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入佛入魔

六界皆知,勿需避諱。

月初旬思及當初和巫尊約定,當著巫神的麵立那毒誓,日後若得神器玄荒玉,必借巫尊一用,若有違毒誓,一律應在雲傷身上,又想起冥界酆都得鬼箭羽相助,苦笑一聲,身形一晃,已是出了玲瓏閣,尋了過去。

不過是魔界一處尋常山洞,卻又有所不同。

湖中島,小溪叮咚,雀鳥飛蝶叢中掠,花床姹紫嫣紅一片,內中所置竟是同冰川溶洞內一模一樣。

**少女正凝了這世上最美麗的藍色眼瞳笑望了來:“月姑娘,好,有緣。”

月初旬扯了笑:“好久不見。”

巫尊白發及膝,青袍起伏已是封了凝兒五識,似笑非笑:“月姑娘果真不負眾望。”

月初旬緊緊盯著他,冷笑道:“巫尊屢窺天機,自是早已知曉其中因果。是以,即使一開始就已察覺出黑團子便是魔界二公子,仍是甘願收其為徒,你二人彼此利用,互不點破,就算推算出鬼箭羽大劫乃是九夜玲瓏,仍是不願早早阻止,任由九夜玲瓏殺了他,可巫尊是否得知,你窺破天機,必有重罰,而這天罰卻生生落在了至親之人鬼箭羽身上?”

“羽兒……”巫尊神色躊躇,“他早已被九夜玲瓏斂了墳,入土為安。”

噗嗤一聲,月初旬失笑出聲,笑了許久,終於帶了一絲悲苦的淺淺道:“鬼箭羽前輩陽壽未盡,死後又被玉長卿毀墳滅屍,屍骨無存,累他孤魂在世間遊**多年,如今怨氣未消,仍是待在酆都鬼城不願投胎輪回。”

略一沉吟,道:“凝兒姑娘待在魔界定會有人照顧,巫尊若是有心,定有法子前往冥界一趟,消了鬼箭羽前輩的怨怒,待我齊聚神器,定借玄荒玉醫治凝兒姑娘。”說完,旋身便走。

她飄飄****在魔界,甚覺無趣,隻盼著明日一早出發前往南澤。九夜玲瓏聚了魔兵精銳,早已前去準備妥當,應對仙界諸門各派,他不能有失分毫。

混混沌沌的魔界,空落落一片,她飛來踱去,無人攔阻,亦無人敢攔阻,看到血池的一刹那,月初旬竟是沒去錯愕血千魂仍然活著,沒去瞧他伏跪於她腳下的頂禮膜拜之神情,隻恍恍惚惚憶起在冰火魔窟之時,她曾對雲傷戲言‘與君同穴’,他笑吟吟複她‘妖為媒證,不可毀約’。

血千魂本無形體,此刻幻為半人半魔之形,渾身散發著絲絲縷縷的赤練,恭恭敬敬的一揖,道:“拜見魔尊!屬下眼拙,不知魔尊貴體早已臨世,先前多有得罪,請魔尊重罰!”

魔尊?

月初旬後退數步,連連擺手:“不,我不是魔尊,我隻是一隻花妖。”

“魔尊上上一世身為魔界戰神,如今兩世輾轉,魔君九鳳既是特意選了您受這魔神之力,自是早已認定您為魔尊,號令六界,天意如此,豈能心甘被困千萬年?”

千年前,九鳳偷竊般若念塵珠又特意跑去廣寒冰窟,原本便是一早籌謀,認定她便是承載魔神之力的最佳容器?

“不!我決計不會解除封印放它出來!”月初旬厲聲道,轉身逃也似的飛身而去。

血千魂望著她背影仍是恭敬之色:“天道輪回,魔尊別無選擇。”

心跳如雷,為何如此激動?她早已受盡諸多苦難,諸多羞辱,還有何事可令她忤逆了雲傷的意願使她解除封印?

天意由天,我命由我,豈可輕易折服?

月初旬恍恍惚惚跑進怨靈坊,恨天坊,哀叫不絕,直刮人心,她驚駭於竟是闖進了魔界牢獄,沿著山洞一路向前奔去,終於安靜了下來。

隱有誦經之聲,有人清清朗朗的頌了一聲佛號。

月初旬抬眉,高台之上,正有一個青麵黑臉的壯碩和尚,手拈佛珠,對著邢架上一個渾身爬滿了五顏六色魔蟲的屍體念念有詞。

百蟲縛魂,受罰者魔力不足抵抗,早已死去多時。

月初旬忽地大笑,一手指著無量和尚手中佛珠,冷嘲熱諷:“你這和尚,學佛入道,連自己都超度不了,還癡心妄想能超度他人?”

無量渾身一震,緩緩看向她:“姑娘並非魔界之人,卻又為何躲進魔界不肯麵對?”

“為了所愛之人,上天入魔皆是我,和尚你卻不同……”

“有何不同?”無量緊緊盯著她。

月初旬莫名彎了唇角,冷笑道:“你出身佛門,心中卻是上天入佛皆是魔。”

上天入佛皆是魔,是以,躲在魔界並不能消除之前所犯下的種種魔障。

佛珠忽地斷了線,呼啦啦從高台之上滾落而下,淩亂一地。

無量和尚一臉怔鬆,眼睜睜瞧著地上佛珠滾來滾去,忽地神色清明,謔地飛下高台,拂袖而去。

入佛入魔,本是同心不同道罷了。

月初旬心中一歎,從煉魂坊出來,抬手攔了一個呆頭呆腦的小魔兵,淡淡道:“去,拿兩壇酒。”

小魔兵一副癡傻模樣,將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並不動彈。月初旬瞪他,唬了臉,道:“再不去,小心我吃了你。”小魔兵忽地抬手指她鼻翼,大聲道:“你這個騙子,說謊哄我,害死我兄弟,我詛咒你不得好死,你怎地還活的好好的?”

月初旬一怔,又細細看他一眼,板著臉:“胡扯,本姑娘從未見過你。”

“當初你說你是二公子的人,又說醜了更厲害,害我抓破了臉,如今不僅沒人怕我,更是被人嘲笑了去。”說完,竟是捂著臉嚶嚶哭了起來。

莫不是當初玉笥山下章老大和章小二被圍困時最後被她放走的那個癡傻魔兵?

月初旬笑吟吟道:“本姑娘果真是二公子的人,何曾騙過你?跟了我,再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跟是不跟?”

小魔兵思忖了許久,終是笑嘻嘻點了頭,月初旬便拍了他腦袋,道:“去取兩壇酒送至玲瓏閣。”小魔兵大喜,隻因二公子喜靜,玲瓏閣從不讓人接近,是以,她果真沒騙自己,喜滋滋去取了兩壇酒,去往玲瓏閣的路上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好似還是被人欺負了去,至於誰欺負了他,又如何欺負的他,卻是一團迷糊。

月初旬擺了滿滿一桌酒,紅衣狐疑的望著她,道:“小姐姐,明日有大事,不能貪杯。”

月初旬連連擺手,毫不在乎道:“無礙,無礙,五件神器皆在我手,難不成還怕那一幫仙家子弟不成?”

紅衣仍是推諉不喝,月初旬也不強求,隻徐徐步至雲傷床前,蹲下身子握了他手,喃喃道:“我有話想同他講一講,紅衣……”

紅衣急急起身,笑吟吟往外走:“雲哥哥一定想念姐姐了。”

想念,是麽,有多想念,你可否醒來同我親口說一說?

月初旬心澀,解除袖中封印放了火珥,又取出離疏,倚在雲傷床前,俯下身去,將額頭貼了他額頭,捋了兩人青絲糾纏一起,緩緩道:“‘以妖為媒’,可還作數?‘以梳為禮’,可還當真?‘結發為親’,可會反悔?”

明日。待明日聚齊六界神器,開啟上古封印,取了淚之滴神花,醒轉之後,一切是否還能回到當初?

這般姿勢維持了許久,久到火珥喝光了桌上大半酒水,醉了過去,她仍不舍離開。

終是低下頭去,貼上了他的唇。

若果醒轉,遭了他嫌棄,便再也不能如此擁他,吻他了吧?

沉睡兩年,他的唇依然柔柔的,軟軟的,如清風微漾,如煦陽暖照,溫度正好,卻讓她心跳如雷,汩汩作響。

又不是第一次吻他,何以這般猛烈心跳?她忽有不安,不去理會心髒的急劇起伏,便這般擁吻著他,直至神智迷糊渙散,仍不肯放棄這一吻,貼著他的唇睡了過去。

翌日,紅衣訕訕的來喚她:“姐姐,該出發了。”

月初旬怔鬆起身,抱起雲傷便走,紅衣急急去喚火珥,卻見火珥酩酊大醉,早已不省獸事,再一抬眸,房間早已被月初旬施法封了印,不由恨恨跺腳,大罵:“貪杯的畜生!笨蛋狐狸!”

她擺那一大桌酒,原本便是為火珥準備,紅衣靈力被縛,不能禦風,沒了火珥,寸步難行。

屋外唯有月初旬淡淡低笑:“若是姐姐有了不測,便讓火珥認紅衣為主人吧。”

紅衣淚盈於睫,大聲哭喊:“我才不稀罕,我隻要小姐姐和雲哥哥好好活著回來……”

活著。看東風悄上江南雨。聽雁鶯低語四海掠。

南澤花海,姹紫嫣紅,縛香濃鬱,綿延萬裏,無盡頭。

簌簌清風掃過,起伏不斷的海岸花海中,一如浪水波濤,洶湧不止,皆是憧憧仙門子弟。

海上半空,黑壓壓一片,皆是魔兵。九夜玲瓏一早便已嚴陣以待,令朔流和泣玉死死守住海麵,又布下固若金湯的結界,手持醉魔琴護在結界之外,仙門子弟一時竟奈何不得,唯禹禹行在結界外圍。

半空對峙之人,清涼山掌門商陸,清半夏,尚東仙君,疏司仙君,以及問荊,敖岸山薛長老,丹護教以及青左,另一側淩立半空之人亦是仙芒灼灼,仙劍熠熠,正是其他諸派修為高深之人,卻獨獨不見東海瀛洲弟子。

青左左顧右盼,神情張皇,極其不安。

仙魔妖獸,密如流沙,卻死寂如地獄之淵。

孤島靈獸良將早已被暗湧的殺氣驚駭的遁了身形,劍拔弩張,卻又不急不躁,好似都在等待,等待暴雨風卷殘雲。

孤鶴清鳴,振翅疾飛之際忽地撞上結界,直直墜落,被海浪拍入海底,再不見了蹤影。

結界下方海底千萬丈處,正是上古墟空封印之處。

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急掠而至,膠著纏綿,似為一體,落在結界之外,海風吹起衣袍,獵獵作響。月初旬罩著一件寬大的黑色鬥篷,一手攬著雲傷,腳踏浪尖,冷冷審視。

尚東一眼望到閉眼熟睡的雲傷,跳腳怒罵:“不孝之徒,弑師殺兄,如今又要連累六界受難……”

月初旬冷笑一聲:“仙君,雲傷早已不是清涼山弟子,何來不孝?至於清陽和使君子之死,商掌門,冥毒和九轉醍醐香可還好用?”

煉精化氣,聲響如鍾,整個海麵似是被她冷笑震了一震,一言一句清晰落入每個人耳中。

月初旬仍是笑:“清姑娘,商夫人,你可還記得數年前你我初次相遇在玉笥山下,你可還記得酒肆中有兩人中了冥毒卻化屍為水,屍骨無存?你可知當初尚有半杯毒酒不翼而飛?”

清半夏一滯,身子搖晃幾欲墜下半空,商陸神色莫辯,一把拂掉清半夏拉扯,叱道:“無知婦人,我怎會害了師父和師弟,妖女挑撥之言豈能相信?”

月初旬並不在意諸人信與不信,失笑道:“至於獨孤掌門,則是慘死於九夜玲瓏之手,與雲傷何曾有半分關係?你等貴為仙界大派,不分是非黑白,肆意栽贓陷害,一味冤枉無辜,逼他走投無路,又覬覦我身上魔神之力,害他……害他至此,如今,如今我不過是前來救人,未曾無故害人性命,你等諸多阻攔,又是何故,何故?”

她聲聲悲戚,聚了身上魔力和妖力,因天生並無妖氣,唯見煞氣滾滾,周身海水激起數丈高浪,她抱著雲傷紋絲不動,任由海水翻卷,上下起伏,衣裳滴水未沾。

浮在結界外半空中的九夜玲瓏笑的慵懶:“嗬,獨孤老兒,確死於本公子之手。”

薛長老見九夜玲瓏笑著承認當初殺害獨孤掌門之事,仍是半信半疑的怒斥:“齊聚六界神器,開啟上古封印,你救一人,卻害人千萬,蒼生安寧毀於你手,我等修仙衛道豈可坐視不管?”

月初旬一怔,扭頭望向九夜玲瓏,卻見他勾唇淡笑,桃花眼淺勾上挑,睫毛輕顫,兀自辯解:“我隻開啟南澤海底墟空封印,隻取神花,並無害人。”

薛長老大笑:“南澤海底上古封印乃是六界封印之門,一旦開啟,其他諸處封印薄如輕紗,被困妖魔便會輕易逃離而出……”

薛長老又說了什麽,她一句未曾聽到,隻怔怔望了九夜玲瓏,忽地飛身而上,一把揪住他衣領,顫聲道:“我隻問你,墟空內是否真有淚之滴?是否真能救醒雲傷?”

他救九鳳,原本隻需要她開啟此處上古封印之門。

九燭並未來此處,隻因早已帶領魔兵攻上天界廣寒冰窟之地。

其他各重要封印之處,若有被困重要凶惡妖魔,仙界怕是一早便派了人守住,不以為慮,九夜玲瓏可以騙她所有,但不能騙走她那一點點可憐的希望。

九夜玲瓏輕輕摩挲著她顫抖的指,笑的天真而悲傷:“我並不希望娘子恨我一輩子。”

她身子一軟,放下心來,雲傷不願她釋放魔神之力,她便不為,但她不能不救他。若是救他一人,逃出一些宵小妖魔禍害蒼生,所有罪責,她一力承擔便是。

隻需靜等,五界神器一旦齊聚,自會召喚出最後一件神器天神盞。

仙界子弟亦是閑閑,仿若也在等待什麽。

月初旬環顧四周,心中忽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