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宴

一場秋風,吹散了整個夏天,彼時北風蕭索,落葉紛飛。

小阿宏去往外地的那個秋天,我讀四年級,小溪讀二年級了。

聽外婆說,鍾姨打電話過來,問候了幾句,談起了小阿宏的事,外婆問宏宏在那邊過得怎樣。

在烏魯木齊某一學校讀書的小阿宏,沒能像小溪一樣升上二年級,老師對他進行了升學考試,成績出來,老師說他做得一塌糊塗,不予他升二年級,被迫再讀一個一年級。

我和小溪聽著,心中的傷感更甚,我們不僅欺騙了他讓他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他的人生還因此屢屢受阻。

我們感到很抱歉,卻又無能為力。

我們兩孩子都在心中痛罵那些不給升學的老師,這樣似乎能讓我們減輕罪惡感。

小棗村的小棗小學,隻有幾間教室,安排不下四年級以上的高年級學生,我們讀完三年級就都得轉到鎮中心小學去讀書了。

那時候的竹山鎮中心小學和中心中學雖然挨著,但並未合並。

我去的時候,都還在興建圍牆。

清晨天還沒亮,我一個人走著漆黑的路,從村裏頭走到大公路,沿著大公路走上將近一個小時到達鎮中心小學。

小溪依舊在小棗小學讀書,中午回外婆家吃飯。

三姨在鎮中心小學開了小賣部,幾乎每天中午我都到三姨家吃午飯,有時確實不好意思再去吃飯,就跑回奶奶家,比外婆家稍微近一點,站在鎮街角的大公路上,眺望那個最遠的地方,毫無蜿蜒山丘的阻擋就能看到山腳下的奶奶家。

潛意識裏,我覺得與奶奶的親戚關係比與三姨家的親戚關係近,後來我便常常回老家吃午飯,以至很少到三姨家。

“小泉怎麽不來吃午飯了?”三姨問我。

“我回奶奶家吃的。”

“是不是我煮的飯沒有你奶奶家的香?”

“不是。是奶奶叫我回去吃的,她說我好久都沒回去過了。”

放學之後,我總是匆匆地趕在夜色降臨前回到外婆家。

黃昏時候的圍牆下總是聚集了許多孩子,有我們班的,四年級B班的我們是由好幾個其它小學校轉來的同學組合成一個班的,以往的小棗學校的孩子隻十多個,曾與我同班同村的男孩子華然因成績不好,主動降級留在小棗學校再次讀三年級。

我沒有同伴,我總是一個人回家,看著認識的同學,我總是低著頭朝他們身邊快速走過,不招呼任何人,任何人打招呼我也不搭理。

有一天,打掃衛生,清掃操場和教室,回家得完了,走到村裏的小路時,天已完全大黑,模模糊糊中還看得見路。走到孤寡老頭的家門外,一直還在外溜達的大公雞朝我啄來,我趕緊蹲下,用書包擋住公雞們尖利的hui,我幾乎要哭出來。

“怎麽這麽晚了,你還不回來?!”外婆見我沒回家,跑出來找我,碰到蹲在角落裏不敢行走的我,替我驅趕走了那些可惡的大公雞。

“我留下來掃地,本來天沒黑的,我走到村底下的時候天一下就黑了。”我嗚嗚咽咽地說著,用手抹掉眼中將落未落的淚水,緊繃的神經漸漸和緩。

一個村是有好幾個隊的。外婆家是在小棗村四隊,二三對在河對岸那條小路的山彎彎裏,外婆年年秋冬季節都會回她的娘家陳家灣祭祀祖先,我們也跟著外婆一起去。

我們從那條小路走,經過許多農家屋舍,有孩童在路上玩耍,我後來喜歡的那個男孩子小野也是其中之一,那時的我並不知曉,童年路過的風景與人,本來已經漸漸淡忘,卻在許多年後重遇那個人並喜歡上那個人的時候,那些遺忘的記憶突然出現在腦海,原來自己還記得。

我們兩孩子都跟外婆回去過兩三次,很長的路途,爬山涉水,我們在秋風中汗流浹背,脫掉外套,經過那個山上的石橋。

“我們會經過那座橋的,過了橋就近了。”外婆說。

我們從山坡上望見山穀的村落和河田,我們未走下去。

祭祖的墳墓就在一個下坡處,外婆放好刀頭,點香點蠟點燃紙錢。

“這草不會燒起來吧?”

“燒不起來的。”

墳塚邊的草木,肯定夏天很茂盛,不然秋天不會有這麽多枯草。

焦黃幹脆的荒草中,我們懷著敬畏之情,安靜地放燃那些紙錢。

“就隻有我來了。”外婆說。

我們聽著皆感到莫名的悲傷,我假裝露出微笑,讓外婆別那麽想,卻不知如何用言語安慰,隻是沉默著陪著外婆不說話。

山坡下有一條空曠的大路,不是水泥路,外婆帶著我們走在那條路上,在路邊的一處墳塚點上了香蠟,我們默默跟著外婆。

“以後誰都不會記著這兒了。”臨走時外婆說,外婆回頭看見我呆呆的表情,又說:“是嘛,以後誰還記得這個地方,就隻我這老太婆子還記得。”

“家家,你別那麽想。”

“走吧,我還能來的時候就會來的。”

我們一路跟隨著外婆。

路過一戶人家,是熟人,那人對我外婆說了些什麽,我們不懂,然後外婆就帶著我們到了一處新墳,外婆依舊像先前那樣做相同的儀式。

“這是誰?”我問外婆。

“你舅公。”

是外婆的哥哥。

不知道該用何種心情來表達,因為舅公生前,他對他的親妹妹並不怎麽好,好像還很惡劣。

聽外婆說,他死得很慘,雖然是對親哥哥是討厭至極,我分明看到外婆那陰沉憂鬱的臉。即便是再可惡的人,知曉他離開人世時無人照管無依無靠的可憐慘狀,也會為他感到痛心的。

那時候的我們,聽著外公外婆在說起這些往事,大多是三言兩語帶過,我老是去問一些細節,外公總是回我:“小孩子,這些要少聽。”

我也就沒問了。

長大後,逐漸知曉人世翻覆生命輪回乃是常理,不再像小孩子般什麽都不懂,這時,外婆總是對我提起那些舊事,即便我未要求說出細節,外婆也總是會把它細化,深怕一個故事被很快講完了。

小時候三言兩語的故事,其實很長,很豐富。

我也愛聽故事,樂此不疲,外婆心中的故事也就有了傾訴的對象,每次回家我就坐在她身邊,或者挽著手散步在鄉間小路上,聽著她講起五六十年前的舊故事。

一個人的腦海中擁有許多回憶,既是美好的又是痛苦的,伴隨著一個人生命逼近極限越會感到極度的痛苦,“所有人都遠去了”這樣的思維常常縈繞在外婆腦海裏,以至經常做噩夢。

“陳真!陳真!快醒來!”我病中呆在家一個夜晚就聽見外婆做噩夢說夢話,然後外公趕緊把外婆喊醒。

“怎麽了?”外婆醒來若無其事。

“家家你做噩夢了吧。”我說。

“我不記得剛才做什麽夢了。”外婆說。

也有幾次清晨醒來,外婆憂傷地說:“我夢見好多人啊!”

外婆所說的人,我心知肚明她說的是什麽人,外婆曾就說過好些次。

“家家,你別太想那些事了,每天開開心心一點。”我每次都是這樣回複。

“豁達一點,看開一點,別愁眉苦臉的,你要像我一樣嘛,看我每天多豁達”外公說,外公每日午後都會去鎮上和那些老太爺打牌,傍晚回來。

病中的我常常不豁達,常常不開朗,也常做一些詭異的夢,我能體會到外婆苦惱的心境,我找不出其它的話語來安慰了,然後我就走過去挽著她的胳膊,拍拍她的脊背,重複剛才說過的話:“別想了,開心一點。”

雖然這樣說,年初受傷呆在外婆家的兩個月,我總是露出一張憂鬱的臉,卻常常是外婆來安慰我。

如今離家在外,每周都會打電話回去問問。

“家公家家,冬天來了,你們要多加點衣服哦。”我對著電話說。

“你說什麽?”外公不怎麽聽得見,我說得不是很大聲。

“我說冷了,你們要多加衣服。”我加大音量。

“嗯,嗯,嗯。”外公說著,我聽見電話裏外婆的聲音:“把電話給我,我來接。”

“家家嗎?”我問。

“嗯,你好久回來?”

“看吧,有時間就回來……”我欲言又止。

雖然上個月回去了兩天,我仍舊感覺自己像是一年沒回去了一樣,然後,我計算著,下個月什麽時候也抽兩天回去一次。

因為……愛是有限的。

在“償還愛”這件事情上,我的眼光是短淺的,有些愛,不盡早就來不及了。

所以……在愛還在時,償還愛。

我在冷颼颼的冬夜裏,坐在電腦桌前,僵凍手指打出這些字眼,一邊回憶,一邊審視現實,一遍夢想,一邊用筆點醒那顆把愛視作理所當然的心。

四年級的我,也常常跟著外婆去吃各種酒宴,外公外婆人緣廣,常有熟人的兒子女兒結婚,邀請外公外婆去,我和小溪也跟著去,我關注的不是新娘新郎長得怎麽樣,每次去往一個陌生的小院,我總是會想,會不會遇見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同齡男孩,我對那些不同村的男孩總是好奇,猜想他們會不會對我一見鍾情,我也想著我會不會邂逅一個特別的男孩,然後我會對他一見鍾情,然後我們互相暗戀,卻誰也不說破,離開後即使兩不相識也能在心底牽念。

還是小女娃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妄想著談長大了才應該談的戀愛。

我想象著自己喜歡的那個人也喜歡我,然後偷偷跑到家裏來看我。

我想象著在路邊看到的某個男孩也能在將來某一時間某一地點與我重逢。

雖然那時我沒有喜歡任何人,還是希望有個喜歡我的男孩偷偷跑到我的家裏來看我。

有個叫化子年年都會來外婆家一次。

蓬頭垢麵,看不出多大年紀。

“去把剩下的那碗飯端出來倒給他。”外公吩咐外婆:“反正他一年隻來一次,行個善。”

外婆把那碗白米飯全倒到他的碗裏。

“他是哪地方的人?”他走後我問外婆。

“山那邊的山那邊的人。”外婆說:“無父無母的,看著怪可憐的,畢竟人不壞。”

山村裏也常有收廢品的和賣爆米花的人來。

收廢品的人一轉到外婆家門外,我們喊“收廢品的,這兒有廢品”。

他就把擔子停在院壩外,我和小溪把兩條白狗拴住,跑去把碗櫃底下的空瓶子空紙箱搜羅出去,賣給他。

有一次叫賣爆米花的人來到家門外,外公買了一大袋爆米花,放在櫃子裏,在我們幹了農活或家務後獎勵我們,麵對有獎勵的勞動,我們特別積極地完成。

秋天收完稻穀後,外婆的兒女們就集錢給外婆家買了一台彩色電視機,舅舅叔叔他們搬回彩電的下午,我無比興奮。

好多東西在漸漸改善,堂屋裏的黃色白熾燈被換成了白色節能燈,適合我們在燈下寫作業。

煤油燈未用,放在床底下,有時全村停電,外婆找出來點燃,那股煤油燈的煤油味,在黑暗中最是聞得清楚,一股說不出來的親切感。

家裏的火柴常常潮濕,點了半天也點不燃煤油燈,不過最後一根火柴總能點燃,伴我們熬過漆黑的夜。

學校裏,我們都開始學習寫鋼筆字,買了墨水自己練習,以前的小鉛筆則拿來畫畫或者給小溪。

電視安裝好的第一天晚上,我們看了新聞,看了電視劇。

那時候的我偏愛新聞聯播過後的古裝連續劇,像雪花女神龍、烏龍闖情關和天龍八部之類的,我喜歡會舞劍的江湖女劍客,每晚做完作業都急不可耐地打開電視等著七點半過後的兩集連續劇。

“快睡覺了。”外婆對看電視入迷的我說。

“再等一下就睡了……把這集看完就睡了。”

外婆進裏屋睡覺了,我一個人留在堂屋看古裝劇,我不知道那連續劇的名字,當看到電視裏出現許多稻草人的時候,黑暗中獨坐在板凳上的我一下子感到緊張不安,我怕稻草人會從電視機裏鑽出來,我立馬關掉電視,回到被窩裏。

新年,我也跟大人們爭電視,他們要看偶像劇,我則想把那集古裝劇的大結局看了,等他們都在忙於談話的時候,我找著機會拿過遙控器,偷偷按下按鈕,調到我想看的那個台。

那個女子跳下懸崖了,她愛的那個男子一直都在利用她,她是和那男子同歸於盡的,一起墜入了無底懸崖。

我始終覺得那男子是喜歡那女子的,不然一個武功高強的人怎會被一柔弱女子拉下懸崖呢?

他定是自願的。

看到這個結局,我心中無限傷感。

“誰把台調了的?!”

我裝作不知,繼續沉浸在悲傷的情節裏。

第二年夏天山花絢爛之時,我和小溪爬上山坡去采刺梨花瓣,撒在澡盆裏,像古裝戲裏美麗人兒洗澡一樣,滿滿的花香都似浸透到自己的皮膚裏。

大人們從不會對我們講愛情是何樣的,總是有意避開,我所了解到的愛情,我心中對愛情的萌動,大都來源於小時候看過的古裝劇。

也有一小部分是來源於身邊親戚的,特別是過年的時候,舅舅舅媽們開始談論大表姐和大表哥們的婚姻大事,說他們都該談朋友了,坐在一旁的我喜歡聽他們講這些談婚論嫁之事,他們說要給大表姐介紹對象,男方是從未見過的人。

雖然對長大後的愛情抱有好奇,我仍執拗地不想長大,我對外婆說:“我不想成為女人。我討厭女人。”

外婆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示意我不準亂說話,那些不是我該想的。

十歲的年紀,我就說出了那樣的話。

“我也不想打耳洞,不想塗口紅,不想塗指甲。”我繼續發著鬧騷:“我不想做長大後女人們會做的事。”

“人都會長大的。”外婆說。

——這句話後來漸漸粉碎了我想一直停留在孩童歲月的天真想法。

新年,媽媽第一次給了我們壓歲錢,皆是嶄新的一元幣,一共十塊錢,還有十多張一分幣,外婆說我們還小不應拿錢在身上,遂存在櫃子裏的小紅包裏。

後來某一天聽外婆說急需用錢,讓外公把櫃子裏的錢拿出來用了,我錯以為是用的我的錢,就很想去看看櫃子裏我的壓歲錢還在不在?我整天都在憂心,對於這筆不經我同意就用的錢我心裏麵還是很在意的,於是我總是關注外公開關櫃子。

我試探性地提出想看看小紅包,當外公翻開那個小紅包,我看見那些錢原封不動地放在裏麵,我立馬赧然,無言以對。

我竟然懷疑外公……後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長大後我都對這件事感到愧疚不已,因為我的多疑而錯怪了外公外婆,我常暗罵自己為何如此吝嗇。

“我們不會動這筆錢的,是你的就是你的。”外婆又說,似沒有對我抱怨:“以後你們女孩子會需要的。”

當時我並不懂外婆的話中含義。

後來她對我講:“女孩子,總要存點小錢的,花在生理上的錢,是不好意思向他們要的。”

春天開學後,油桃花開的時候,枇杷花也開了,小朵小朵藏在寂靜多葉的枝頭,不易招人眼球,傍著院前的柏楊樹,若不細瞧,不會發現兀自開落的淡黃色小花。

天氣還有點冷,春雨冷冽,那天早上本來未下雨的,我去奶奶家吃了午飯,下午放學前下起了雨。

“石清泉,有人找你。”坐在進門口處的同學喊我。

我坐在教室中後排。

我走出去,外麵陰雨綿綿,陰沉潮濕的走廊上,站立著冒雨而來的奶奶,穿著一雙沾滿濕泥巴的膠鞋,她把雨傘和衣裳遞給我,我接了雨傘沒拿衣裳,衣裳是奶奶的,灰色的老舊樣式,那時的我有點小小的虛榮,覺得那件衣裳不好看,會讓我出醜,便拒絕了。

奶奶走後,我看著她下樓梯的背影漸漸遠去,我回到座位上,突然眼裏冒出了淚水,我趴在桌子上,淚水怎也止不住,浸透了我的衣袖。

音樂老師,是我讀三年級時小棗學校的班主任,到了鎮中心小學,她便隻教我們唱歌,課堂上,她叫我們大聲念“啊”這個字,以便挑選一些適合唱歌的女學生,我膽小,不敢當著全班四五十個同學說話,當她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輕輕張了張嘴,特小聲地“啊”了一句。

她直接從我身旁略過了,我知道在唱歌方麵,我沒有天賦。

每天在學校,我都是一句話不說,沒有玩伴。

一次廣播體操,我認識了一個站我前麵跳操的胖胖的女孩子,她說她也沒有好朋友,沒人找她說話,她和我聊得很開心,有許多共同話題,我才發現自己原來並沒有那麽靦腆的,反倒很會聊天,不過我們認識後不久就是期末了,因為四年級末的轉學,第一段友誼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很羨慕那個會唱歌的女孩,每節音樂課,她都站在老師的鋼琴前領唱,聲音高亮,長得也漂亮,比其她女同學都成熟有魅力。

我很討厭我的同桌,是個男孩子,課上總不聽講,常常打瞌睡,班主任是位男老師,教數學,他喜歡把一個安靜的女孩子調來挨著一個調皮的男生坐,我隻記得他趴在桌上打瞌睡時額前的長長劉海,其它的都淡忘了,因為後來的後來再無交集,便想不起那些事了。

四月的扁竹根花爬滿懸崖。

我走在懸崖下的公路上,看著懸崖上的那戶人家。

小溪的同學就住在那個公路之上,我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會經過那兒,小溪也常常和我起得一樣早,和我一起沿著去鎮上的公路走,路過埡口下的那戶人家,小溪便停下了,站在公路邊向高處喊她同學的名字,她們倆一起掉頭返回,去小賣部後麵河田對岸的小棗小學。

小鈴鐺也轉學了,小鈴鐺家也如紅纓姐家舉家搬到城裏去了。小溪沒了同村女玩伴,新認識了這位住崖坡之上的女孩。

暮春時節,天氣轉熱,我們上了體育課之後常常滿頭大汗。

我從不參加任何活動,不打乒乓球、不跳遠跳高、也不跳繩,隻有跑步,因為跑步是老師強製性的,每位同學都必須完成的。

我穿著我的厚衣服跑完步,不敢脫下,等老師安排跳遠跳高的時候,我躲得遠遠的,有一些積極活躍的女同學拉我到沙坑邊,盡管她用了很多鼓勵我的形容詞,我仍舊不敢跳躍,她們仍舊勸我,我隻好鼓足勇氣跑兩步,想一腳跨過那低矮的竹竿,卻是到達竹竿前麵時,我停下了,很害怕,我終究還是不會跳高。

早上上學的路上有點冷,我穿了一件毛衣和外套,皆是姑婆家的孫女的舊衣裳,體育課過後是語文課,語文老師講課喜歡在教室過道來回走動,眼睛時刻掃視著所有學生,講到半途時,他多瞧了我幾眼,然後試探性地說了句:“這麽熱的天,還穿這麽多!”

我確實很熱,但我不敢把外套脫了,裏頭那件舊衣裳不好看,我怕同學們嘲笑我衣服醜陋。我沒講明緣由,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熱。”

其他同學都穿著短袖,而我還裹著毛衣和棉外套。

老師一定心想,這個女孩多古怪啊。

我低著頭,不敢看其他同學投來的異樣目光,但我耳朵能聽到他們的偷笑。

微冷的風將屋外樹上棲息的鳥兒喚醒,嘰嘰喳喳的叫聲回**在屋簷。屋頂的炊煙環繞成白色的綢帶,飄向若帶紅暈的天空。青翠的核桃樹下,野草叢生,露珠在草葉上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橘紅的陽光從遠山照到院壩上,從窗戶穿到屋間,將沉睡的女孩喚醒,我懶懶地從被窩裏伸出小腦袋。

又是一個周末的光陰,趁外公外婆皆去山坡上勞作之時,我拿了一個空塑料瓶,偷偷抓了一小把洗衣粉,裝進塑料瓶,舀了小半瓶水倒進裏麵,蓋好瓶蓋,使勁搖了搖,直到出現許多泡泡。

教室裏有許多同學玩吹泡泡,我也喜歡那滿天飛的泡泡,便親自嚐試,和小溪約好,誰也不準向外婆告狀。

我沒有器材,便用手蘸一蘸那洗衣粉水,從拇指和食指圈成的圓中吹出泡泡,輕盈美麗多彩的泡泡一個個往天上飛,陽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七彩夢幻之景。

孩提時的眼光注視的是那泡泡的璀璨光芒,毫不掩飾開心神色,如今的我看著別的孩子玩吹泡泡,不自覺生出一種傷感,隨著人的長大,看到的卻是泡泡短暫易碎的那麵。

五六月份,山野翠青,深山鳥鳴,外婆叫我去請三姨過來吃午飯。

三姨周末都會回三叔家,三叔家和我老家在同一個村,他家在村裏頭,我老家在村口。

小溪不同我一道去,我便一人去,爬上後麵山坡,再翻兩個山坡就到了老家的村莊最裏頭。

山坡上長了許多花草,林緣上攀爬著的,石縫中鑽出來的,無人注意,無名無姓過其一生。

我喜歡走在山坡頂上那條小路,可以俯看兩邊山下的村莊、河田,還有對麵山坡的深綠柏楊林,我喜歡踩在被絲茅草阻掩的土埂上,路過那些青青的玉米地,我從未產生過恐懼,一個人悠哉悠哉欣賞山中最自然的景致。

我覺得山有靈性,草有靈性,山中萬物皆是小小神靈。

站在三姨樓上觀望,那株從外婆家移栽過去的葡萄樹藤攀爬到三姨的二樓院壩,青綠枝葉伸到了護欄上,還未結果。

後來有幾天放假,三姨邀請我到她家玩,那葡萄藤上已結了許多青青的小葡萄,一串串誘人可愛,大彬哥帶著我去偷別人剛熟的西瓜。

“替我把風,有人來了就叫我。”

我站在土埂上,焦急萬分,等他抱出西瓜時,我撇著嘴走在前頭,我要回去向三姨打小報告。

“別告訴你三姨。”

我冷哼一聲。我雖小時候也去偷過西瓜,但我已改正,見不得有人偷東西。

我很憤怒:“三姨,彬哥偷西瓜!彬哥他偷了西瓜!”

“叫你別說你還說!”大彬哥狠狠瞪我一眼,然後訕笑著低下頭不再說話。

三姨家的屋子才是真正的靠山而建,後麵的牆都是挨著山坡的,後院在二樓,後院隻是一個半米寬的巷道,裏麵關著雞鴨,巷道上麵是土埂和屋頂,屋頂比土埂稍高些,土埂裏頭是一大塊土地,種著玉米。

回外婆家的時候,同樣走山坡路,我像一隻活潑的小兔子,下山跑得急,不小心跳入一塊荊棘叢中,紮得滿身刺,幸好我用手擋住了臉,所以外婆看不出來我受傷了。

三姨在外婆家吃完晚飯,夜已深了,外婆拿著彎刀到竹林地裏砍了一根半大的竹子,把被煤油浸泡過黃紙卷成圓筒,插進竹筒裏,再倒進少量煤油,製成簡單的火把,三姨他們走後坡回去,夜深路黑,還得抓一把米在衣兜裏。

“石清泉,你什麽時候拿錢來交校服費?!”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這已是第三次把我單獨叫進辦公室了:“其他同學都交了,就隻有你沒交錢了。”

“什麽原因?”他又問。

“我家……我家最近沒有錢……我家家說等收了糧食才有錢……”我支支吾吾。

“家家,老師叫我們交校服費,就隻有我沒交了。”上一次,我就問外婆。

“你媽媽他們那,最近老板把鋪子收回去了,他們沒有寄錢回來,就隻有等到收了糧食賣了錢再給你交了。”

這一次,被老師問話後,我不敢向外婆要錢,因還未到收糧食的季節。

學校裏發的校服,是大紅色的夏日短袖,隻有衣領是白色的,一點也不好看,卻被老師們逼著每天穿校服。

每天上課,班主任總是用一種著急無奈的眼光看著我。

中午去奶奶家吃午飯,鹽菜炒肉和稀飯。

我愣愣吃了半晌,才終於對奶奶說:“奶奶……我……學校要交校服費……我沒有那麽多錢,學校催了我好多次了。”說著我就不由自主嗚咽起來。

“要交多少?”

“四十八塊錢。”

奶奶起身回屋,從一件大衣服上縫得極隱秘的衣兜裏取出那張五十元幣:“我剛好存了五十塊錢,你拿去交給老師吧。”

我小心翼翼把錢護在手心裏,奶奶為我調了一碗蜂糖水,裝進我的塑料水瓶裏。

我把五十塊錢拿給老師,老師找了我兩塊錢,第二天回老家吃午飯的時候,我把那兩塊錢遞給奶奶。

“你就拿著吧。”

“這是老師找的。我不能再拿了。”我說著,然後把那兩塊錢往奶奶圍腰包裏揣。

如果,我得了那兩塊錢,我會感到更加愧疚。

——我從未報答過他們。

老家門外不知何時開了幾株向日葵,黃色的臉蛋,他們說那籽長大了就成了瓜子。

“去年給你們的核桃吃完了沒有?”爺爺問我。

“還沒有。”

“今年的核桃又要熟了,這兩棵核桃樹啊,結的核桃很大的,我照樣會分給你們,爺爺會分得很公平的,你們到時候要來拿核桃喲。”爺爺對我說。

年年,老家的核桃,爺爺都會為我們留一口袋。

枇杷熟的時候,叫我和小溪回去摘枇杷。

梨兒熟的時候,叫我和小溪回去摘梨兒。

桃子熟的時候,叫我和小溪回去摘桃子。

我和小溪卻都很少回去,難得回去一次,爺爺總會從櫃子裏拿出一口袋包蛋給我們。

幼兒園結束的那一個夏末,我跟在奶奶身後,我站在懸崖邊上的那塊玉米地裏,吃著奶奶遞給我的嫩玉米稈,肥甜的味道。早到的秋風把河田裏傾倒的大片黃色玉米稈吹動,低低浮遊,還有崖壁上蔓生的茅草等野草都在風中漸漸地黃了……風中的玉米葉輕刮過皮膚,割得人癢癢的。

十歲的我,是一個成績不好且愛沉迷於幻想的孩子,還擁有一顆脆弱的心。

語文老師在教室過道裏來回踱步,他走到我的桌邊,突然用手上書本在我腦袋上輕敲一下,我從我的世界裏驚覺回神,此刻的我坐在教室裏,前排的學生聽到書本敲打我腦袋的聲音立馬回頭張望,盡皆盯著我。

“別打夢覺!”老師提醒我。

等老師一轉身,同學們也轉回臉去,我埋著腦袋,我就像是受到了極大的羞辱般,眼睛裏不自覺流出眼淚。

我常常向諸神祈禱,希望某一天他們能讓我考上好成績。

外婆家裏有個布娃娃菩薩,被奉在鍾姨屋子裏牆角處的神龕上。鍾姨的屋子沒住人,我時常跑到門口,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向它祈禱:“求您這次一定讓我考個好成績吧,讓我的語文和數學都考上九十多分吧……”

我堅信它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會庇佑我,總有一天會實現我的願望。每當我對校園之事感到無能為力之時,總是向它禱告,願它接受我一顆赤子之心。

當外婆問我想不想轉學的時候,我是很高興的,我可以去往新的地方,做個活潑的女孩,拋掉舊的麵具。

但轉學意味著離開熟悉的外婆家,也意味著重新適應新的居住環境。

“你四舅叫我們到那邊去,他不讓我們做土地,他說在那邊他會照顧我們。”外婆不舍地說:“你們倆姊妹也跟著我們過去,在那邊讀書。”

“我和你四舅都商量好了,替你們辦轉學證。”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內心裏壓抑著興奮。即便心情有點複雜,但很大程度上還是感到高興。

——我終於可以離開那個我不喜歡的班級了。

等我搬家的時候,我要把那些貴重的東西,裝進木匣子埋在底下,就像科麗亞的木匣一樣,不用擔心被別人偷。

暑假的一天上午,我們把一部分生活用品搬到四舅所住的鄰鎮,再回來之時,發現床罩上我那個會發光的豬寶貝不見了。

豬寶貝是去年暑假媽媽買給我們的牙刷上的墜飾,很可愛,我的那個形狀是豬,所以我叫它豬寶貝,用了一年,妹妹的那個已經壞了,不會發光了,我的仍然完好,按一下它肚皮上的按鈕,它就會發光。

自從那個蝴蝶結遺落之後,我是把它當作心肝寶貝來保護的。

從鄰鎮回來的時候,我瞥見床罩上的那個豬寶貝不見了,我頓時焉了氣般,無力,感覺世界傾頹,我發狂似的把整個床墊翻出來找,沒有,心灰意冷,接連好幾天,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我的豬寶貝到哪了去了。

後來,再也沒找到。

如同那個蝴蝶結一樣,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