了。吃過飯以後,幾個道士就用石灰粉在壩子裏畫了個圈,圈子的邊上擺著幾個粗碗開始“破地獄”。

陳家一大家子的小輩都圍在壩子裏,跟著石灰畫的圓轉圈。

老道士穿著黃色的道袍和黑色的皮鞋,手裏拿著個拂塵,嘴裏念念有詞。小道士則是一件灰色的短袖,一雙灰白的球鞋,手裏拿著鑼鼓。而陳家眾小輩一個個披麻戴孝,手裏攥著一遝一毛兩毛的角票。每次小道士手裏的鑼鼓一響便停下來,往附近的碗裏放一張毛票。

如此轉了好幾個鍾頭才完事。破完地獄,死人的靈魂才能順順當當去往陰曹地府等著投胎,免受地獄裏的皮肉之苦。

淩晨兩三點鍾,等轉圈和旁邊圍觀的眾人散去,阿三又回到堂屋的靈前守靈。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把人抬上山去,幾個堂兄、堂姐也沒睡,陪著她守在靈前。

天還沒亮,道士就敲鑼打鼓讓他們每人抓一把酒米飯,放到他麵前的瓦罐。待酒米飯入罐,封了口放進棺材裏以後,就要開始封棺了。

封棺前,道士讓那灰衣小徒弟剪了阿三的衣角,放進陳健右手的手心,又在他左手放了一把酒米飯。右手親人左手衣食,保他下輩子兒孫滿堂,衣食無憂。

天剛蒙蒙亮就有四個大漢抬了陳健的棺槨上山。按說昨天才咽氣的,該明天才能上山。但明日初八,七不埋母八不葬父,隻能趕在初七匆匆下葬。

阿三走在前麵,小小的手托著大大的靈牌,雪白的孝衣和兩旁用竹竿撐起的白帆都隨著晨風搖曳。冰冷的晨風打在人身上,讓人後背一涼,感覺像是被什麽東西盯上了。

大家縮緊脖子,快步走向墳坑,很快便將人給埋了。而後又是磕頭燒香。

這樣磕頭燒香的日子持續了兩三天,阿三膝蓋都跪腫了。

這幾天裏,阿三一直沒有睡覺,每天白天不停地磕頭跪拜,晚上守在靈前,到了下半夜才能跪在蒲團上打個盹兒。幾天下來,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但人的潛能是無限的,每每暈的快要倒下了都能堅持著不倒,這麽一次又一次的堅持著,便也熬了下來。

吃了早飯大家便招呼著把該還的東西都還了,隻留了七八副桌椅碗筷,等著中午做飯答謝這次幫忙的鄰居。

這樣收收撿撿就到了中午。

快開飯的時候,兩個穿著整齊,頭發油亮的男人,和一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女人來了。這幾個人阿三都沒見過,應該不是他們村的,她也沒見過爸爸媽媽有這樣的朋友,不知這幾個人究竟來幹嘛。

“楊向麗是住這裏嗎?”穿白襯衣的男人開口,還不等人回答又說:“快去叫她出來,晚了別怪我用強了,也別躲躲藏藏的了,隻要沒生出來都要給你打了。”說著便讓旁邊的女人去屋裏找人。

見有人鬧事,熱心的鄰居忙出來圓場,“你看,同誌啊,這邊正辦喪事呢。您行個方便,等這喪事辦完了再來,成不?”有人認出這幾個人是鎮上計生辦的,估計楊向麗懷二胎的事有人告密,給他們知道了。

“我管你死爹還是死娘,快把人帶出來把手術做了,誰和你們說這些七七八八的。國家規定了一家隻得生一個,你們這些人……”

男人話還沒說完,剛才進去的女人便拉著懷胎近六個月的楊向麗出來了。

楊向麗頭戴白花,一身素衣跟在女人背後。出門的時候被那女人抓亂了頭發,她伸手把落下來的幾縷碎發別在耳後。看著剛剛說話男人,“同誌,我曉得你們來做什麽,你先等我說幾句話,說完話我就跟你們走。”

說完話,楊向麗便跪在地上,高聲對院裏幫忙的人道:“這幾天麻煩各位了,我在這裏給大家磕頭了。”說著就磕了下去。

有人要來扶她,被她別開手讓過,“大家好好吃飯,下午休息一陣,幫忙把剩下的東西還了。謝謝大家!這幾天辛苦您們了。”她從地上站起來,對著計生辦的人又道:“幾位也沒吃飯吧,要不吃了再去?”幾個人也不好留下來吃飯,隻得揮手說吃過了。

楊向麗轉身看阿三呆呆愣愣的站在那裏,安慰了幾句便隨著幾個人走了。

這前後不到半個小時便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而那個為了讓這條生命順利降生外出躲藏,最後意外死去的人也沒能氣的活過來。於是,兩條命就這麽沒了。

媽媽為這個孩子丟掉的工作找不回來了,爸爸也無法活過來,而那個被她責怪過弟弟,她也沒機會見了。

晶瑩的淚珠,悄悄的從阿三的眼角滾出來,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進地上黃色塵埃裏。就像那兩條卑微的生命,落下去便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