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莫相欺

哀寸寸,路悵悵,殘雲淡月,幽夜沉浮。

月初旬縱躍間已是氣息微喘,待奔至金陵東街,哪裏還有青衣小生的影子?

正兀自躊躇,一聲震耳魔音遠遠從半空傳來,時而高昂,時而低沉,似夾雜著雷鳴電閃,又似裹著腥風血雨,黑暗與光明,仙音與鬼吟,似格格不入,卻又融為一體,讓人心生混沌。

月初旬聽著那魔音隻覺血氣倒流,翻騰不已,似有什麽不安分的東西欲從她體內噴薄而出,她急忙穩定心神,按著師父所授的清心訣在心中念了幾念。

聲聲破空之音接踵而至。

有兩人正在半空同魔人糾纏,光影流轉中隻聽一白衣黑袍魔人冷冷譏誚:“妖界自從脫離魔界,竟是越發墮落,陵遊公子身懷千年修行卻甘願同遊仙風無影飲酒行樂,可惜的很……”

有人笑嘻嘻打斷他:“妖界落不落魄與我何幹,倒是魔界竟也如此潦倒,玄武朱雀兩位小聖使親臨凡間捉拿頑童,不怕貽笑六界麽?”

細聲細氣,婉轉好聽,同魔人打鬥的兩人正是破了渡行雲結界的老者風無影和年輕公子陵遊。

朔流冷哼,長劍一揮,劍光一如勁風掃落葉般朝他二人襲去。

那劍鈍而笨重,質地粗劣,但卻堅若磐石,利比千仞,寒氣襲人,正是當今魔界四大聖使之一的玄武朔流所用巨闕劍。

據聞,魔界四大聖使,朱雀天邊鎖魂魄,玄武雲際逐陰陽,青龍四野滅地獄,白虎八荒鎮鬼吟,皆是魔力非凡,豈料千年前九鳳竊取天界靈珠,朱雀玄武負傷戰死,其後青龍白虎閉關不出,再無蹤跡,此二人正是魔界新護法,玄武朔流和朱雀泣玉,修為雖不精進,但持有上古寶劍,不可小覷。

陵遊周身妖力暴漲,輕易避去了巨闕劍劍芒,忽覺背後一陣淩厲劍勢,前方又一道青光閃過,朔流一手挾持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一手反轉著長劍直直夾攻了過來。

泣玉一身紅衣黑袍,所持寶劍光華宛若芙蓉水出,雍容而清冽,劍柄上的雕飾燦如烈星,閃著深邃的光芒,而劍身,混混若水溢於溏,從容而舒緩,劍刃煥煥如冰釋,卻正是世上至尊無雙的寶劍純鈞。

泣玉雙眸炯炯,手中劍勢式式攻敵要害,一語不言。

是嗬,多久了,一百多年了吧。

自從幼時入了魔界,她有一百多年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了,是以,除卻朔流和當初領她進魔界的二公子,外人隻道魔界朱雀生有暗疾,不能言語。

半空中,劍芒大盛,影光綽綽,夜空星月光華都被生生逼了去。

朔流和泣玉法力雖不及陵遊和風無影,奈何手持寶劍,風無影一時竟不能輕易將頑童救出,心中漸生惱意,一個淩躍躲過朱雀的劍氣迎麵向玄武擊去,掌風赫赫,一時白芒大盛,蕭殺之氣令人肌膚生寒。

朔流正欲臂震劍抖,沒承想這風老頭竟也不躲不閃,硬生生撲來,心道,若自己一味強攻定能傷他,但自己亦會被他那掌風擊成重傷,但此刻勁風已呼嘯而至,當下也顧不了許多,手腕一鬆,內力急湧,和著另一手的劍勢齊齊向風無影擋去。

從朔流手中拋卻的那團黑,不受控製的急速向下墜去,猶如一塊頑石被人隨意遺棄。

陵遊咦了一聲,欲要前去相救,奈何泣玉手執純鈞,已舞成了一團青寒劍光,生生將他圍在中間,竟一時脫不開身。

月初旬惦念著歎妙,正要離去,聽到陵遊細聲細語的咦了聲,不由得抬了頭望去,隻見半空中劍光交互閃爍,刺眼耀目,寒氣直襲雪肌,而那光芒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正直直跌落,想必正是那魔人捉去的頑童。

離地已不過數丈之遙,危危之際,空中突然閃過一道藍光,漫天靈蝶織成一匹淡藍色長綾一直蔓延至空中,將那黑團子柔柔的托在半空。

足下凝力,月初旬借著靈蝶之勢三兩步便已躍至頑童身側,一把攬他入懷,旋轉了身子徐徐向下落去。

靜夜沉沉,浮光藹藹,白衣清絕,天地斂光。

白紗漂浮下的容顏,遮了眼角那塊疤,出塵絕響,冰清若姑射仙子。

“好美。”

甜甜糯糯的聲音軟軟的飄來,似極了弱柳飛揚,清風拂麵。

月初旬怔了一下,低了頭,卻見那黑團子正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眸盯著她瞧,似要溢出水來,澄明率真,卻又汩汩翻騰,猶如深潭望不到底,直欲將人湮沒。

不過七八歲模樣,小胳膊小腿,麵上卻刻意擺出一副小大人模樣,甚是滑稽嬌憨。月初旬仔細端詳了一番,見他並無大礙,轉身便走。

衣袖卻被他緊緊拽住,小臉板的死死的,想著方才她將他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左右瞧了個遍,極其不滿,開口便叱。

“你是何人?一個姑娘家,怎地對一個陌生男人**亂瞧?”

七八歲的……男人?

月初旬斜眉,眼眸清而冷,不動聲色。

一身黑衣,罩了一件寬而鬆的黑色鬥篷,鬆鬆垮垮的裹了他小小身子,直似被包的嚴嚴實實的糯米團子,睫毛忽閃猶似蝴蝶,玉石般的小圓臉浸滿了憤懣。

黑團子兩條小胳膊在胸前擰成了一股麻花,秀眉蹙成了兩座小山峰。

月初旬忽地彎了唇角,湊近了去,似笑非笑:“莫非,你想讓本姑娘對你這個小男人負責?”

“我才不稀罕!”

黑團子撇嘴,一臉嫌棄。

師父大人說過,他的娘子臉上有印記,不可能長的這麽清絕貌美,既然不是他命中姻緣,無論再美,他又何需稀罕了去?

月初旬被噎了一下:竟是連一個小不點都嫌棄她了麽?

黑團子冷哼,她將他渾身摸了個通透,看她一眼總不算過分,此刻見她愣神,忽地伸了小手將她麵上白紗一把扯了下來。

不識好歹!

月初旬冷笑,見他執拗,故意將右臉又湊近了幾分,果真見他小身板忽地打了一個哆嗦,烏溜溜的眼珠怔怔的盯了那條疤痕瞧。

除了師父和歎妙,怕是再無人不介懷那醜陋至極的印記了吧。

月初旬一歎,正欲起身,忽聽吧唧一聲脆響,卻是被人吻了一下,冰涼濡濕漸漫暈染,落吻處,正是右眉眼。

“娘子!”

甜糯嗓音,滑滑膩膩,繼而一團黑影猛的竄進懷中,死死拽了她衣領。

月初旬一驚一駭,連連後退,忽地撞到了一個人,腳下一個踉蹌,坎坎跌倒,幸而被人及時攥住了手腕。

月初旬急急斂了心神,眸底迅疾恢複一片淡然疏離,冷冷叱道:“黃口小兒,怎地無辜占人便宜!”

黑團子卻並不看她,仰了小臉,目光幽幽的望了她左側,哀怨聲聲:“臭乞丐,莫要欺我娘子,快放手!”

那雙大手並未將她放開,沉穩有力而粗糙,隔了衣衫亦能感觸到那抹粗糲婆娑。

“在下陵遊,姑娘……姑娘可是雪淵裏的白姑娘?”

瞧的仔細了,不過是一位年約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身藏青色袍子,洗的很幹淨,因穿的久的緣故,邊緣處微微泛著白色,袍子上橫七豎八打了許多補丁,襤褸堪比乞兒,滿臉絡腮胡子,茬子很深,像是剛用長劍利刃一下一下割下去般,凸凹不平,隻一雙眼睛透著促狹,玩味,微微泛著光。

本以為是翩翩書生優雅郎,卻是灑脫不羈一少俠。

月初旬一怔,見他表情怪異,卻並無惡意,搖搖頭,淡淡道:“閣下錯認了人,我本月姓,名初旬。”

陵遊啞然,訕訕放開她,又笑嘻嘻道:“猛一看到姑娘,還以為邂逅故人,細瞧了去,又有七分不同,方才有所冒犯,月姑娘見諒。”

方才虛晃一招出了玄武朱雀的劍陣,也是因著擔心剛剛被魔人丟下的黑團子,特地前來查探一番,卻不想竟遇到有著如此相似眉眼的一個人,但他口中故人,也不過隻是在那個一身冰冷的男子望了一幅畫怔怔出神時,他瞧過兩眼而已,清絕立世,兩眼便已可令人銘記。

可那畫中女子早已亡在神器之下,屍骨無存,魂飛魄散,隻怕那個冰寒男子要鬱鬱終生了吧。

陵遊喟歎,忽聽一聲甜糯的膩死人的聲音喚她。

“娘子。”

黑團子又去牽她手。

月初旬一手彈開,冷冷的望了他。

陵遊伸長了手臂去揉他頭,笑嘻嘻道:“這麽大一個小不點,竟想著娶娘子了,簡直沒天理。”

黑團子一臉嫌棄的脫離陵遊妖爪,期期艾艾的拽了月初旬衣角:“娘子,方才我親了你,那是定情之吻,待我再長大些,便可行媒妁之言,娶親之禮,定不會讓娘子跌了身份。”

月初旬忽地咳嗆出聲,麵上仍是冰冷疏離,內心卻波濤洶湧。

這小不點,怎地竟說些折子上癡男怨女的戲詞,父母親都不管一管的麽?

陵遊憋紅了臉,見月初旬一臉青寒,強忍住笑抖動著一臉胡茬,看著黑團子圓滾滾的腦袋,認真的表情,聽著他認真的承諾,故作正經道:“月姑娘,這姻緣極好,極好……”

話未說完,隻聽空中劍氣之中響起玄武朔流的震耳魔音,想必是朔流和泣玉此刻討不到半分便宜,便不予糾纏下去,想要抽身離去。

陵遊哪肯輕易放過這等玩樂機會,一聲尖嘯身子已淩空飛起,朝著朔流飛去的背影無奈道:“小玄武,你這人好生無趣,本公子還沒玩夠豈可說走就走?”說罷,和風無影一起朝著朔流泣玉消失的方向追去。

身影消失之際,遠遠傳來幾聲大笑:“月初旬姑娘,咱們後會有期,先替在下記上這一杯喜酒。”

他終是再也忍不住窩在胸腔的那一股狂笑了!

東街又恢複了寧靜,金陵城中心的喧囂遠遠傳來,一片朦朧,夾雜著磚角邊蛐蛐的鳴叫,隱隱透著詭秘。

烏雲散漫,盈水千華,星月空靈,路遙陌陌。

月初旬輕歎一聲,扭轉身,剛邁了一步又頓了下來,何處去尋了那執拗頑固的捉妖師?

無從追起。

“娘子,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我?”

聲音可憐兮兮,淒淒慘慘,因著浸了幾分甜糯,猶如魚沉碧水,脈脈東流。

月初旬起初以為這孩子性子頑劣,滿口童言,她也不去計較,誰承想曲終散場時,他不僅沒答謝她救命之恩,還無理糾纏了起來?

冷冷板了臉,一字一句道:“你這頑童,且莫胡言,我並非你娘子,亦無心害你,快快回家去,休要再糾纏於我。”

黑團子一臉不忿,小手把她衣角攥的更緊了,一本正經的絮叨了起來。

第一,師父說過,我將來一定會娶一個對我有救命之恩且右眼角有印記的女子為妻,我剛剛親了你,所謂男女授受不親,我是一定會對娘子負責的。”

“第二,你不能丟下我。你剛剛救了我,再把我丟下,若是那兩個魔人折返回來,等於是你害了我。你若是沒救我,剛才那老頭和那臭乞丐也會救我,他們二人看去仙骨錚錚,俠肝義膽,一定不會救人不救到底。”

“第三,我隻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何須要回,又能回哪裏?”

月初旬一怔,見他頑童模樣,言語卻犀利嚴謹堪比成人,又念著歎妙安危,不及多想,隻淡淡道:“頑童之吻,何需負責,你師父卻不知又是何方神聖,淨會欺騙幼兒,難道你不知娶妻當娶容顏絕世之女子,哪有娶個醜八怪回去的?”

黑團子仰起頭,盯著那印記看了許久,使勁地搖了搖頭,連帶著身上的黑色鬥篷在風中飄逸不止。

“師父說,無論自己的娘子什麽模樣,都不能有嫌棄之心。”

頓了一頓,伸手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個墜子,那墜子半月型,一半質地通透,泛著晶瑩的冰藍,一半混沌迷蒙,殷紅如血,兩邊各有一個細孔,被一根紅線串了起來。

“娘子,這是師父所送蠱隱,不僅能夠辟邪,還能夠尋跡到世間萬物生靈的蹤影,隻要是你接觸過的生靈,無論是人,是妖還是魔,都可以追蹤其下落。”

月初旬眸底一暗,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冷冷道:“你怎知我要尋人?”

黑團子眉眼彎彎,答非所問:“娘子急於尋人,何不一試?”

並無不可。

施施然接過蠱隱。

“娘子,這是你我的定情信物,你可不要弄丟了,不然我會生氣。”

月初旬撫額,伸手欲要將蠱隱取下,黑團子慢悠悠瞥了她一眼,閑閑道:“娘子,你不想救人了麽?”

月初旬此刻急於救人,唯恐歎妙被那絕美少年弄的魂飛魄散,當即半信半疑按他所授法決念了一念。

脖子處的肌膚微微透著一股涼意,低眉瞧去,卻見那墜子一半的晶瑩冰藍混合著另一半的殷紅如血,正發出嘶嘶的低鳴,眨眼間便融合為一種怪異的紫色,淡雅冷冽。

正兀自訝異,隻見眼前忽地閃過一抹紫影,前方三尺處赫然現出一半月型的淡紫色水鏡,水鏡中北宮沐風的身影清晰可見,但見他正盤膝坐在地上,周身布滿了一圈符咒,影影綽綽,猶如鬼魅。

黑團子見她神色略顯窘迫,一把攥了她手腕。

“娘子,那小道士在浮玉山。”

“娘子,我為你帶路。”

“娘子,還不走麽?”

月初旬忽地甩掉黑團子小手,淡淡道:“你會讀心術?你究竟是何人?”她不知那山是何山,不知如何尋了去,思緒繁複不過頃刻,他卻一一知曉了去。

黑團子一歎,吃吃笑道:“娘子,你以為魔界派了兩位聖使親自前來抓我……”

是了,若是僅僅抓一個頑童,何須玄武朱雀親自動手?他既身懷至寶蠱隱,又懂讀心術,定不是一般孩童。

月初旬又瞧他一眼,見他眸底晶亮,澄明空靈,卻又深似海,不可捉摸,幽幽道:“你可是巫族弟子?”

巫族之法,可通靈攝魂,可行氣血幻蠱毒,區區讀心術,自是不在話下。

黑團子使勁點了點頭:“我巫法尚淺,隻能觸人心脈方能讀心,我隻是想幫娘子,並無惡意,娘子不能惱我。”

她不過區區一個醜陋女子罷了,身無異寶,有何可被人覬覦了去?

方才試探之下,這小不點雖身懷巫術之法,卻並無武學修為,靈力極弱,當下再不顧及許多,左手一把攬他入懷,扣著他小小的左手,右手虛空一劃,足下用力,身子一躍,一白一黑兩個身影已躍至半空向金陵城東南方向飛去。

星月逐漸稀疏,耳邊呼嘯的風聲陡添無限寒意。

寬而鬆的鬥篷風帽遮去了黑團子大半張臉,隻留一彎唇角,淺而淡的笑,隱了幾分詭秘柔和。

月初旬原本以為攜了黑團子半空飛躍定會吃力,豈料他身子輕盈至極,尚未問及所惑,已聽他喋喋不休了起來。

“娘子,我今年七歲。”

“娘子,我不叫團子。”

“娘子,你怎麽不問我家住哪裏姓甚名誰?”

“娘子,你果真決定喚我為團子了麽?”

“娘子,你喜歡就好。”

……

月初旬一歎,自動封了耳識,再不聽他聒噪,隻淡淡淺笑,勾起的一抹唇角忽地凝了雲海光華。

星空閃爍,冷月依舊。

此間明月,清輝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