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山花與野草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絢爛了早春二月。

從柵欄外擠進許多鮮豔的小黃臉,柵欄裏母雞咯咯咯地炫耀,還有鴨子被從籠中趕了出來,也嘎嘎嘎地叫醒了春天的清晨。

一場新雨後,小路淅淅瀝瀝,油菜花上盡沾濕了雨露。我和小溪窩在被子裏眠床好一會才悉悉索索爬起來,踩在清涼的拖鞋上,把毛衣和外套迅速穿上。

“好冷啊!”我們從堂屋門口出去,阿宏也從左邊鍾姨屋裏走到堂屋門口探頭看外麵,一股冷氣襲來。

阿宏一個人住在他媽媽屋裏。

我們瑟縮著頭跑到廚房裏,捧著熱燙的早飯。

“阿公要去趕集了呀,我也想去。”小阿宏見外公背著背簍撐開傘準備走出門去。

“下雨了路滑,你們就呆在家,免得把衣服弄髒了。”

“你們就待家把作業寫了,”外婆替外公補上:“放這麽長假了,我還沒看你們寫作業。”

陰雨天屋裏光線暗,我們三個都把高板凳端到簷廊,三條高板凳排成一排,再各自端條小板凳坐在旁邊,三人端端正正坐在長廊上,埋頭寫字。

這光景著實令人懷念,往昔舊憶,發黃的老照片。

我把我的圖畫本拿出來。

上學期沒用完的圖畫本,還剩一半的白紙,我在上麵臨摹一幅畫。

女孩抱著洋娃娃,側臥躺在被窩裏,對麵是映現星空的玻璃窗。

那盒小水彩筆是外婆在小賣部給我們買的,現已塗不出顏料來了。

我拿著一隻紅彩筆,取出裏麵的顏料芯,跑到水缸邊,用瓜瓢舀少量水倒在顏料芯上。

瓜瓢的水輕輕一倒都出來很多,顏料芯的一頭完全泛白,成為無色的了,另一頭是淡淡的粉紅色。

把芯重新裝上去塗色,圖畫本上是微微水紅,待得水幹這圖也皺巴巴的了。

春雨一灑三五日,未覺櫻花悄然開。

灶屋外的那棵櫻桃樹綴著白紛紛的小花,像冬日未消融的雪掛在枝頭,小路上的泥濘水灘,漸漸被我們踩幹。

又過了兩三日,李花和杏花也漸次開了,清晨的天空淡藍明淨,東邊太陽出來紅暈微染,大朵白雲流動,飄上青青之山。

柵欄邊桃花始終含苞未開,卻見風吹櫻雪飛落。

而病中時候的櫻花開得異常地遲。

“家家,櫻桃花何時才會開呀?雨後就會開嗎?”剛下了一夜春雨我就迫不及待地詢問。

“要開滿還要過好幾天呢!”

“那不是說還要下好幾場雨麽?”我看天色陰沉,雨多半還會下幾天。

“雨要下透了才好。”

“我去看看櫻花開沒有。”過了三日,雨終於停了。

沒有陽光的日子,連心情也陰鬱煩悶。

真正讓我悶悶不樂的不是沉寂冬日,而是在沉寂冬日裏被疼痛束縛,身體被禁錮,心也連同被囚禁。也因為難熬,便覺那時日漫長無期。

我穿著外婆的拖鞋走向院壩外,想讓心情舒暢點。

“小心點!”

“嗯。”我認真盯著地麵小步前進,左手緊緊護著受傷的右手,以防因為打滑而二次受傷,好不容易熬過一月,我不想再讓自己跌倒。

“家家!櫻桃花開了耶!”我大聲喊,心情霎時開朗。

“開了好多朵嘛?”外婆也驚訝。

“開了一朵耶!”即便一朵,也足以讓我開心好一陣子:“噢開了兩朵,那邊吊著還有一朵呢!”

我把小板凳端到櫻桃樹下,手因為使力而疼痛不已,我沒敢告訴外婆。我坐在樹下一動不動,等疼痛漸漸和緩。

天很藍,雲很白。午後陽光照過的土地很暖。

我半夢半醒中度過一下午,呼吸清涼的風,等黃昏時候睜眼,望見灶屋炊煙飄遠。

紅霞從竹林梢照射到瓦礫屋頂,餘暉灑到院壩一角柑桔樹上。

我站在櫻桃樹下,望著月牙掛在未開花的枝頭上。

夕陽落了下去,天空依舊淡藍澄澈。

“你把板凳放在那兒,待會兒我來端。”外婆對我喊:“中午我都忘了,你居然自己把板凳端出去了!”

我點了點頭,繼續在院壩外逗留,在小路上行走,發現水溝邊上的幾株野生蘿卜花,細瞧了許久。

花瓣甚美,脈絡清晰,淡紅亦淡紫。

“明天又要去換藥了。”晚飯後外婆把剩下的三七粉遞給我,讓我和著中藥吃下。

“每換一次都好痛啊。可以不去了不?”

“都換了幾次了?”

“六次。”我算了算時日,忽又皺眉表情難看憋著嘴:“才二十天啊,一個月都不到!我還以為過了半年了。”

“不去怎麽行,綁帶鬆了,骨頭還沒長穩。”外公很嚴肅:“去看一下總是好的。”

和外公到鎮上換藥回來後,我一直躺在**哭。

身心被壓迫,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種痛苦了,淚水奔湧而出。

“不許哭,哭是不好的,你要堅強點嘛,你看家公以前還把手腕摔斷了還不是一樣的好了,你看靈活自如呢!”外公安慰我:“你家家還不是把手摔斷過,以前收麥子從山坡上滾下去,肋骨也摔斷一根,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聽了外公的話,不知為何我哭得更厲害了。

好幾次半夜兩三點我突然痛哭起來。

外婆看我哭,心情也低落,氣上心頭,一連幾天都吃不下飯。

“看到你這樣我該心酸嘛。”外婆一副病懨懨的臉,小眼睛看著我:“晚上你一喊不舒服,我就起來扶你坐著,我都顧不得自己腳痛好幾天了。”

“……”我知道外婆風濕嚴重,這季節容易發作,我啞然無語,默默地看著外婆,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內疚。

我愛他們。

我經受的痛苦從來不比他們多,卻叫囂得比誰都厲害,還一味坦然接受恩賜隻顧全自己。

“家家,我陪你去看病吧。”次日清早我拉著外婆的衣袖撒嬌:“我都不怎麽痛了,我可以陪你到李醫生那兒去看病。”

“你家公和我一起去,你就待屋裏。”

“家公要去街市,你又不去,待會你一個人回來要走田壩,我不放心你。”我笑得很燦爛,仿佛真的沒有感到肩膀的疼痛了。

外婆大門小門都關後,我用左手輕輕扶著外婆,走在田間小路上,去了李醫生那兒拿了藥。

“家家有心髒病,我都忘了,我不該那樣讓家家生氣的,都是我不好害家家生病的。”回來的路上我忽然想起高中時有一兩個月外婆回鄉村休養,被檢查出心髒病,醫生說不能受刺激。

“是呀,你要保證以後不能再氣我嘍。”外婆露出孩子般的笑。

“嗯嗯……剛才醫生說家家你有好多種病耶,風濕、心髒、骨頭、頭痛……怎麽辦呢?”

“還不是隻有這樣了,都是醫不好的病,隻能醫一時半會,過後還不是照樣痛。”

“看吧,我叫你不要幹農活了你偏不聽,櫻桃樹那兒你又種了那麽大塊土地!”我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每次都把這些病因歸咎於種土地。

我知道,外公外婆已好多年沒種土地了。

“沒有種,那些栽的都是蔬菜,免得以後花錢買,自家的蔬菜總要幹淨新鮮些,以後想吃的時候就去摘什麽都有。”

“那家家你身體這麽弱你才是要多買點骨頭燉湯喝,你才要吃好點,不要隻想著給我弄好吃的。”

“你是我的外孫女,不體貼你體貼誰!”

我又一次啞然,握緊外婆的手,感受到溫暖的褶皺。

三月份便覺時光輕快了,月底我已大愈,綁帶沒拆,隻有偶爾輕微的疼痛了。

“等會兒下午晚點把最後一條魚煮了。”外婆說:“三姨他們要晚上才過來接你。”

這月隔三差五都會給我熬鯽魚,把最後一條魚吃了,晚上我就坐三姨的車去城裏。

暖陽照著,涼風吹著,竹葉沙沙響著,我和外婆散步在鄉間小路上,小胖狗在雜草堆上翻滾戲耍,把一身雪白裹上灰色碎屑,這樣子瘋瘋的傻傻的,又笨拙又可愛。

我聽著外婆的舊故事,有些曾聽外婆講過好幾遍,我仍覺得很新鮮。

我忘了時間。

外婆也忘了時間。

三姨已來喊我出發了。

“哦!這麽早就來了!我去把魚煮了吧。”

“三姨叫我馬上去公路上……就不煮魚了吧。”說出後一句話我覺得自己很殘忍,但又不可兩全,我語氣有點哽咽。

兩個月的鄉村歲月,離開時才覺是多麽短暫珍貴。彼時祈願逃脫,此時依依不舍。

我並未痊愈,三姨一家替我把行李搬上車。

車窗倒退的風景,把我思緒拉遠。

我心心念念那條未吃的小魚,總覺得遺失了什麽,眼眶有淚盈出,我抬頭憋回眼淚不讓任何人看見,因為我怕他們不懂而說我小家子氣。

人啊,總是不斷地在回望,隻是留戀身後。

前幾日還開得絢爛的櫻花朵朵,今兒已經謝了。

桃花倏然開了。

泥土上落滿了櫻花,我細細品味一地的芳蹤倩影,一抬眼便看見那株油桃樹,羞答答了許久的花苞終於在豔陽裏綻開。

“不要把櫻桃花摘了!”櫻桃花正絢爛的時日,外婆瞧見我正伸手抓住櫻花枝丫,站在院壩裏笑著對我大喊。

“我沒有摘!我隻是湊近看。”

“我看見花都掉了啊!你腳底下有那麽多白花瓣兒。”外婆覺得花是被我弄掉的。

是的,自從櫻花開後,我每天都這樣輕撫著枝上白色花瓣。

花兒邊開邊謝,就落在我的腳邊。

“反正以後都是要掉的,不如我現在就把它們掐了!”我朝外婆開玩笑:“說不定櫻桃就會很快結出來呢,到時候我去城裏前就可以吃到櫻桃了!”

說完,我嘻嘻地笑起來。

這種替樹謝花的想法似乎有點道理,又覺得可笑,卻不知為何可笑。

外婆微笑著,拿我沒辦法。

“——好多年都沒吃過家裏的櫻桃了啊!” 我身體漸漸好轉,吃櫻桃時節恐怕我該去城裏了,潛意識裏總認為,家鄉,是可不可居的地方。

院壩外紅豔朵朵的油桃樹是小時候移栽嫁接的。

原本是一棵小李樹,外公就拿著鋸子把它鋸掉一截,在剖麵處劈開一條縫,足夠把削尖的桃樹枝丫插進去,並用塑料口袋包裹著接合的地方。

“家公為什麽要把樹砍了?”明明可以吃到李子的,卻被砍了,不免心中有些悵然。

我覺得那棵樹很可憐,塑料口袋就像創可貼,裏麵是傷口。

“以後好吃油桃。”

外公又陸續嫁接了毛桃樹、櫻桃樹、枇杷樹,在柵欄裏和灶屋外,它們都被裹上了白色塑料,這光景就像戰場上一大批的傷員纏著綁帶裹著頭巾,令人心軟。

“重新接了的果樹以後結的果子也大個。”外婆補充。

華然家的屋子年後重修,吃過午飯後小阿宏總會去他家等他。我也小溪也一同去看他家新建的樓宇。

遠望一片廢墟,舊牆被推倒,一角的茅屋柴房還保留著。一條濕泥巴溝橫在別家老樓院和華然家廢墟之間。

我們站 在老樓院的簷廊上等著華然。

老樓院已多年不住人,主人也遷居在外。我在村裏之時,從未見過其主人,當日和村裏孩子們一同在這三層樓閣中捉迷藏,其中屋內殘留的擺設和物件,不禁讓人震顫,如迷宮般琢磨不透,又如宮殿般陰冷悚然,二樓盡頭屋裏的布偶娃娃,躺在沾灰的妝台上,恍如隔世蒼涼,驚擾了許多年後遙遠的夢。

華然雖是我同班同學,我與其交情卻不如他與小阿宏。

我們藏進長廊一側的小屋裏,華然媽用它作柴屋,裏頭堆滿了玉米稈。

我們常常鑽進長廊另一側半開的木門,又穿過長長陰暗的過道,灰色光線裏可看見灶台和豬圈,過道盡頭又猛然推開門,跳下階梯,跳入種蔬菜的土地裏,跳出一條小路,通到南南家的院前,月季花架子繞著籬笆牆兀自紅朵朵靜悄悄開放。

四月裏時而情緒低落,我偷偷跑回外婆家,外公早早打來電話,坐在車上黯然神傷呆呆遠望的我,心裏倏然一熱。

心中萬千思緒翻湧,然後靜靜望向車窗外,山穀林間小屋,任一路倒退的不算美的鄉村景色慰藉著空虛的心。

“我在車上了,再過半個小時估計就到了。”電話裏,我對外公說。

半個小時候,在小賣部外麵下車。

無人售賣零食,半掩的門,清冷寥落。

自從去年小賣部老板的老伴去世,小賣部漸漸無人打理,住在隔壁的兒子一家自然也忙於自己的土地和工作,偶爾過來照看。

我才幾歲時,那兩老口便在賣零食。

他們約莫五十歲左右,有個外孫姓孫,和我同讀一、二年級,個頭瘦小,兩耳朵邊都長了個小耳朵,像珠子,同學們常常拿它取笑。

經過小賣部,樓上的大喇叭前時常聚集著他帶回家的成群男同學們,一起嬉戲玩鬧,他似乎人緣很好。

三年級後就沒再見那孫姓同學了,聽說轉學了。

讀書時校園裏的男女孩子們皆會來此逗留一番,買廉價零食,或圍攏一圈看男同學們抽陀螺,興奮地叫喊。那一毛錢的麻辣絲和酸梅粉我也偷偷買過,我們三個孩子,一絲一絲細嚼慢咽像偷饞小貓,又趕在回到家前吃完,用手抹幾下嘴巴,把包裝袋子扔進河溝裏,毀屍滅跡。

小賣部也是聽到廣播播放的地方。

每次經過總會瞥見二樓的大喇叭。

“三隊的鄒阿公,趕快到溝底下來接電話!”一連喊上四五遍,傳到“溝上麵”村裏頭山腳下,連在山巔之上勞作的人也聽得見。

——“溝底下”是一條河的下遊,靠水稻田的地方。

那條用來灌溉的河,並不長,在近村入口後兩三百米的地方就斷塹了。

河周圍都是稻田,再往裏走地勢較高的田裏土裏是玉米秸稈,夏末秋初時田埂上便堆起了玉米垛,靠在柏楊樹邊,風幹後留作冬天的引火柴。

三月離開的時候,菜花還未謝,四月清明回來,滿山麥青十裏春風,小院掩映於深綠中。

菜花盡謝,連土地裏也無黃色蹤影,櫻桃花葉子繁密,其間綴著青青的果子。

“櫻桃還未熟呀?!”我衝外婆憋嘴。

“怎麽這麽快就熟了!你才離開幾天啊!”

才十天。

晚上下了一夜雨,堂屋裏能聽見雨打瓦片清冽的聲響,仿佛遙遠兒時不絕的回音。

竹葉也沙沙地響,渲染了沉沉的夢鄉。

第二日天亮雨便停了,春光明媚的祥和景象。

外婆在堂屋看《劉三姐》。

我在院壩太陽底下坐著,把周身上下曬一曬。

半下午太陽西斜,我趁外婆不休息,便一個人去爬山,在後院的竹林地逗留許久,欣賞葉縫中透進來的天光,天是淺藍的,葉是青綠的,影子是略帶潮濕的。

閑時歸家踏春泥,觀竹偶入徑花深。

山裏日月不知愁,百花依舊從中開。

我爬到以前刺梨花盛開的地方,卻連紅影也沒。

我記得刺梨花旁年年長了白色的火棘花,從土埂邊掉下一叢,藤蔓的葉垂落到兩米低的山溝裏。

“那個白色的花,夏天滿山都是白花花的,現在都還沒開。”

“就是長到刺梨花旁邊的那個白花呀。”看見外婆在回想,我又補充一句。

“哦!那個花呀!這幾天應該來嘍——荊棘花,懸崖邊上到處都是。”

“沒有啊。”

“你村頭的那個舅娘把後麵山坡那條路的荊棘都砍了。”

“怪不得連刺梨都沒了。”

“對麵山坡,你看!懸崖那都開了。”外婆眼力好,遠望懸崖上掛著的荊棘叢,密密麻麻開了白色花。

才走一半的距離,我已聞到它的馥鬱香氣,沁人心脾。

熟悉的味道,是記憶中最喜歡的山花的味道。

“我也要去割艾草!”六月裏我又回到外婆家。

這次是純粹地感受鄉村景致:夏日山野翠青,深山鷓鴣時鳴,我拿著相機,徘徊於光陰輾轉的庭院,看著近處的青葉掃著牆瓦,聽著遠處清澈的竹聲如溪水流淌,悠然自得,奈何拍不下這諸多美景與意境。

此般閑暇與靜謐時日,唯有少年時可一大把抓,少年時卻又誌不在此,成為而後生活裏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午後小憩時夢中的迷醉。

不時尋一場清淺清歡,淡化那厚厚的生活的濃重與陰兀,暫時蛻去周身枷鎖。

傍晚時候,天色晦暗,竹葉沙沙,風過簷廊。

我們剛好把一背簍艾草和菖蒲背回家,突然一陣急雨。

“把菖蒲根丟一根到水缸裏。”外婆拿著洗好的菖蒲根對我說。

“用什麽用處嗎?”

“防蟲的。”

夏季多雨,水缸裏總是爬進小蟲子:螞蟥和千腳蟲。

東風解凍春日漸暖時,外婆家的母雞開始孵化小雞仔。

我們三個孩子跑進孵化雞仔的四舅屋裏,看著它們破殼而出,露出黃黃的濕濕的小腦袋。

幾天後一群黃毛小雞仔跟著大母雞悠哉悠哉地穿過簷廊,進入廚房,到處搜索啄食。

“別把小雞踩到了!”外婆警告圍著小雞看新鮮的我們。

我們步步小心,深怕做錯了事。

剛出生的小雞看起來孱弱畏縮,這會子小雞仔長大一點,黃色雞毛也長順溜了,就顯得特別可愛乖巧,我們孩子都忍不住想去摸摸它們。

大白狗剛生了一條小白狗,我們防著狗兒去咬小雞仔。

白天,我們跟著外婆從籠中趕出小雞仔,數一數雞仔數,在廚房裏喂食,撒了一地的玉米粉,吃完後打開後園的柵欄門,讓它們跟著母雞媽媽四處溜達。

晚上,我們三個孩子圍成半圓又把雞仔趕回籠中,在此之前還是得數一數雞仔數,避免走丟了的小雞仔。

每天都會少那麽一兩隻雞。

“又有隻雞被踩死了!”外婆提著昨晚在籠中被其它雞仔踩死的小雞,扔到後坡道邊的廢置沼氣井裏。

一天,一群雞仔在簷廊上啄玉米粉。柱頭邊未放置平穩的鐵鏟突然倒地,木頭棒砸中幾隻活潑跳動的小雞,瞬間奄奄一息,連掙紮都沒有就不動了。

小溪很喜歡這群雞仔,親眼目睹這種場麵,她哇哇地哭了。

我也很傷心。

“我去把它們丟了。”小溪對外婆說。

“我也要去。”

“你們去吧。知不知道丟到哪兒?”

“就是後麵坡邊邊那個井,那有兩個井,丟到哪個裏頭?”

“你們去看嘛,有個井裏麵有爛衣服。”

我們三人用鐵鏟鏟著那三隻死雞仔,往坡上走。

我們決定給它們辦一場儀式。

一個井裏是幽深的水,另一個井裏是渣滓。

我和小溪都不敢望向井裏麵,最後還是小阿宏膽大一些,他把鐵鏟往下一傾,發出一聲幽幽砸地聲響,我們默默無聲,頓了幾秒,算是葬雞了。

心情慘然地走下山坡。

本來一大窩的二十多隻雞仔,雞長得半大的時候,也隻剩下十幾隻了。

打開灶屋裏的小門扉,紅櫻桃躍然入眼。

年年櫻桃紅熟後,外婆總會把住在鎮上的三姨叫來,一起摘櫻桃。

這天三姨家早早便來了,外婆準備了竹籃子,三姨和大彬哥爬上樹,清晨的櫻桃還沾有清新的水珠,呈現出更加誘人的桃紅色,水靈靈的香甜撲鼻。

三姨拿去一籃子。

我們留下一籃子。

井台邊的黃花也開了。

“你們吃不吃黃花?井邊上黃花開了,你們摘去吃吧。”

“都摘去吧,過幾天它又要開的。”

三姨把井台邊開著的粉粉的黃花都摘了。

井台邊的黃花會一直開,從春末開到秋初,井台邊一叢鮮亮的黃,在綠草間格外耀眼。

“大白狗生的小狗是女狗還是男狗?”小阿宏問外婆。

“牙狗。”外婆說。

“什麽是牙狗?”

“牙狗就是牙狗。”

“那大白狗是什麽狗呢?”

“大的是草狗,小的是牙狗。”

“大白狗和小狗不是一種狗。大白狗是女狗,小白狗就是男狗嘍。”

“沒有男狗女狗,”外婆藐了一眼,更正:“隻有草狗牙狗。”

小溪和小阿宏的生日隻相隔四天,都在春光明媚的四月。

外公煮了魚炒了幾道菜給他們過生日。

平時每天都隻一道菜。

中午我們都是從學校匆匆趕回家的,暗自猜測外公外婆為我們準備的什麽大餐,我們放下書包積極拿碗筷擺板凳,幫著端菜上桌。

夾菜前外公例行會說一句:今天誰誰誰的生日,誰要多吃點。

“今天小溪的生日,小溪要多吃點!家公專門為你煮的哦!”外公說。

“你們也多吃點,今天菜多吃不完的。不過,吃完了最好。”外婆對著我和小阿宏說。

“過幾天又是宏娃的生日,照樣這麽豐盛!”外公和藹地笑起來。

“家家,小溪吃東西好像個兔子啊。”我看見妹妹津津有味很忘我地吃著菜,那嚼法真和兔子差不多,我用手肘杵了杵外婆。

小溪轉頭看我,一臉懵懂,此時嘴巴嚼菜已變成正常的嚼法了。

“我才不是兔子。”她而後知覺我的話不對,便反駁。

“你剛才嚼菜就很像,現在都不像了。”

外婆沒看見小溪的樣子,沒有回答。

“你不信就再嚼菜看看。”

“我嚼了啊,不像兔子。”小溪夾菜這次特別注意自己的嘴巴。

“都不像了。反正剛才很像兔子。”我篤定我剛才所見。

“你是兔子變的。”我哈哈笑起來。

“吃飯就認真吃飯,少說話。”外婆說。

我們都沒說了,我邊吃邊偷瞄她,時不時她又會像兔子一樣忘我地嚼菜。

她肯定是兔精靈變的,我猜。

簷廊一方的柴樓上,屋頂木柱上掉了根繩索,掛著鳥籠懸在空中,裏麵養了幾隻鴿子,咕咕地叫,每天都得踩著梯子上去,撒把米,倒碗水。

柏楊的幹樹丫,被挽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後又用長竹篾將其捆成一大捆一大捆的,整齊地堆放擠滿柴樓各個角落。

“我去抱一捆柴下來,你們在下麵接住。”外婆說。

外婆爬上去了,摞開牆角的一捆柴,“咿咿咿——”的聲音此起彼伏。

是耗子窩!

“快把椅子邊的爛布拿起來!”

外婆接過我拿來的爛布把小耗子裹著提下樓。

“我要看!”

“我也要看!”

“耗子仔兒是什麽樣子的!”

我們都湊上去,好奇地用鏟子把布微微掀開。

肉紅色的,還沒有長毛,咿咿咿的叫著,看上去挺可憐的。

“快把小耗子扔到垃圾坑裏去。”外婆吩咐我們。

我們誰都沒動,怯怯地有點害怕,也有點不安,它們畢竟是活的。

“你不把它們扔了,你養著它們呀,它們會回來吃你的糧食的。”外婆親自提著小耗子走出院壩。

至於扔在什麽地方了,我們都沒問,況且外婆也是不會讓我們知曉或找到的。

那隻大耗子肯定還在閣樓上或鑽進裏屋的閣樓了,扔下孩子自己逃跑得無影無蹤。

或許它會回來報仇。

“那隻大耗子肯定還在樓上,我們把黃貓逮到,讓它上去抓耗子。”外婆不甘心。

我們從廚房裏把大黃貓抓去,爬上梯子把它留在柴樓上,又把梯子摞開,不讓它下來。

“喵——喵——”

“咦!貓咪怎麽跑下來的!”黃貓就在小阿宏腳邊。

中午吃飯的時候,它居然不知從什麽地方跳下來的。

“柴樓頂上有個洞,它肯定從那鑽進裏屋樓上然後跳到櫃子上,那樣子跳下來的。”

裏屋上方也有個樓,不是柴樓,而是擱置雜物的,外婆一從梯子上爬上去,我也從後跟著,踩在略微晃動的竹和柏木混合搭建的樓板上,對那些灰塵滿滿的雜物異常好奇,總覺得那隨意散亂的物件中暗藏寶物。

屋頂掛了兩編織袋舊衣裳,外婆翻看的時候,我也湊過去,翻看有沒有古老又美麗的裙裳。

隻有不合時宜的肥大衣裳,和幾件破舊的中山裝。

每次搜尋總是無功而返,仍不能減退我對雜物樓的熱情與好奇。

說不定還能在某個角落找到我那個遺失許久的蝴蝶結。

“小泉,你在哪去了?”外婆發現我不見了,大聲喊我。

“我在樓上!”

“你在樓上幹什麽?”

“我爬上來耍會兒,等一下就下來。”

“你在樓上舀點清油下來。”

“清油?哪裏有清油?”我不知道外婆竟把清油放在樓上。

“最裏頭邊,你把那一堆長木塊摞開,有個缸子。”外婆已站在裏屋梯子下,半爬上梯子把瓷盅和清油罐子遞給我:“慢點,別把油舀灑了。”

“缸子打不開。”我摞開了擋住油缸的木柴,畏懼不前,擔心自己弄不好會毀了這一大缸清油。

“我上來,你不要動。”

外婆上樓的時候,我站的位置搖晃明顯。

“會不會跨呀?!這個樓好搖呀。”

“不會的,腳下幾大根的長木頭,結實得很。”

外婆一走到油缸邊,三下五除二就舀好清油,封好蓋子,重堆上木塊,遮住了清油缸。

“你下去不?”

“我還想再耍會兒。”

等外婆下樓後,我又繼續搜尋,在媽媽給我做的那個小布包裏,發現了一條大紗巾,粉紅有褶皺,我拿下去給外婆看。

“家家,這是誰的?”我披在肩上。

“你媽媽那會兒結婚的,你咋個找到的啦?”外婆似乎都忘了自己還保留這些東西。

“屋頭樓上找到的。”我嘻嘻一笑,撒嬌:“家家,我拿去耍嘛,我不得弄壞的。”

“嗯。你拿去嘛。”

我把小溪叫去裏屋,我們踩在床涼席上,肩披著紅紗巾走模特,白紗罩內紅影綽綽,傳來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

清涼的風穿過指尖,傳來夏的訊息。

涼風過後,便是等了三季的躁動,蟄居的動物開始出沒深山,第一場夏雨後的樹梢細密的蟬聲起伏。

外婆家隔壁住的是大春舅舅。外婆家的豬圈後牆與他家的豬圈有一水溝之隔。

夏日雨水和屋簷水沿著水溝一路流下,從靠坡的竹林地到院前的垃圾坑。

夏季,垃圾坑裏,總是或多或少蓄了積水。

大春舅舅屋裏潮濕,燈光昏暗,家具簡陋,牆上卻掛有很多火炮,微光中更加令人望而生畏。

大春舅舅是專門發明火炮的,外婆說。

我們捉迷藏的孩子會從後門進去,從窄窄的小門擠過去,進入廚房,廚房灶台的白瓷磚顯得漂亮許多。再從正門衝出去,可不能衝得太狠了,因為前邊階沿下有一口水井,怕有時候井蓋沒合。

“樓上還有一些柴,陳阿婆拿去引火吧。”大春舅舅的家已陸續搬去了城裏。

即便灶台完好,灶台上方的擱放什物的竹架裏都已腐朽,落下蟲噬的白色粉末。

大春舅舅有個兒子,比風哥哥還大些,跟著回來辦理手續並搬東西。

小阿宏特別喜歡他,他脾氣好又很親切,帶著黑框眼鏡,散發著書生氣質。

“窩窩!窩窩!”老遠,小阿宏就站在院壩裏喊書生哥哥。

“窩窩!哈哈哈哈——宏娃兒喊你窩——窩!”風哥哥也跟著來了,對於小阿宏的發音,真讓人忍俊不禁,風哥哥故意加重的那兩個字的音調,同時拖長語調。

“風窩窩,你也來啦,我們可以一起耍嘞!”

“你看,宏娃好可愛。”書生哥哥終於不動聲色地反擊。

書生哥哥住了兩三日,便又去往他的求學之地,遠在異鄉的遼寧,和四川萬裏之遙,行程不可估量,歸期也不可估量。

後來書生哥哥在那邊找了工作買房安家,從此異鄉成了家鄉。

隔壁的屋子也沒人再修葺翻新了,任它日曬雨淋,在風中傾頹。

外婆說,後坡的那棵羊奶子樹結果了。

我們三人準備好衣兜,蹦蹦跳跳、你追我趕爬上山坡,每個人都想第一個爬到羊奶子樹前,想第一個嚐鮮。

羊奶子樹在土埂邊,下麵是兩米高的崖。

羊奶子樹很高,我們找來長樹枝把結滿果子的羊奶子枝丫勾到身旁,微微欠身一把抓住,雙腳也緊緊勾著旁邊的柏楊樹。

我們都像野蠻人,瘋狂地折下一大截枝丫,摘下紅色果子就放在衣兜裏,誰摘誰得,不會平攤戰果。

“別把大枝丫折了!”我對小阿宏和小溪說:“像你們那樣折,它明年就不結果了,我們就吃不到了。”

有一半的果子還沒熟,青青的。

“我們把紅的摘了,青的留著,過幾天再來。”

看著滿樹的羊奶子,摘下來也沒多少,我們坐在土埂上,嚐完酸澀的果子才回家。

土埂向裏的那塊大土地,一片金黃,麥子已熟,綴著沉甸甸的穗。

剛入五月時候,外公外婆就把山頂上的菜籽收割了,黑黝黝的菜籽被曬在大竹席上,曬幹後請有三輪車的人家幫忙把菜籽運到街市,隱匿在街中間地段的小小的打油廠,一條街都是濃烈的菜油味、油枯味。

回家後,外婆把樓上油缸裏的陳年菜油倒到大瓷盆裏,把新油倒進油缸,封蓋,堆柴。

那一編織袋的油枯,每日清早抓一把放進大鍋裏煮的豬食裏。

秧田在校門口外麵,也在小賣部後麵。

對麵的河田壩裏,農人們忙著插秧。

教室裏不時飄來濕泥攪拌河水的味道,渾濁中帶點清香。

孩子們散學後也跟著大人們穿梭田間,挽起褲腳露出膝蓋,走在水草豐滿的田埂上,脫下涼鞋光著腳丫隨後坐在一處相對幹燥的田埂上,撂下小書包,興衝衝伸腳試探水深。

三叔和四舅兩家都未在城裏,離得外婆家也近,都回來幫忙插秧子。

剛開學後,外公就請人拉著牛把我家那幾塊田犁了,泥土新翻,河裏的過江藤和其它蔓生野草都掩埋入泥裏,成了養料,孕育田野。

公路下有個水閘口,春天搬開石頭把上遊河水引到田裏。

渾濁的水田裏,沒有野草的蹤跡。

外婆叫我們把褲腳挽高點,別把褲子衣服弄濕了。

我們已經把褲腳挽得老高了。

“小泉,你去把那邊的秧子背過來。”三姨指了指田一角的背簍。

背簍裏是一株株的小秧苗,青葉未幹,水珠晶瑩,依約有嫩香,被整齊地放著,根上還留有一小塊濕泥巴。

我把背簍放在離三姨最近的路邊。

“把秧子給我抱過來哇!”

我又摸索著下田,抱著秧苗小心走在涼冰冰的田裏,待到田中,水已及膝。

我另抱了一抱秧苗在旁邊新起一排,學著大人模樣插秧苗,陷在泥中的腳偶爾會被一根掩埋的繩草勒住,或踩到去年收割留下的稻草莖和稻草根。

小賣部的後院是一片小竹林,連著這一方稻田,鴨腳板樹傍著路邊小屋早在春風中吹開綠葉,草木清幽,秧苗微**,倒映出水中另一重天地,無限風光,層林染綠,大人和孩子們的身影,穿梭忙碌著。

農家五月人最忙。

中午放學回家,簷廊上放了一個大機器,麥稈紛飛,撲滿簷廊的麥芒遮住眼,仿若看到的是朦朧古老世界。我走近細瞧他們打麥子,麥子碎屑沾在臉上,皮膚很癢。

外婆去“溝底下”請了幾個人幫忙割麥子打麥子,外公主廚,正在灶屋裏做飯炒菜。外婆調度人員打麥子,隨後又去擺放桌子板凳碗筷。

滿滿坐了兩桌。

那個傻女也來吃午飯,她爹幫我們打麥子。

她是我的同班同學,瘋瘋癲癲的傻子,智力如三歲小孩,說話也吐字不清。

在班裏,我最討厭她,數她最髒最臭,偏偏她坐在我的正後麵,她在最後一排,我倒數第二排。

上課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後麵自言自語,用如同十幾年沒排過陰溝水的陰溝般髒臭的手拍我的肩膀。

我向前傾不理她。

我朝她瞪眼,警告她,她依舊用髒手緊拽著我的頭發。

她是個瘋子,是個傻子。

我向老師求助,老師卻視而不見,說“她是傻的,不會欺負你的。”

她媽媽也是傻子,說話也口吃,不過沒有她那麽多動,傻子媽生了許多孩子,卻養育不來孩子,隻有她一個活下來,她也差點被她媽媽捂死,這年傻子媽又生了個孩子,後來聽人說那還不會走路的小孩感染了非典死了。

那時候,讀小學的我,非典流行病一傳出,嚇得人心惶惶,過了一陣子後不知怎的就無疾而終了,沒人在談論非典了。

十多年後才偶然想起:“哦,那個時候,我們那似乎發生過非典,我都忘了。這麽一說,我記得好像那個傻子媽有個兒子死於非典。”

“不是非典,是被傻子媽捂死的,”外婆糾正:“她帶不成孩子的,四五歲了還抱在懷裏捂著不讓走路。”

吃飯的時候,傻女同我一桌,能聞到她散發的那一身惡臭。

她夾菜的手是爪的、抽風的,她是撇子,她把全桌的每一樣菜都夾些到碗裏,被她夾過的菜就像雞啄過似的,桌上到處掉落她夾落的菜,好好一頓美餐都被她給毀了,我忍著厭惡隻吃了一點我一開始還蠻期待的午餐。

我起身準備去舀點沒被她糟蹋的米湯。

她也跟來。

米湯在我身後不遠的板凳上。

我舀了滿滿一碗。

她也興奮地拿過勺子,她雞爪般的手一動,一大盆的米湯就給倒在地上,又毀了。

我外婆對她露出鄙夷神色,我也橫眉怒眼瞪著她。她卻傻笑,一臉興奮,對做錯事一點概念和認知也沒有。——這讓我們氣急敗壞,卻不好發作,畢竟她爹幫我家出了氣力。

去學校的路上,她也跟著我,腳步空虛身體極不平衡,亂踩著向前,還一直喊我:“石……石……泉……石泉……”我看見她說話的時候一長串口水在掉,胸口衣領處一灘口水汙跡,全身上下都是髒的。

“以後再也不會請她家了。”外婆當晚就對我說:“再請的話,她要把你桌子都掀翻,傻子她是做錯了事情都不知道的。”

“家家,我剛在公路邊遇到那個傻子了。”我去鎮上換藥回來的路上遇見了那個傻女。

“……”

“就是小學和我一起讀書那個傻子!你不是說她前幾年就被她媽賣了麽?怎麽又回來啦?”

“別人不要她了,她還不是隻有回來?!”

“為什麽不要她?”

“生了孩子了,還要一個傻子做什!”

“賣得那麽遠,她居然自己一個人就跑回來了。”

“本來我們都隔的遠的,在公路上那會,走近了她就在我麵前張牙舞爪,喊我去街上,她說街上好耍!她還問我‘你曉得……在哪裏’。她說的話吐字不清,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啥,然後我就對她搖頭,就很快走回來了——我以為她會抓住我不準我走,以前她老愛抓我,我走了很遠才轉回去看她,結果她又去問路過的其他人了。她肯定認不到我了。”

外婆認真地聽著我講述。

“她這次跑回來,比以前幹淨些了,但還是邋遢。”

“她還得回去不?”

“以前都跑回來過好幾次,那邊的人也過來把她帶回去。她在那邊還是過的好。那邊的哥哥嫂嫂都對她很好。”

“哥哥嫂嫂?”

“他們是兩兄弟,弟弟斷了一條腿,娶不到媳婦,家裏不太富裕,就花錢買了個傻女。他有個哥哥和嫂子,都在那邊鎮上教書,嫂子也對她特別好。”

“那她為啥子回來啦?”

“還不是她媽,把她騙回來的。”

“當年也是她媽把她賣了的啊,這會又把她騙回來。”

“她媽還不是為了錢,想到她在第一家那過得那麽好,自己又沒得到幾個錢,就把她騙回來後又把她賣了,買去的這家人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了,經常用鞭子抽她,扇她耳光,還用拳頭往死裏揍她,把她打得鮮血直流。她就自己逃回來了,逃了好幾次了。”

“好狠呀,那些人太殘忍了。”聽完外婆講的故事,我突然覺得傻女很可憐。

“一個傻子你不給他幹活,還拿你來幹什麽,你逃回去了還不是逃回去了,別人還懶得來找你,懶得供養你!”

“也是。”我低頭不語了。

“傻子還不是不知好歹,第一個對她那麽好的人家,她還聽信她媽的話,一起騙那家人的錢,偷那人家的東西回娘家,他還不是想到她給他生了個娃兒,也就算了。本來那個弟弟都想把她養一輩子的,結果她做出這麽些事。”

“這樣啊!那個傻子本來就傻嘛,不知道好壞的。她媽媽也有點傻。”

“不是有點傻,是傻得很。”

“就隻有那個男的不傻。”我說的是傻子的爹。

“哪個?”

“經常看到他牽豬到街上去的那個男的,傻子她老漢。”方言“老漢”指“爹”。

“他不傻,還不是看起來瓜兮兮的,以前還不是討不到老婆的。”說到這,外婆壓低聲音:“傻子還和她娘‘爭房’呢!”

外公一早帶我去換藥後,叫我慢走回來,外公便趕集去了,屋裏隻有我和外婆挨著坐在兩把椅子上,想起什麽便說什麽,我倆像年齡相仿的好朋友,談天說地,描述各自所見所聞的趣聞軼事。

“什麽是爭房?”

“竟有這種事情!我以為我們這些地方是不會有的。她爹呢?”

“她爹不幹。晚上她就把她娘趕出去,她進去後就把門鎖到,這些盡是背德的事啊。”

“還不是她媽媽的報應!”

“壞事做多了要遭天譴。”

“我記得,他有個小兒子,前幾年我都看到他有那麽大了,老是呆呆地坐在門前,現在該讀小學了吧?”

“死了。”

“咦?怎麽回事?”

“被磚砸死了……那個男的想把房子砌個二樓,那天也巧得狠,樓上直衝衝落下塊磚,砸中他兒子天靈蓋。”

“我還以為他們終於養大一個娃兒,結果……”

下一次去街市換藥路過那家時,我下意識望了望,常年開著的堂屋門,還一直開著,小院壩裏確實沒有那個一直呆坐的孩子,一種悲哀與畏懼席染心頭,久久不能平靜。

“我這麽久疼痛沒好,是因為鄉下陰氣太重了吧。”在鄉下的日子,已經好幾次黃昏時候聽到山的另一頭響起哀歌。

那些翻山越嶺傳到耳朵裏的亡人哀歌,令我心情幾度~鬱消沉。

“別想那些事,生活總會好轉的。”外公說。

我有兩三條夏天的長裙子,我從沒穿裙子到校園去過。

我隻在家裏穿裙子。

裙子是姑婆孫女的,雖然有點舊,但也很漂亮。

端午節到了,客人們來了,外婆去山坡上扯了許多株艾草掛在門楣上,外公去街市買了些雄黃酒,就在幾天前院壩外的石縫處垂掛著一大塊蛇蛻的白皮。

校園圍牆後的竹林坡道上,有孩子看到一條小菜花蛇,無所畏懼的其他孩子們也都跑過去捉蛇。

“那條蛇是死的。”有孩子說:“剛都還在這,這會就不見了。”

我和其餘兩個女同學散學後在清掃圍牆外的紙張碎屑和零食垃圾,旁觀湊熱鬧的孩子們,不一會自找沒趣也就散了回家了。

“我們去砍點牛皮菜。”外婆正被著背簍招呼阿非哥和她一起去。

我也跟著去。

外婆沒砍牛皮菜,在每棵牛皮菜上剝下兩三皮老葉子回去煮豬食,剩下的就還可繼續生長,外婆選出幾株長得特別好的,不動它們,讓它們發芽抽苔結籽,籽留到下一年栽。

“阿婆,那邊月亮都出來了!”阿非哥指著天邊淡銀色月牙對外婆說。

“不能指月亮,月亮要割耳朵!”

“快給月亮磕頭求饒,喊它不要割你耳朵。”非媽媽隨即替阿非出主意。

阿非哥望望外婆,又望望媽媽。

撲哧一下趕緊跪在了地方,麵向月亮,三叩頭,嘴裏念念有詞:“月亮公公,你不要割我耳朵!月亮公公,你不要割我耳朵!月亮公公……”

我在一旁偷偷地笑了。

他們在外婆家睡了一晚。

“我看看!”非媽媽看了看阿非的耳朵:“有一條刀痕!你莫去碰它,我給你擦點酒。”

“在哪?”我湊過去想看阿非哥的耳背。

阿非哥捂著不讓我看,樣子很可疑。

我也不知真假了。

但我也從此畏懼,不敢指月亮,看見月亮出來,總是小心謹慎,怕一不小心伸手指月亮。

“月亮在那兒!藏起來了!”後來一次我們坐在院壩裏乘涼,我指著屋頂竹林梢若隱若現的月亮對小溪說。

“不能指月亮!”小溪狠狠瞪我一眼。

“沒有關係的吧!”我撇嘴,立刻收手。

“要被割耳朵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故意的才會受懲罰!”我試圖說服小溪,也試圖壓製內心逐漸升起的恐懼。

夜晚我睡了不安的一覺,躺在**默念無數遍:“月亮公公,求你別割我耳朵。”

清晨醒來的時候,耳朵沒有被割,但耳背有點痛。

那絕對是心理作用。

那個時候的我從此把月亮視作神聖的東西,覺得它可以應驗某些古老傳說。

六月的火棘花滿山竟放,丘陵山坡、林緣灌叢、溪邊村旁、懸崖邊掛著的,皆是一大叢白色小花。

灶屋外彌漫著翁鬱的盛夏的野草香氣。我們在草叢裏撿用竹竿敲落的李子,時而摸到一株癩蛤蟆草的葉子,凹凸不平,像池塘裏癩蛤蟆的背。

午後濃烈陽光照在灶屋外的草叢上,有大蝴蝶顫顫巍巍落在常年開放在灶屋外的不知名的野花上,我們拿著從角落裏搜尋來的空塑料瓶,用剪刀戳開幾個小洞,把捉到的蝴蝶裝進去,我們沒網,便空手捉,結果隻捉到兩隻,手上卻給沾了蝴蝶翅膀上的金粉,我們趕緊在草葉子上抹一抹,怕那金粉有毒。

花朵上的蝴蝶閃著白色翅膀,靈動地跳著花間舞,輕巧地避開了我們的小手,越過柵欄,飛往後院,飛到高處,飛到我們捉不到的地方。

紛紛揚揚的蝴蝶中,有一兩隻蜻蜓,我們也跑去捉,我們把全身塗抹著金粉的蝴蝶放了,準備裝蜻蜓。

我們一路尾隨款款而飛的小蜻蜓,沿著山路奔跑,跳過水溝,鑽進菜園,都在我們伸手剛要觸及它們時,它們巧妙逃脫了。

和外婆在山坡上栽插紅薯尖時,我在懸崖邊刨到像粉筆一樣能寫出白字的白石頭。

我們約同村的女孩小鈴鐺一起去爬山采花挖礦。

今夏的第一隻蟬在院壩正對外麵的那棵柏楊樹上吟唱著沙啞的知了歌,午後,小鈴鐺到來時,我和小溪在欣賞一隻緊緊抓在柑樹上的蟬蛻,是個空殼子。

阿宏也把同村的兩個男孩南南和華然一同叫來,我們幾個孩子一同穿過竹林地悠哉悠哉爬上山坡。

每個周六,我們孩子都不想做作業,默認周末晚上來趕。

我們三個女孩兒一見花就愛不釋手,折了許多枝,每枝都布滿刺,我們用指甲小心翼翼把一些刺給拔了,以便握在手裏。

另外三個男孩兒喜歡看小動物,用石頭打水溝裏的蛤蟆,濺起的水花把蛤蟆嚇得調回井裏,他們又折了黃金條,一路揮舞著,如舞劍,小小英姿到處張望搜尋新奇有趣的東西。

白日寂靜的山野時不時傳來三兩聲鷓鴣鳴。

“那兒有個鳥窩!”隨著阿宏所指方向望去,深綠的柏楊樹上,樹杈間有一個小窩。

隻可惜樹太好,黃金條根本夠不著,不然孩子們都會把窩連同鳥蛋一同搗下來玩耍。

小阿宏調皮愛搗鳥窩,屋後竹林裏有一個藏得極為隱蔽的鳥窩都被他找到了,當他把鳥窩捧回來的時候,外婆把他罵了一頓。

“我早就看到這個鳥窩了,一直沒看到鳥媽媽,我就拿回來幫它孵出來。”

“摸了鳥蛋,手要爛的。快把鳥窩放回去。”

阿宏隻好把鳥窩放回原位,給它又墊了些幹竹葉,放好鳥蛋,再用竹葉蓋好鳥蛋,不讓它冷著。

幾天後,他又去看,那窩還在那,那三個鳥蛋還在那,鳥媽媽一直沒來。

“它一定是被你嚇跑了,你還是不要去管它們了。”

“可是——”

“你信不信,隻要你不去看它們,它們一定會孵成小鳥的。”

後來有一天,早已經忘了此事,一時想起又跑去看,那鳥窩已是空巢了。

沒有鳥兒居住的窩,在夏日山雨中潮濕塌落,又回到了竹葉滿地的地麵。

小徑邊開著蒲公英和黃色小野菊,玉米地裏一兩株草上結著一兩顆紅色的蛇莓,還有山溝上垂著的草莖掛著燈籠般的小果子。

遙望滿山深綠,深藏著待人探索與挖掘的未知美。

未知而充滿野性,璞真而不單一。

我們爬到山坡頂,站在最高處,周圍皆是剛插不久的小苕尖,烈日下它們都懨懨的懶懶的,像口渴的孩子有氣無力。

土埂邊向下的崖坡皆是高高又密集的芭茅草,青青的葉子在藍天下微微搖曳,從葉縫中能看到遠處山穀下的青色水田和灰瓦屋舍,以及蜿蜒的白色公路,穿過兩山中開的埡口。

“不要把紅苕藤給踩到了!”我告誡他們別亂跳。山坡頂上這塊地是外婆家的,若是外婆知道我帶他們來破壞莊稼,我可會被責罵的。

我帶著小溪和鈴鐺妹妹到有白石頭的坡道邊,阿宏三人則朝遠處更深綠的山林走去。

坡道邊絲茅草叢生,野地瓜藤纏繞,我把一直拿著的刺梨花擱一旁,用手扒開上次我用野草遮擋住的地方,是我刨過的痕跡,我又刨開旁邊細碎的粉末狀幹泥巴,露出一塊石頭,白色石頭長在灰石中,右手輕輕一摳,白色石頭就落在我左手手心,白石很脆也不多,我們每人各得一小塊,放在衣兜裏小心維護,回去之後在泥巴牆上寫字。

如今端午已過,野地瓜藤早已爬滿坡道,我們順著瓜藤,摸著幾個暗紅色小地瓜,我們摘來嚐嚐,然後一口吐了。

味道怪怪的。

“那邊的桑葚皆了一樹呢!”另一處崖邊有棵桑葚樹,興許是在山野深處沒有什麽人來采,小阿宏招呼我們過去。

崖下是別人種的土地,崖邊桑葚樹上結著暗紫色桑葚果子,大顆,已熟透,我們爭搶著才來吃,手上盡沾了它的紅汁,黏黏的,我們未嚐盡興,亦把淡紅色的桑葚也摘來吃了。

下坡時,我們走的另一條路,到達了華然家,在他家菜園子裏摘早番茄吃,在泥牆後抓地牯牛和鼠婦,進入他院外的石凳上坐了一會兒,又爬上他家旁邊的舊樓玩了幾盤迷藏,直到日影西斜,餘暉潑灑到小院。

“小泉!小溪!宏宏!你們在哪裏?!天都黑了喲!”外婆的呼喊從村最裏頭傳過來。

我們走山村主路回去,主路上有一個堆滿雜草的破屋子,一直無人打理,有別家到處啄食的母雞鑽進去,下幾個雞蛋在裏頭。小阿宏先躲迷藏躲在此處,偶然發現好幾個雞蛋,他也悄悄地不與任何人提。

我們是不敢躲進去的,我們怕有蛇之類的動物藏在雜草中。

回家的路上,隻我們三個孩子,阿宏給我們做了個手勢,暗示我們悄悄的不準大喊,阿宏遂跑上去摸出那四五個雞蛋,藏在懷裏快速溜回了家,一臉興奮,給阿婆報告這一番成果,便自行放進碗櫃的抽屜裏。

“你做不成作業就去找小鈴鐺嘛。”外婆對小溪說。小鈴鐺和小溪小宏都在同班。

小溪偶爾會把作業拿到小鈴鐺家去做。我和阿宏也跟著去。

做作業隻是托詞,實則是玩耍,還可以看點播台的動畫片。

她家在一座大樓房的後麵,光線被遮擋,又靠著山,更顯得幽癖潮濕。

我們先在她家房屋對著的大樓房裏捉迷藏,雖然沒人居住,但樓上樓下的門皆是鎖著的,走廊上堆滿了小鈴鐺家的柴。

聽外婆說小鈴鐺一家明年或後麵都要搬到城市裏去。

小鈴鐺也會到城裏讀書了吧。

小溪每日都和她一起回家,商討學習,儼然是最好的朋友了。

捉玩迷藏滿頭大汗擠坐在她家小**,為幽默的動畫片嘴咧開了花。

村裏的啞巴也會在她家門口站一站,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和鈴鐺一家沾親帶故。

啞巴挨著小鈴鐺家的牆壁搭了一間簡陋的竹屋。兩家挨得如此近,卻炊煮各不相幹,似乎言語也少得很。

似乎啞巴總粘著小鈴鐺一家,甩也甩不掉。

小鈴鐺一家還沒搬進偏僻小屋,還在大樓房的旁邊時,啞巴便挨著她家,也是搭了個小竹屋。啞巴的小竹屋前邊還有個稍微寬大些的竹屋,搭得還比較緊致,裏麵住著一孤寡老人,那老人與我家有些許過節,還常偷村裏人的雞鴨,竹屋裏常傳來雞鴨叫聲,他不承認,村裏人皆看他不順眼,也許是受了詛咒,無病無傷就命絕在家中。

啞巴也是個無依無靠的人,約莫四五十歲,依然無妻無兒,他總傍著別家房子而居,是為了尋求依靠吧。啞巴在竹屋外的主路上搭了一個木架子,綠色藤蔓爬滿架子,那兩三米的路頓時變成一條綠蔭小道,有一刻我覺得很詩意,卻不會大膽出言讚美,更多地感到一種酸楚與痛心。

或許覺得他可憐吧,所以不忍心讚美,讚美隻會更覺深切的悲哀與憐憫。

“小泉小溪!天要下雨了!把院壩裏晾的衣服收了,把豬圈屋簷邊的那雙布鞋也收了!”在外麵玉米地裏鋤草的外婆喊我們,我們在廊上做作業。

黃昏時候天色忽地陰沉,暴雨急至,大顆雨珠已稀稀拉拉地落下。我們趕緊放下手中鉛筆,去收拾外婆所說的衣服和鞋子。外公和外婆也馬上回來了,抖落身上的雨珠,擱好鋤頭,脫下膠鞋,坐在廊上觀看雨中的院壩。

夏季的暴雨淅淅瀝瀝,屋頂竹葉沙沙擦著瓦片的聲音,持續不斷,安寧祥和。

雨霧朦朧,天色暗了,灶屋燈光亮了。

外公外婆煮了鹽菜渾湯麵,麵條裏有鹽菜和肉片。

下雨的夜晚,最喜歡吃這樣一碗熱乎乎的渾湯麵條,此中美味就著那沙沙竹聲雨聲一同吃下,連湯也喝光,睡夢是綿長而甜美的。

雨後清涼的風,吹動半幹的樹葉,蟬聲透過顫動的綠葉間幽幽傳來。

雨後的白天,路未幹,有時周末,我們穿著各自的小膠鞋去山坡上鋤草,調皮的阿宏等我們走到竹林地時,冷不防就搖動幾下我們身邊的竹子,他快速躲開,雨珠皆數落在我們身上,我也邊走邊謀劃著捉弄他倆一場,等各自防備減輕,我也趁機搖幾下他們正經過的柏楊樹,悉悉率率落下許多水珠,夏日的清涼。

以後下雨,無論走在山坡上還是村路上,我們時不時會想起這個遊戲,偷襲各自一番。

孩子的我們,玩了許多遊戲,最愛那捉迷藏,那似乎是永遠也玩不膩的遊戲。

最後一次玩捉迷藏,是這年夏天,同村孩子一起玩迷藏。

我一個人躲在老屋半牆下。

那個新回來的所謂的哥哥也參與了我們的遊戲,以前從未見過他,大人們叫我們喊他哥哥,年齡和彬表哥差不多。

他也跟了進來,我以為他也會和我一樣藏在這裏,沒想到下一秒他突然把我按倒在地,這一瞬間內心意識到危險迫近,腦海裏模糊的印象已預感到可能要發生的事情,我急切地想推開那人。

夏天穿得單薄,我立馬狠狠地朝那人手臂上咬去,連忙起身跑回家。

“沒什麽……沒什麽啦。”我不留痕跡地笑道。

我進了裏屋,沒開燈,在黑暗中把全身上下的衣服通通換了。

即便毫發無損,即便後來再沒看見那人,捉迷藏於我已成了可恥的回憶。以後的種種談及或想起捉迷藏都會附帶地想起那難以對人啟齒之事。

這之後我常常躲進裏屋,摸著自己的胸脯,我敏感地覺察到它的小小變化,正在萌生出某種可怕的欲望,我既期待同時又感到這欲望的可恥,我極力壓製——我把雙手放在胸前,才覺那欲望漸漸平息。

此般怪異的自己,我不敢開燈瞧。

我也怕外婆撞見這般怪異的我。

我厭惡成為女人!

我永遠都不會成為女人!

最後毫無波瀾自言自語的我,更像是在虔誠地發誓。

我走出昏暗的裏屋,外麵明亮的光照過來,我的眼神躲閃著,像一個做了壞事的孩子。

風車咯吱咯吱轉著,玉米碎屑紛飛落下院壩,玉米粒落入籮筐裏。

今天玉米粒就曬幹了,經風車過濾一次就可裝進糧食櫃子裏。

最熱的那幾天,玉米都折磨了我們好些天,我們把山坡上的苞穀掰回家,堆滿了長廊兩邊,連堂屋也被占了半個屋子。

八月的蚊子繁生,到處招惹人,外婆取了裝滿雜草碎屑的火盆子,火盆子裏炊著串串白煙,繞著正掰玉米粒的我們,蚊蟲被驅走不敢靠近。

傍晚,收完玉米粒,把院壩打掃幹淨,外婆獎勵了我們每人一個灰包蛋。

打完胡豆後,外婆同樣也獎勵了我們灰包蛋,我們皆歡喜,不忍吃完。

這一月似乎沒怎麽下雨,白天院壩曬得滾燙,外公用連蓋打胡豆和豌豆,我們用竹耙把胡豆殼撈進背簍,倒到灶屋裏。

“你們去屋裏,外麵灰塵大!”下午外婆叫我們去屋裏睡一會。

我們進屋後,外婆把四處的門皆關了,外公打連蓋的聲音啪嗒啪嗒地有節奏響著,我們很快睡沉了。

進屋時天還未黑,從昏睡中醒來推開門時,橘黃夕陽越過屋頂潑灑到庭院,外公在撈胡豆殼。

我去灶屋水缸裏舀了一碗水,咕嚕咕嚕喝個不停。

“溫水壺裏有開水!小心喝多了待會拉肚子!”外婆擔憂地道。

“井水好喝又涼快呢!”

後院的葡萄架子每年這時候都結了串串青葡萄。

還是玉米粒大的小青葡萄時,外婆拿了一疊舊報紙,吩咐我們一起去把葡萄串裹起來,以防山中鳥兒來啄。

我們每日都去偷瞧,此時葡萄應已熟了啊。

“小泉,快過來!”外婆叫我去後院,語氣喜悅。

“快拿去!這串熟了!”外婆遞給我一串青葡萄。

小溪和阿宏也聞風趕來,也各得一串葡萄。

“就是這品種,你們嚐嚐看,甜不甜?”

“甜的咦!居然還青的就甜了!”

小孩子隻覺這太不可思議了。

外婆叫我們去堰塘邊割豬草,她幹活累了一天了。

我們念著玩,你推給我,我推給你,誰也不去。

“不去就算了!我去!”外婆實在生氣了,拿起背簍就往外走。

“我去,我去。”我連忙說,把外婆的背簍搶過來。

“走嘛,我們一起去割過江藤,堰塘那也很好耍的。”我對小溪和阿宏說。

村裏有個堰塘,比老家的小魚塘大好幾倍。

堰塘裏深淺不一,較深處是水,上麵浮著鴨子,較淺處長滿野草,似有蘆葦或荻花,還有一些**的地表,土壤龜裂幹燥,我們可以踩上去。過江藤就長在堰塘邊,我們並不需要涉水,就可用鐮刀割下這些藤蔓野草,放進背簍裏。

運氣好的話,還可在野草叢中找到一兩個鴨蛋呢。

我們用菜刀把這些豬草和牛皮菜切碎,加點去年閘刀閘碎的幹苕藤,再配上一鬥升玉米粗粉,便混合成了第二日早起煮的豬食。

秋天的河田邊上,到處都是木賊草和狗尾巴,水田裏堆了稻草垛,曠野秋風微涼,遠處小山,山下有小屋舍。

收割完稻穀,田野上就此般空曠邈遠了。

散學後我們習慣從田野小路上繞回家,田野上有很多大人們來往,我喜歡瞧那路邊草叢,也曾發現一把生鏽的小刀,撿回家還能削鉛筆。

秋天開學後沒幾天,老師欽點我和其他兩位同學參加朗讀比賽,比賽要到鎮中心小學去。

每天早上,她把我們三個叫去辦公室裏朗讀,課下我從來不朗讀,不作準備。

以至於到了那天,我到了鎮中心小學卻找不到教室。

“從那進去!”好心人給我指路。

我推開門,進門的桌邊坐兩個人,私自閑聊著,我以為他們也是等在教室裏參加朗讀比賽的,沒認真看那兩人,便兀自低頭向教室後排走。

接著又有學生進來,在那兩個人的麵前朗讀起來。

我才發覺不對。

等那同學朗讀完,我把我的資料拿上去,頗為尷尬地紅著臉:“我是來參加朗讀比賽的。”

他們把三年級的課本目錄翻來,問我:“選的是哪篇?”

我指了那篇寫發明萬能膠水的課文,發覺不對勁。

然後他們把書合上,說:“可以開始了。”

我以為他們會拿給我一本新書叫我讀,沒想到是“背舊書”。

而且膠水那篇課文我隻記得開頭,從沒背過,於是開頭還算和課文對上號了,後來全糊裏糊塗不知所雲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說完沒,我實在編不下去了,頓然結束“朗讀”,說了句“我朗讀完了”,便一溜煙跑了,結果怎樣我不管了。

中秋節,我們一早就把屋子院壩各處打掃完,外婆殺了隻大公雞,又炸了一大盆酥肉,酥香滿院。外公從鎮上買回來蔬菜和一條大魚。

大舅和大舅娘一老早就趕回來,幫忙下廚燒柴。

外婆叫我們三個孩子去鎮上看看三姨他們為什麽還不過來吃飯。

我們翻過埡口,就看見四舅騎摩托車正趕來,四舅娘和阿非哥都在車後坐著。

“你們就在這等到,待會我把他們送回去再來接你們。”

另一輛摩托車又靠近我們,是三姨他們。大彬哥下了車,叫我們一人先行上車。

“你們先回去嘛,四舅說了待會兒要來接我們。”我推脫。

最後還是小阿宏坐上去,先回了家。

我和小溪還有彬哥一起走在路上。

“那有棵酸棗樹,我們去摘。”我才知道大彬哥留下來的目的,說完他走到那棵酸棗樹邊使勁搖,還叫我們看準了落在哪兒好去撿著。

不知道當時撿了多少酸棗,我嚐了一顆,真真如其名酸溜溜的,口水直流。

埡口上坡處那一棵酸棗樹,挺立在眾多木欒樹中,不是大彬哥,我也會不知道。

“好想吃酸棗,好懷念啊!”後來偶爾會回想起那時候。

“哪裏有酸棗?”媽媽問。

“那個埡口那啊。”

“我咋不曉得啦?!”

“哎呀,過年的時候回去指給你看。”我腦中想著那棵酸棗樹還挺立在埡口路邊。

“在高速公路那兒!”妹妹提醒我們。

“對對對!就在下坡那高速公路穿過……”我突然恍悟、失落、又平靜:“哦……被高速公路填了啊,早就被填了啊,我還一直覺得什麽都沒變!”

原來我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世事未改變時,原來我的印象裏那棵酸棗樹一直就在那兒,這種微妙的體悟——從未因改變地貌而改變我的印象——令我感到某種寂靜性格中微瀾的情緒波動。

日子似乎無波無瀾,又惹人留戀。

路過城市的夜晚,看到角落裏胭脂花靜謐地開放,若有若無的香氣傳入鼻尖。

灶屋外也是有這麽幾株胭脂花,晨斂暮開,秋日黃昏,我們孩子都會去摘幾朵那像長喇叭的胭脂花,可被我們輕輕吹響。

我們不感厭倦地在山野村舍間玩鬧追逐,度過了兩個秋冬春夏。

小阿宏來的第二個新年,我便覺察到他和他爸關係的微妙變化,小阿宏怎也不稱呼幺舅舅“爸爸”,幺舅舅也隻是笑笑。

“你不認得你爸爸了哇?!”眾人皆在笑小阿宏如此不懂事。

阿宏躲在鍾姨身後,就是不出聲,鍾姨也表現出不易察覺的冷淡,我並不知當時阿宏父母在鬧離婚。

“嗯!”小阿宏應了聲,趕緊跑了出去。

他們以為我外婆去山坡頂上幹活了,沒想到外婆就在院壩外的玉米地裏鋤草。

最近櫃子裏的錢不知怎的就少了,外婆走出玉米地攔住阿宏,阿宏頓時臉紅低下頭,此事暴露了。

外婆把阿宏責罵了一頓,其實是輕言細語地教導,叫他以後不能偷東西。

阿宏本是個乖孩子,每天回家都會向外公外婆報告一聲:“阿公阿婆,我回來啦。”

這也是外公外婆常常念叨的宏娃的好的一麵。

放暑假的第一天,鍾姨回來了,她和外公外婆商量了些事。

“我想撫養宏娃,我要把宏娃帶走。”

“就讓宏娃待到我們身邊嘛,他很乖的,他走了我們都舍不得。”外婆悄悄抹了抹眼角。

“我一個人沒了宏娃,我也活不下去。”

外公外婆皆舍不得宏娃,但也沒辦法,鍾姨的語氣堅決。

“我不走!我不走!”小阿宏拚命掙脫鍾姨的手,大哭起來:“我要留在阿公阿婆身邊!”

鍾姨三番五次勸說,小阿宏偏不走,鍾姨拿起一根細竹竿就向阿宏打去,阿宏則繞著院壩一直跑,鍾姨一直追,直到阿宏身上傷痕累累。

阿宏哭得斷了聲氣都還在哭,抹了眼淚,恨恨地看著鍾姨。

“小泉和小溪也要和我們一起去的。”鍾姨說。

阿宏情緒終於緩和了些。

鍾姨背對著阿宏,使勁對我們眨眼,讓我們替她圓謊:“你們都要和我們去新疆,對吧。”

我們皆點了點頭。

“走,我們一起去。”鍾姨拉著阿宏的手,看了看我們。

我們又看了看外婆,外婆對我們無奈地點了點頭:“去嘛。”

“來,你們走前麵。”鍾姨拉過我和小溪,讓我倆走在前麵。

阿宏漸漸不哭了,心情好轉,高興地和我們奔跑在鍾姨前麵,奔跑在山村小路上。

我們在公路上等客車來,阿宏講著去遠方要和我們一起玩耍什麽什麽的,我們負罪般地點頭。

不一會車來了。

“你們先上去。”鍾姨說。

我們照做了。

等鍾姨把阿宏拉到車裏邊,鍾姨緊緊抱住阿宏,對站在門口的我們喊:“你們快下去吧。”

我們站到公路上,回頭看見車窗裏小阿宏拚命掙紮嘶喊哭泣,我們看著車窗遠去,心裏的負罪感更甚。

我們欺騙了小阿宏。

車開得老遠再也看不見了,我和小溪才悵然走回去,一路上興致缺缺,無比失落,像兩個空洞無情的木偶。

……

不知何時會再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