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月當窗
夜沉沉,黑風蕭。
無燕雙飛,無鶯鳴翠,唯故人沉睡,唯燭影悵然。
獸魔流火飛掠來去,不知倦煩,豈可知有情無情?
月初旬刻意避之,紅衣靈力被縛,自是尋她不著,泣玉隻是放下一個小瓷藥瓶,幽幽怨怨的瞪她一眼,扭頭便走。
她斜斜躺在玲瓏閣一方僻靜之處,一眨不眨的望著千丈之上的夜空,並不去理會一旁的藥瓶,似乎血肉模糊的傷口並非她身上所有。
她不敢麵對雲傷,又不知如何麵對九夜玲瓏。
起初,不過是偶然罷了。
當日她被幻妖弓重傷,般若念塵盡碎,血雨大降,天現異象,自此,六界知曉魔神之力已臨凡塵。
九夜玲瓏終是尋了她蹤跡。
初次相見,他被泣玉和朔流‘丟’下金陵,‘棄’於她麵前,不過是刻意而為之。
他重傷雲傷,親手毀掉拂月閣,又贈她蠱隱,不過是欲讓她通過蠱隱前往昆侖之墟一行,再遇華君離,愛之深,恨之切,她若複仇,必借魔神之力。
九夜玲瓏卻並未料想到,雲傷重傷之下並未失了性命,反而機緣巧合恢複原本容貌,急急趕至玉笥山伴她左右,又用仙力封印了蠱隱追蹤靈識,意欲阻她西行。
以血拭藥,為她複顏,諸多辛苦,不過是借機遮了她眼欲要強行將魔神之力剝離而出,終是失敗,卻莫名情動引他舊疾犯病,卻是有情,還是無情?
他知曉魔神之力早已與她融為一體,為避免被外人覬覦了去阻了他大計,在玉長卿設局欲要借擒住巫尊來尋找魔神之力的蛛絲馬跡時,他不得不將計就計,殺死鬼箭羽,擒住巫尊,將其和其妻子一起禁在魔界。
當初他以幼童身形拜入巫尊門下,不過是為了得知魔神之力的消息,豈料他竟比巫尊早知了一步。巫尊雖是早已知曉他真正身份,但他需要神器玄荒玉救妻子,魔神與神器淵源之深,他並不點破。
魔神之力既是無法剝離,唯有解除封印。
他殺死獨孤掌門,陷雲傷於不義,不過是想在敖岸山為難雲傷時,她為了護他能主動解除封印。
豈料,商陸為了一己私心殺死清陽和使君子,借機栽贓於雲傷,雲傷被整個仙界追殺,為了避免連累於她,避免封印解除,竟然狠心決絕的離開她,甚至不惜折辱,假意娶了其他女子以讓她心傷至死。
她逃離至荒漠的三年,他心中無端端生了一股莫名的情愫,名曰,思念。
他矛盾,左右徘徊,救父君須得開啟四海八荒封印,要麽釋放魔神之力,要麽,齊聚六界神器。
雲傷修為散盡,重創昏迷,她舉劍自剜心肺的那一刻,他終於有了答案。
聚齊六界神器雖是機會渺茫,時日漫漫,他卻再不願逼她誘她開啟封印。
隻因當初莫名思念已瘋長成疾,致使他情不自禁吻她又一次犯病。
嗬,她思及玖瑤姬所說,噬魂蝕骨之痛,乃是中了赤心醉,胎中所帶劇毒,魔界醫魔曾預言魔界二公子活不過百歲,卻生生過了千年。
情毒如蠱入髓,不易動心,否則性命難保。
百年前鬼黛不知內情,偶然窺得九夜玲瓏真容,一時傾心癡迷於他美貌,雖為貼身侍婢卻從不得以近他身側,這才情迷之下在他茶中偷偷下了合歡散,意欲強行索歡,不料藥毒攻心,引發他體內赤心醉毒發,差點喪命,九燭盛怒之下將鬼黛丟入煉魂坊受罰,她一小小魔女,自是不堪重罰而亡。
當時,泣玉和朔流方被九夜玲瓏領來魔界,尚不懂規矩,偷偷溜進九夜玲瓏室內,恰巧望見他病發之態,以及鬼黛所受重罰,魂飛魄散。
泣玉自此閉口不言,一百多年未曾有過隻言片語,並非是受到了驚嚇,而是,暗處輕紗之後,那一雙上挑的桃花眼一下子便刻在了心上,再也不曾抹去。閉口不言,便不會開口言說‘喜歡’二字,也便不會遭拒,不會有傷害,更不會被他趕走。
九夜玲瓏除卻被鬼黛下藥那一次,百年來再不曾犯了舊疾,直至遇到月初旬。是以,以血試藥那晚,泣玉不得已私自現身假意擒了黑團子為他服了緩解疼痛之藥,卻又莫名憎恨這個能讓他犯病的女子,嫉恨之下忘卻本分傷了月初旬,又對她下了百蟲縛魂之毒。
她如何傷了月初旬,九夜玲瓏便如何責罰了她。
月初旬怔怔望了天角,長歎一聲:二公子,你對我有情,卻是無義,若非你為了救出魔君九鳳,何以故意陷害雲傷,我與雲傷又何以會落至如此地步?我又何以會去冥界遇了瘋癲的墮仙男子,失了……
她心中又是一痛,緩緩閉眼,有清涼**劃過,卻被人用指腹一點一點的拭了去。
“對不起。”九夜玲瓏從未有過這般忐忑不安,一句抱歉,不知是為了累她受辱,亦或是為了一直以來的欺騙和苦難。
月初旬並不睜眼,任由他將她臉上淚水一點點拭去,聽他長歎,又悉悉率率的拂開她衣袖,輕柔的清洗手腕上傷口,灑了清清涼涼的藥粉,末了,長臂一攬,竟是將她抱在了懷中。
兩人僵了許久,月初旬推他,冷冷道:“二公子肆意接近女色,不怕病發喪命麽?”
“無礙。”他將她鎖緊在懷中,聲音慵懶無力,“如此死了,也好。”
醒來時,已是在室內榻上,脖頸處沾了一毛茸茸的小球,撓的她直癢癢,月初旬不耐,抬手一揮,眼角閃過一抹黃光,卻是穩穩落入了一人掌心。
火珥撇嘴,幽怨的唧唧叫了幾聲,幽綠大眼骨碌碌直轉:該死,許久未曾見到醜主人,竟是將它忘的一幹二淨麽?
歸南一手捋了它身上黃黃絨毛,笑嘻嘻道:“姐姐,今早我在門邊撿了一隻小黃雞,你瞧,是不是很可愛?”
月初旬撫額,果真見火珥滿眼怨氣,張嘴欲要噴火去燒歸南,不由急急叱道:“火珥!”
它那一口真火,定會將歸南燒個鬼無完膚。
一把將悻悻然的火珥抓在手中,又揉又搓,舉至眼前,道:“小家夥,有沒有想我,有沒有……”
衣袖低落,歸南一眼便望到她腕上亂七八糟的咬痕,不由抱住她手臂,心疼道:“姐姐,這是怎麽了?”
月初旬不願讓他擔心,隨口道:“無礙,昨天姐姐不小心被狗咬了。”
門外突有咳嗆之聲,月初旬一怔,眼見九夜玲瓏似是被嗆著了一般,連連輕咳,泣玉一臉鐵青跟在身側。
歸南並未察覺,一邊心疼的查看傷口,一邊大罵道:“哪來的野狗亂咬姐姐,下次再遇到,我一定替姐姐報仇。”
泣玉怎能容忍一個小小鬼靈如此辱罵九夜玲瓏,心生惱怒便要屈指施法,被九夜玲瓏輕輕瞥了一眼便生生頓住了手,撤了身。
月初旬看在眼中,越發玩味起來,興衝衝道:“歸南要如何替姐姐報仇?殺了他,可好?”
歸南想了片刻,搖頭道:“不好。那條狗咬了姐姐,害姐姐受苦,歸南抓住他也要狠狠咬他幾口才是。”
月初旬眼見九夜玲瓏雙手環胸,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撩著,直欲勾人魂魄,更是氣惱,狠狠瞪了歸南一眼,道:“笨!要殺了他才能解恨,知道麽?”
歸南撓撓頭,“哦”了一聲,抓了火珥出門玩去了,月初旬隻當九夜玲瓏是透明人,扯了錦被蒙頭大睡。
九夜玲瓏似是頓了許久,閑閑道:“八方玄荒玉,業已現世。”
月初旬謔地掀了錦被,跳下床來,雙眼晶亮,一如月色光華:“何處?”
無論在何處,她都要搶來奪來,在所不惜。
九夜玲瓏似是怔了一下,有多久未曾看到過她眼中如玉晶瑩,如月剔透?似是被這團光鎖住了魂魄,他隻覺喉間幹澀,心跳如鼓。
月初旬一愣,見他神色忽紅忽青,心下一沉,急急伸出手遮了他眼睛,氣惱起來:“何處?玄荒玉在何處?你先告知我再犯病……”
身子一緊,已是被他帶進懷中,耳聽九夜玲瓏輕笑:“莫急,莫急,不過是騙娘子而已,娘子隻管待在此處,玄荒玉自會有人雙手奉上。”
月初旬並未留意自他身份明了後又被他喚為‘娘子’,並未在意他是否真的假裝犯病,被他困在懷中,自是看不到此刻他額上冷汗直冒,一張俊顏半是青寒半是赤紅的冷熱交替,隻急急道:“玄荒玉貴為神器,人人貪之,怎會有人自動奉上?”
“李姓公子……娘子可還記得人界李姓公子?”
該死,來見她之前他明明先一步服了藥,何以方才心魂情愫湧動之下仍是劇痛無比?
月初旬怔了一下:那個眉目舒朗句句喚她‘師姑’的李沐?還是那個含笑含怒的墨衫少年將軍李渙?她並未察覺抱住她的這個男子此刻痛苦之態,又欲詢問,忽覺後背被人狠狠點了一下,突地失了意識。
泣玉雙目通紅,極力忍著殺人衝動,隻定定回望著九夜玲瓏眼中責備神色,見他輕柔的將月初旬抱至**,忽地清淚簌簌而下。
為何,為何她在他身邊一百多年都不曾將她看在眼中,偏偏歡喜上一個心中隻惦念著其他男子的醜陋妖女?
九夜玲瓏凝神許久才坎坎止住蝕骨之痛,淡淡掃了泣玉一眼,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慵懶,卻句句冰冷:“既是你讓她休息,便不許再來打擾,退下!”
隻一眼,卻將她換了房間,又一眼,竟似是萬年。
莫不是她上上世亦是同為魔界之人的緣故?否則,何以琉璃榻上琉璃琴前那個黑袍男子,光華流轉美好得令人心疼的側顏竟透著一絲落寞孤寂和沉沉死氣?
九夜玲瓏見她醒轉,幽幽笑道:“娘子,可願聽我賦一曲《醉玲瓏》,可是難得的很呢……”
“娘子?”月初旬直直坐起,哈欠連連:“團子早已亡故,公子還是喚我‘姑娘’為好。”
抿唇勾笑,九夜玲瓏含笑含怒道:“昨日早已喚過三聲娘子,娘子並未推諉拒絕,怎地今日又變了卦?我不管,我定要喚娘子為娘子。”
月初旬拿眼斜他:“公子已然一千多歲,並非是七歲孩童,怎地……”
怎地還撒起嬌來了,當真令人毛骨悚然,思及往日他裝作七歲幼童模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往自己身上蹭,又是抱又是親的,更令人膽戰心驚。
月初旬訕訕向另一側移了移身子,淡淡道:“公子傾城之姿早已見識,這絕世妙音,不聽也罷。”
一曲《醉玲瓏》,六界無可匹敵,卻又無人敢聽上一聽,皆因聽者必滅於六界,斷了紅塵,失了性命。
九夜玲瓏知她所思,啞然失笑,聲音極其慵懶魅惑:“外人聽不得,娘子自是不同。”
長指微曲,冰雪之聲,嫋嫋而上,似是凝結於茫茫冰川的一朵血花,肆意綻放,花開有聲,葉落無痕,清風掠過,悉悉率率,花漸凋零,枯萎,似是被人擰幹了血水,直至枯萎成一朵白花,盡是孤寂。
一指略勾,斷金之音,徐徐而下,仿若千丈流火,空中翻卷騰飛,上下起伏,左右搖曳,襯著月色光華,流水款款,簾卷西風,清鳴繞人心魂,撓人肺腑,直欲禦風而去,不歸,盡是落寞。
魂魄似已遊離而出,坎坎俯視天地萬物,月初旬似癡似醉的跌進醉玲瓏中,似是在等什麽人,又似在追趕什麽,心緒起伏難定,直至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這才恍恍回過神來,抬眸,定定道:“二公子實該雄心偉誌,何以如此孤寂落寞?”
九夜玲瓏怔了一怔,忽地彎了唇角:“娘子終於會關心我了。”
月初旬懶懶靠在琉璃榻上,涼涼道:“該做的都做了,該聽的也都聽了,公子現在是否可告知我玄荒玉下落?”
九夜玲瓏一歎,她雖自從冥界回來甚少去看望那個沉睡的男子,但她如此這般急於追尋神器下落,亦不過是為了救他。
他幽幽道:“玄荒玉已輾轉遺落至人間皇室。”
“金陵城……李姓帝王之家?”
“正是。”
“嗬,”月初旬失笑,“李姓皇家公子,一為遊走世間兩袖生風的捉妖師,一為被新帝流放至邊疆荒漠之地的落魄將軍,他二人即使重回帝京,何曾有能力取了皇宮神器借與我?”
九夜玲瓏深深望她一眼:“娘子,你離開荒漠綠洲已近三年,你可知,三年來,新帝屢募新兵,大招謀士,存儲糧草兵器,四處征伐,終是逼宮弑帝篡位,政變奪權?”
月初旬一駭:“新帝?”
“新帝李渙。”
迷月城中,那個含笑含怒欲要捉妖的墨衫少年?邊疆荒漠俞州城中,那個銀鎧甲紅披風一心為民的淡然將軍?
曾淡言荒蕪之地並無不好,曾黃沙舉杯對飲散惆悵,當初兩人相視一笑,俠義情長的灑脫之姿,宛若昨日。
這樣一個淡然男子,竟會逼宮殺死同胞帝皇篡位奪權?
月初旬自是不知,當初為替李渙化解體內劇毒,她那一吻,早已被昏死初醒的他察覺了去,心中漣漪複雜情愫在她決然離去之際,生生化為了一腔許諾:若他許她一寸容身之所,她是否可願隨了他,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共論這天下俠義?
九夜玲瓏見她並無歡顏,反而一臉陰鬱,略一思忖,似是自言,似是寬慰,閑閑道:“先帝李亥昏庸無道,橫征暴斂,不辨是非黑白,親小人,遠賢臣,新帝自是一呼百應,百姓擁戴,當是一個好皇帝,並無罵名。”
月初旬剛舒口氣,忽又聽他緩緩道:“仙界派人前往帝京借取神器,李渙得知娘子亦需玄荒玉救人,一早便遣了李沐偷偷前往南澤花海。”
竟是將北宮沐風也牽扯進來了麽?
水沉煙,青燈,她二人定是同他在一起……
月初旬心一沉,臉色忽明忽暗,九夜玲瓏不明所以,忽地握了她手,笑道:“那小道士雖是迂腐,但對娘子一片赤心,定會將神器完好送至南澤。”
她輕輕將手抽離而出,細細撫了琉璃琴流水光華,定定道:“公子既是一早便借我名取了玄荒玉,又讓李渙將神器送往南澤,定是有了把握,這把琉璃琴,莫不是便是伏光醉魔琴?”
九夜玲瓏慨歎一聲,笑吟吟道:“非也。”說完,掌心早已聚了魔力,直直朝琉璃琴上劈去,光華四濺,瞬時化為齏粉,半空頓時浮起一把質地普通,毫無光彩的無弦之琴。
魔界神器,竟是如斯普通。
月初旬收起醉魔琴,轉身便走,九夜玲瓏在背後懶懶笑道:“六界神器如今收攏了仙界歸靈九仙畫,魔界伏光醉魔琴,人界八方玄荒玉,冥界煉獄幽冥劍,還有兩件,娘子怎地不提及?”
“華君離早已攜了妖界青影幻妖弓前往南澤花海,不是麽?”月初旬並未回頭,淡淡道:“他之所以會親自前去,乃是因為公子以我和雲傷為餌,早已將消息散布六界,仙界怕是早已攜了神界斷念天神盞趕往南澤,隻因,六界神器齊聚,仙界若一舉奪取,即使我釋放魔神之力亦可將我封印,可是?”說完,也不待九夜玲瓏回答,提步便走,瞬間已離了閣樓。
九夜玲瓏望著她離去背影苦笑,他如此孤注一擲,不過是為了救他父君,九鳳。
兩年來,妖魔兩界試圖尋得天神盞下落,卻一無所獲。
不得不以她為餌。
抬眸望那千丈之上流火天空,方寸之地,光輝熠熠,一如月當窗,漸西移,不複東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