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廢品收購站

“那這兩條白狗怎麽辦?”我問外婆:“不帶過去麽?”

“留在這邊。你三姨他們每天會過來喂它們的。”

我們沒把白狗帶過去,那條小牙狗已經長成和草狗媽媽一樣大了,很忠誠護家的兩條狗,我們卻把它留在沒有人住的空院子裏。

“白狗呢?”兩個月後我跟著外公外婆回了一次小棗村。

兩條白狗都已經不見了,秋天的院落荒涼寂寥。

“被別人用農藥毒死了。”

我的心震顫:“不該把它們留下來的。”

“是被誰毒死的?”

“溝底下的人。”

到了麗水鎮,我們住在鎮上,在一個街巷邊的小樓上,沒有養狗。

樓道很窄,又陰暗,無燈,我們得很小心地爬到三樓去。

三樓倒是很寬,四間臥室一個浴室一個廚房一個大廳一個陽台,一層樓就隻有一戶人家,我們就居住在裏麵。

這座樓有四層,一樓是鋪麵,買衣服和買熟菜的,二樓是居民,四樓是樓頂了,空曠的樓頂上方有水泥瓦遮風擋雨,四周是隻有我半身高的護欄,有風可從四麵八方穿過,我常常到上麵去吹風,鎮上的房屋都不算高,那些屋頂都不及我站在樓上時的肩高,有時,我也能瞥見一兩個剛認識的同班同學在對麵樓的樓頂上嬉戲玩鬧。

報名前一天晚上,我們在大桌上吃飯,七個人。

“你的暑假作業了?”非媽媽問我。

“……”我支支吾吾不回答,我以為轉學了就不用做作業了,我很愜意地耍了一個暑假。

“是沒做吧?”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下次一定要做哦。”

“嗯嗯嗯。”我很真誠地答應,發誓以後一定會很認真地完成作業。

飯後,非媽媽帶我們去樓下商場買了新衣服,她說去新學校一定要穿新衣服,還送給我和小溪兩個會發光的佛,我們佩戴在胸前,冬天的夜晚我們喜歡裹在被窩裏,看它發著淡藍的光。

第二天非媽媽帶著我和小溪去新學校報名,我的班主任是位女老師,她沒問暑假作業的事,說辦了轉校證明就可以了。

“她是你舅娘。”非媽媽對我們說:“她家那位和你四舅是結伴兄弟,以後你們見著了要喊舅娘哦。”

非媽媽是我的四舅娘,非爸爸是我的四舅舅。

我的那位女班主任叫鳳蘭老師,我從來不會喊她舅娘,即便有一次和非哥哥去中學操場玩,碰見了我的班主任,我也喊的是毫無親昵感的稱呼“老師”。

因為她對我太照顧了,我不想讓別人猜疑我是憑著關係而被讚賞的。

鳳蘭老師教我班數學,她有一套獨特的教學方法,在她的教導之下,期末的時候,我的數學頭一次考了滿分,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居然是有潛力的。四年級時候的我,成績總是擦及格線,而不被老師們視作重點培養對象。鳳蘭老師對每個學生都很公平,讓我產生了動力,新年之時我向爸爸炫耀成績,他說他怎也不相信我考了那麽高的分,還調侃是老師批改錯了吧。

不管怎樣,我對鳳蘭老師充滿了敬佩,能讓不被看好的我躋身前列,並且讓我對自己充滿自信。

語文老師,是位男老師,他每天都讓我們練鋼筆字,我們每個人每天都會交一篇小字上去,他會評選出十多篇寫得優秀的小字,張貼在教師四周的牆壁上,供同學們欣賞學習。

班上有好幾位女同學寫的字特別好看。坐我後桌的女同學,長得很漂亮,字體也清秀工整,每天中午到學校,她都在練習寫字,我則轉過身端坐著看她是如何一筆一劃寫好的。

我的字寫得並不好看,便每天看她們寫,看她們的鋼筆筆尖在紙上劃出優美的線條,然後有一天我也開竅了,那些比劃的線路日積月累便印在我心中,我靈活自如地在小字本上寫出還算漂亮的字體。

五年級第一次參加了跳舞,第二學期的六一兒童節節前,班長、副班長還有文藝委員,皆是女孩子,她們說跳舞節目還缺一個人,便很熱心地找上了我,叫我試一試,參加跳舞,那個舞蹈叫做“剪羊毛”,我扮演的是一隻小羊。

我從未跳過舞,我還不能完全敞開自己成為一個大膽活潑的女孩,所以排練節目時,我總是扭扭捏捏,身體僵硬,鳳蘭老師檢查節目之時,看出了我的不協調,私下對我說:“下次再來參加跳舞好不好?你也不要灰心,課下多練練以後肯定會跳得很好的,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我被請辭了。

有點不甘心,又有點釋然。

那個時候,我很努力想讓自己跳好舞蹈,每天下午放學後便跑到副班長家排練,我們所有參加節目的同學都在那兒排練。

我不善於交流,做事情總是亦步亦趨,完全沒有舞蹈者靈活自如的風姿,鳳蘭老師辭退我是正確的,不會為班級拖後腿。

兩位班長都特別照顧我,每次上計算機課,總是把我拉著坐在她們身邊,課餘時間,也總拉著我參加跳繩、圍紅領巾、抓杏仁、丟沙包、彈彈珠、跳房子等活動,興許是因為班級裏女孩子比較多的緣故,我輕易便融入氛圍中,忘了自己的膽怯。

班裏女孩都比較強勢,在男孩麵前毫不示弱,有調皮的男孩欺負女孩,那女孩總是會大聲地吼過去,直到男孩低頭承認錯誤為止。

在一群豪氣滿滿有女俠風範的班級裏,我從未被任何人欺負過,也從未被嘲笑過。

隻有一次被人輕視,那男孩不是我班級的,是隔壁二班的學生,也是我所住樓下那家衣服店老板的兒子,和我同級不同班。

我報名參加了唱歌比賽,是音樂課本上很好聽的一首歌曲,老師也教過我們很多遍的,我每晚偷偷躲在我的屋子裏哼唱那首歌。

“你在唱什麽?”外婆不解地問我。

“我要參加唱歌比賽。”我極不自信地輕輕說完,然後把外婆推出房間,我又偷偷唱起來。

比賽那天,評委是鳳蘭老師。

鳳蘭老師不僅精通數學還懂音樂,且是我們班的音樂老師。

教室裏參賽的學生比預想的多,我坐在座位上焦急等著,全身都在發抖。

台上鳳蘭老師給每位唱歌的同學彈鋼琴伴奏,已經有好幾位同學唱了歌,輪到我了,我站在鳳蘭老師身邊,她談著鋼琴,然後說“起”,我便跟著她的鋼琴聲唱了起來,我唱了前幾句,一開始就走調了,我瞥見坐第一排等著比賽的那個男同學鄰居一臉輕蔑的笑,教室周圍似乎也有同學笑了起來,我呆呆地站在鋼琴邊,沒有張嘴了,鳳蘭老師的鋼琴聲也隨著我的聲音停頓了。

“我不唱了……”我憋著滿心不快,對鳳蘭老師說完,拿著我的音樂書急匆匆跑回家。

第一次所謂的才藝表演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在眾目睽睽下表演,也許並不適合我。

五年級,我結交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是我鄰桌,她皮膚很白,我們都坐在第一排的中間。

雙豔每天都和我一起玩耍,我們像兩個很要好的親姐妹,拉著手跳躍在課間操場上,我甚至因此很少和我同桌交流。

百玩不厭的圍紅領巾,是我們每天比玩的遊戲。

我們約好其它幾個女同學,到操場上或在走廊上拉起手圍成圈,剩下兩個同學則取下紅領巾把紅領巾搭在圈對邊的手臂上,喊一聲“起”後,兩個同學得快跑去把前麵的紅領巾拴住,拴住之後得去追前麵一個同學,前麵一個同學拴完紅領巾後得跑去拆前麵的紅領巾,拆完後得把它拴到另一個手臂上,誰先追著誰誰就輸了。

琅表姐曾教我畫古裝美女,鉛筆線條就勾勒出一個美麗的女子,我也學著畫了許久,我也嚐試畫了一幅畫送給了我的好朋友雙豔,她和她的同桌都說我畫的很好看。

雙豔也送給我幾張大頭貼,兩張史努比和兩張多啦A夢,我把它們貼在非哥哥送我的那個袖珍文具盒裏。

我喜歡畫畫,喜歡多彩的顏料,我用自己的零用錢偷偷買了一盒色鉛筆,在畫畫本上塗抹下許多兒時的夢境。

我喜歡一切美好夢幻的事物,美術課上,老師教我們素描,也還讓我們捏橡皮泥,我喜歡捏橡皮泥,捏出我心中的可愛人兒。

我還買了一大把彩色塑料管,藏在我的抽屜裏,在此之前,非哥哥去操場上打乒乓球時,我和小溪也跟著去玩,我在階梯上撿到一個遺落的五角星,用塑料管折的,我把它拆開分解,看它是如何被折成五角星的,我拿著我買的塑料管琢磨,不一會也自己也摸索出了步驟,折了一小盒子的五角星,並用針把它們串進細線中做成彩色項鏈。

“很好看耶,給我也編個鑰匙圈吧。”非哥哥看見我在用彩線編在鑰匙圈上。

這是我新學的手藝,班裏同學教我的,班裏的女同學心靈手巧,會做各種小飾品。

“嗯嗯。”我點頭同意。

他把他的鑰匙圈遞給我。

那時的我有點喜歡非哥哥,每晚經過他門口總會看見他在台燈下認真做作業的背影。

那時的我第一次在課堂上聽語文老師講早戀,雖然隻是隻言片語帶過了,然後我發覺我對班裏好幾個男同學都有好感,那可能就是老師所說的早戀了。

我很細心地為非哥哥編鑰匙圈,編好後的一瞬間我竟然害怕把它拿給非哥哥,那一瞬間的心思是莫名其妙的。

“我弄好了。”我把鑰匙圈匆忙遞給非哥哥,然後又匆忙走進自己的屋子,臉色微紅。

來麗水鎮的我,做了很多新鮮事,第一次吃了燒烤,那是一塊沾滿辣椒香蔥香油的豆腐幹,第一次去餐廳裏吃結婚喜酒,喜歡那每人一包的帶有清香味的餐巾紙,第一次跟著非哥哥去送報紙,把報紙投進別人家門外的郵箱裏,第一次在非哥哥的中學校操場上看了一場學校舉辦的近距離直升機飛行演示,第一次學會了用電飯煲煮飯,第一次學著洗碗洗衣服。

“做事情要做快一點。”四舅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看見洗碗後經過客廳的我:“你洗碗都洗了半個小時了,要是我十分鍾就洗完了。”

“要洗幹淨就得慢呀。”

“我教你你就聽著,小孩子別反對。”

“我已經洗得很快了。”

“以後不管怎樣,做事情都要麻利一點,別磨磨蹭蹭的。”

“我沒有磨蹭,我就是想洗幹淨而已。”我對自己每晚都洗碗很不高興:“你們要是洗得快你們洗好了,大人們該做個榜樣!”

“教你你就要聽!”

“憑什麽啊,你根本就沒洗過碗,還說我!”

“小泉!”外婆對我使眼色:“四舅是為你好!”

“我不管,反正要我洗碗的話,我偏要洗慢點!”那時寄人籬下的我脾氣有點強。

現在回想,那時候的經曆確實對自己後來的人生有很大幫助哩。

中秋節那晚的月亮,圓圓的,那月亮越過別人家的屋頂,我斜躺在**就可看見窗戶上的月亮,它靜悄悄地看著我入夢。

春節除夕的爆竹聲,異常響亮,我從未聽過如此聲勢浩**的爆竹聲,我和小溪還有媽媽擠在一張**,直到深夜十二點後,那爆竹聲還未斷絕,像是從我耳邊穿過,劈裏啪啦,反倒很安心,睡夢甜美,我枕著枕頭,微笑著,頭一次覺得這種繁華喧鬧的感覺真好。

新年家裏來了隻小貓咪,可愛的黃色,它認生膽怯,一直躲在我床底下靠牆的角落裏,怎也抓不到它。

我想不到沒辦法抓它,我爬上床不管它了,後來我看見它在抓從床邊垂下的衣服,我想它一定愛玩繩線,我把鞋帶拿來在床邊搖晃,不一會它真出來了,抓著我的鞋帶,一上一下一前一後跳躍得很開心,我們就因為這一根鞋帶成為了玩伴,它也不認生了,常常爬到我們腳邊,抓我們的褲腳,讓我們陪她玩鞋帶遊戲。

新年,我們是在麗水鎮這裏過的,所有親戚都來到四舅家。

新年第一天,大人們皆要出門,買菜或散步,我去拉琅姐姐起床,讓她陪我們去玩,她第一次來這裏,我們好帶她去參觀這個小鎮街市。

她說著不去。

她不似以前那麽愛玩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會漸漸失去小孩子那種貪玩與好奇欲望,變得不想動,寧願睡覺也不和孩子去玩無聊白癡的遊戲。

等我長到琅表姐那麽大的時候,新年回家也有十一二歲孩子們來找我和小溪玩耍,我們以“無聊”二字一口回絕了。

小孩子的遊戲,在大孩子眼中,都是白癡遊戲。

我和小溪生拉硬拽把琅表姐從**拉起來,去逛了人多的菜市場,她便匆匆回家了。

琅表姐和阿非哥挺要好,他們在我眼中都是大孩子,他們大孩子間才更應該有共同的話題和愛好。晚上,我跟著他們去網吧,我待在一旁看著琅表姐在電腦上聊天、阿非哥打遊戲。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他們在玩什麽,就當那是大孩子們的遊戲吧,小孩子的我還不懂。

他們卻沒有感到絲毫倦怠,而我早已無聊得要命,直到深夜,他們才回家。

五年級時的寒假作業,每三天寫一篇日記。

我總是最後幾天來趕,像日程安排:

“我今天早上八點起床,吃了早飯,上午做了作業,中午吃午飯,下午去樓下打羽毛球,晚上吃了晚飯,去散步後,回家便睡覺了。”

我寫的日記千篇一律,我不知道如何去編。

“我看見你寫的日記了,你的日記每篇都差不多……很可愛。”後來非哥哥開玩笑對我說,他在抽屜裏看到我寫的日記。

那會我已搬家轉學,沒在非哥哥家住了,有些書本沒有搬走。

“不要取笑我……我知道,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麽寫日記。我覺得每天都過得一樣啊,老師還一定要我們寫日記,那會真是折磨我呢!”

我們傍晚散步的那條路,電線上成群停歇著小鳥。

每個傍晚,吃過早夜飯後的我們都會出去沿著小鎮走一圈,出去的時候天還未黑,回來的時候,街頭巷尾的路燈都亮著了。

我、小溪和外公外婆,四個人,把小鎮以及小鎮周圍都逛了遍。

黃昏去散步的方向有四個,一個方向是學校,一個要經過廢品收購站,一個是去往廟會的路,一個是可以看到水庫大壩的路。

去往學校的路,是窄窄的沿著圍牆的小路,校門口外是一條小河,夏天的時候,河麵泛著的是層層浮萍,學生們從橋上經過去買橋另一頭的一次性盒飯,單日子的上午,橋另一頭聚集了許多賣家禽的小鎮百姓,你挑我選,熱鬧擁擠。

有一次夜晚,一個馬戲團來這演出,場地上方臨時搭了個很大的棚子,我和小溪擠進去看戲班子唱戲,看他們表演雜技和魔術,還邀請台下的群眾上去表演,還有獎勵……我和小溪迷戀那熱鬧的氛圍,遲遲不肯離去,等所有人都散場後,我們從棚子裏出來,碰見了鳳蘭老師。

“老師好!”我說。

“你們這麽晚才回去啊?!”

“嗯嗯,我回去就睡。”

“快回去了,不能耍得太晚。”

我很聽老師的話,回到家裏倒頭就睡,生怕再睡晚一點就是對老師的不敬。

老師那眼神,她隻盯我一眼,我都覺得她把我看穿了般。

事實上,回家的時候才八點半,我卻感到很內疚。作為孩子,九點之前是必須睡覺的,睡晚了是個錯。然而現在,人學會了熬夜,淩晨一兩點睡覺甚至通宵熬無所事事的夜都算平常,見慣不驚了,沒有了那時的內疚之感,心麻木得……連責怪自己都不必要了,人懶懶的。

沿著校外圍牆走,有時會窺見操場上跳舞的年輕阿姨們,有時會看見鳳蘭老師,小鎮上的年輕女人們都約好在那跳舞鍛煉身體。

學校有時會組織學生們跑步,從學校門口出發,沿著圍牆跑,從河田土埂上跑到鎮街上,從街市上跑到禽類市場,再從小橋回到前門。

土埂兩邊的河田是菏田,荷葉田田,一望青綠,開著淺紅純白相間的荷花,那時是夏天,時光裏的日子慢慢熬製出馨香,如荷清遠。

外公外婆在學校旁邊的土地裏種了些蔬菜,他們依舊閑不下來,喜歡勞作喜歡運動,放學後我們背著書包去那摘新鮮的胡豆,吃著從冰箱裏拿來的冰糕,非哥哥還會自製果凍,給我們每人一份。

第二個方向是經過廢品收購站的路。

每隔一兩個月,外婆會叫我和小溪倆把家裏的瓶瓶罐罐、舊報紙和舊箱子背去廢品收購站賣了。

廢品收購站的前門是破爛木門,後院堆積的廢品如小山丘高聳。

盛夏傍晚去往廢品收購站方向散步,路上有許多小賣部,外公總會給我們每人買一根冰糕,我最愛吃那瓜子味的奶油雪糕。

經過那個彈棉花的小鋪麵,我們還會進去觀望好一會,聽外公外婆和他們扯南扯北。

我好朋友雙豔的家也在那個方向,我不知道她具體住哪兒。

那邊的路出了鎮後皆是石子路,不是主要的交通道,坑坑窪窪,時不時有一輛裝載泥沙的卡車從身旁經過,路外邊有好幾家正興建的房屋,路裏邊種著大片的胡豆和毛豆,再往那邊走便是山野小徑了,我們才掉頭回家。

第三個散步會經過廟會的方向,從那個方向一直走,爬過幾座山坡,穿過老家水庫邊蘆葦茂密的小路,再翻過兩個山頭就可以回到外婆家。

外公外婆念著舊家,偶爾會回去看看。

我感冒或胃脹時,外婆帶著我們在這條路的河田邊上找魚腥草和馬蹄草,親自搗汁讓我服下去。

在夢裏,我常常一個人走在廟會這個方向的蜿蜒山路上,左轉右轉,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迷路了,遇見一些陌生的人,後進入陌生的大殿裏,陰森詭異空無一人,我又逃,一路逃,始終覺得後麵有人追我,山重水複走投無路然後心有所想空間隨之轉換,我逃到了小棗村的外婆家,熟悉的小院,空落的小院,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了。

那些場景就像是真的曾發生過一樣。

過去的夢,連同過去的真實經曆,一起交織融合,隨著時光久遠模糊,連自己也分不清,記不得過去是做過了這樣一件事,還是隻做了一場夢。

夏日遠行去得最遠也最常去的地方還是那條水泥主道,可以看到大壩,湍急青碧的河水。

四舅愛去大壩河邊釣魚,我和小溪也常常去大壩邊喊他回家吃飯,也常常跟著他到河邊看魚。

第一次坐小船到河對岸山腳下,那地方幽癖寂靜,水草豐滿,可不被打擾地悠閑垂釣,怪不得四舅總是忘了吃飯時間。

我們沿著主路走,主路邊有許多河田小路,我們從其中一條小路走下去,曾遇到過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太獨自在挖土地播種糧食,而日頭已隱匿在山的背後。外公外婆助人為樂,幫著那太婆鋤地,直到天地完全被夜色吞沒。

我以為外公外婆是同情那位八十多歲的孤老婆婆。

現在想來,外公外婆因為搬家而脫離了以前天天耕種的習慣,還沒有習慣享樂,因而總想著要鋤地,因而提供小小幫助。

——既成人之美,又讓自己找到勞動的快樂。

主路上有一個電影院,我們常從它的外麵經過,它就像一個大型的影院,高牆大窗,整個牆背都寬闊,牆背對著公路。

我把它想象成電影院,盡管它的真身可能是工廠,盡管它那時早已廢舊荒涼早已無人打理了,它就像一座荒郊野嶺中的宮殿,令人遐想連篇,它的古老,跨過了悠久歲月,今夕何夕,電影散場,已是夢了。

路上,偶爾有鳥兒從頭頂掠過,停在電線杆上,路邊的人家播放著音響,路過的人都聽得見。

看天空飛的鳥還有夢,看清風吹散大霧越來越遠,看明天的路越走越遠……

鳳蘭老師說她很喜歡這首歌,遂也教我們唱。

我也很喜歡那首歌,也天天哼這歌。

能在路邊聽到這首歌,心裏是歡喜的。

那放音響的人家,是我一同學家,我從未和那同學說過話,我路過偶爾遇見那同學時,遠遠地對視一眼,仿佛不認識,低頭走開。

或許他也同我一樣,有些許靦腆。

我一直喜歡著一首歌,喜歡那歌裏訴說的悠遠故事,我卻一直想不起來那歌名,許多年過後,我突然陷入了瘋狂的回憶與尋找,想翻看的舊書因搬家而遺落了,我的心焦灼不安。

我突然憶起了某件事但又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每次都抓著腦袋緊蹙著眉頭回想,其它什麽事情也不想做,就想這樣靜靜地冥思,想起的那一刻定會是多麽欣喜若狂。

故事中,那個美麗夢幻的女子,她站在山崖上,風吹動她的裙,衣袂飄飄,長發飄飄,她的眼神憂傷迷離。

山崖下,海水湍湧,一位少年行船至此,被女子的美麗迷住,心馳神往,竟忘了掌舵,任船被急流擺布,少年葬身海底。

後來查資料終於找到了那首五年級時候學的歌“洛列萊”,那一刻,欣喜若狂,如同與故友重逢。

“你外婆受傷了!”夏末一個下午放學我剛跨進門,他們就嚴肅對我說。

走在客廳的我恐慌至極,全身發軟,第一次感到世界末日到了。

我不敢知道情況,我腳步走得很慢。

外婆躺在**,臉上包紮著紗布,流了許多血。

“家家,你怎麽了?”我皺眉輕問。

“從樓梯上摔下去了。”外婆語氣微弱。

“怎麽那麽不小心嘛?好嚴重哦!”我看見外婆頭上連紗布也浸滿了血。

“我去背東西下樓,一下踩空了,那樓梯又沒有燈。”

我握緊她的手說:“我照顧你。”

我並不知道外婆的受傷程度,他們說要是再摔傷一點就可能有生命危險了吧。

當看到外婆躺在**,還與我說話與我開玩笑,頓時心中的石頭落下,幸好結果不是最壞我。

在我們的悉心照顧下,外婆拆了綁帶,又回歸到健康的模樣,額頭上的疤痕也漸漸褪去。

因這件事,我的心被觸動,念想著人世無常,生命隨時可能結束,所以我得及早珍惜。

我向諸神祈禱,祈求它們,感謝它們。

暑假後外婆病好了,恢複原來的樣子,等傷疤完全褪掉,我也忘了外婆曾受過傷了。

小日子在慢慢地平靜地過去,一切對我來說都似無風無浪。

我讀六年級了,我們每日中午都會把課桌裏的書全部背回去,以防被盜。

突然第三周的某個中午放學,我們照常背著書包回去,外公焦急對我們說:“我們都等你們很久了,你們快去收拾東西,我們馬上回竹山鎮。”

客廳裏堆了幾大包外公外婆的東西。

“我們還要過來麽?”我問。

“不過來了。你們快去收拾,不然車來了。”

突然叫我搬家,我一點防備也沒有。

“我不想搬家。”我說。

“為什麽?!”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有很多事情還沒做:“我喜歡這裏的老師,她們教書教得好,同學們也很友好。”

“我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外婆話中冷淡。

前不久,四舅和外公外婆鬧了些小矛盾,我猜到定是這些不愉快讓外婆想回到自己家的。

“我……我什麽都沒有準備。”

“把你的東西全拿起走吧。”

“我還是不想走……”說著我便哭了。

“那我們把你留在這吧,你一個人跟著他們生活。”

“我不幹。”

“那你又為啥要哭啊?!”

“我……轉學很麻煩的……我還沒有退學,沒跟老師說要轉學。”我極力勸阻外公,哪怕再緩和一個下午,讓我回到學校跟她們道別也好。

我想起了我的好朋友,我們每天每個課間都是一塊玩的,放學的時候我們還高興地說拜拜,以為下午上學還能再見。我突然莫名其妙走了她不知道怎麽辦?!

“我今天上午就去給鳳蘭老師說了,她也同意你轉學。”

“?!”

“快去收拾東西,外公外婆什麽都為你辦妥了的,你還想怎麽樣啊?!我們在那邊也找好了房子,就住在街上,離那邊學校近,想著讓你們好好讀書。我們就在街上那兒的出租屋照顧你們,我們不會拋棄你們的,你哭是以為我們要拋棄你呀?!”

我又哭了,剛才有點憤怒,現在被外公的話感動。

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的想法,我哭哭啼啼走去收拾我的東西:書包、本子、筆、六年級的課本、字典……

我想去和雙豔道別,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跟外公說。

我一路沉默著淚流著,坐上了那輛三輪車。

她下午看不見我了,一定會埋怨我的不辭而別。

我的心也很痛苦內疚,孩時的事,好多事都身不由己啊!

我一直保留著那個史努比文具盒,我時常想再見她一麵,對她說聲“對不起”。

再一次閑話家常,像孩時那樣天真無邪,說說這些年,各自世界裏的故事,蒼涼浮生,或還可互相慰籍。

可是,時光一去不複回了,連錯誤都永遠定在那了,抹不掉了。

遙遠的你,變成了什麽樣子……我終究還是不知道,也猜不到。

我呢……也終於變成了我小時候最討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