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斷邪出鞘

金陵城內各式花燈色彩旖旎,泫然入目,長街暗香十裏處,又似輕聚了楚雲幽月。

歎妙一路嘰嘰喳喳歡呼不停,月初旬側首瞧了一瞧身後那個尾隨的黑影,在歎妙耳側悄聲囑咐了幾句,身子一晃,已是從喧囂中抽身而出。

河堤下遊雖是一清淨之地,卻自有另一番景致。

上遊飄來點點浮燈,襯了波光粼粼,如星光閃動,一時竟分不清哪是天邊,哪是水麵。

月初旬正望的出神,不知從何處奔來一小小幼童,紮著一頭衝天辮,提著一盞小小的蓮花形花燈,一邊向前奔跑一邊回頭張望,咯咯的笑個不停。

許是幼童笑聲過於率真嬌憨,她忍不住向幼童望了一眼,那幼童許是不小心踩了石子,腳下一滑一個趔趄直直摔倒於地下。月初旬急急奔去,一把挽了幼童的手,那幼童身輕如風,忽地撲進她懷中,小小右手直朝她右側眉眼抓去。

月初旬一怔,忽覺血液上湧,右臉疤痕處刺痛灼熱,魂魄似是被一根銀絲縛住,欲被人從體內抽離而出,而那幼童的手黑氣騰騰,似是烙鐵一般黏在了她臉上,大駭之下,忍痛凝力一掌朝他心口拍去。

幼童卻急急撤了手,噗通一聲跌坐在她三尺外,嬌憨小圓臉上盡是詫異和不置信,見月初旬欲屈指施法,忽地扯了唇角獰笑一聲,小嘴一扁,嚎啕大哭起來,直哭的撕心裂肺,鼻涕漣漣。

眼瞧一縷黑煙從幼童體內急速散去,月初旬生生頓了指尖靈力,額上冷汗直冒。

她不疑有他,隻當是妖魔鬼怪作亂,竟占了幼兒的體來取人心魂做食,方回過神來,已有一個挽著髻的胖胖婦人遠遠跑來蹲下,一邊拍打幼童衣裳沾染的塵土,一邊大聲叱道:“有眼無珠的蠢,活該。”

指桑罵槐,月初旬聽出弦外之音,略皺了眉,神色冷淡,眼角瞥到遠處暗影,心一沉,扭身便走。

胖婦人一貫咄咄,何曾被人這般無視,當下一把拽了月初旬衣角,喝道:“站住……”

卻是唇角微翕,再也不能開口,叱罵之言生生噎在喉中。

眉間一彎傷痕,猶如毒蛇盤踞冬眠其下,又似蚯蚓禹禹而行,襯著灼灼星月,一如鬼魅之舞,呼嘯而來。

月初旬凝眉:“如何?”

聲音清淡無波,聽在胖婦人耳中,卻冰冷如霜,寒意浸骨,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急急撤了手,一把將幼童攬在懷中,竟似是逃了去。

婦人眸底恐懼無以複加,月初旬竟從不知這道疤痕猙獰恐怖之態,堪比鬼怪。

啞然失笑,她想,今夜實在是太大意了,以往和師父外出,遇到外人在場她總是遮了麵,不由抬頭張望,又一低頭,匆匆沿著河堤步至一柳樹下,這才拈了柳葉念了口訣,將其幻化為一方白紗,施施然縛了麵。

背後腳步聲漸近,月初旬並不回身,淡淡道:“閣下法力高深,行偷襲之舉卻無意取我性命,特意引我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身後之人卻一聲輕叱:“小妖大膽,休要胡言亂語壞我聲名!”

聲音清冽,似西風敲淚竹,惹瀟湘夢雨。

月初旬微驚,輕輕轉過身來,隻見一位年約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身著一襲青色粗布衣,背負長劍,並無多餘配飾,簡單幹淨,越發襯得少年眉目疏朗,鼻若懸膽,此刻,長眉入鬢緊皺,星子眼眸濃黑晶亮,欲要將她當做異類收了去。

周身正氣縈繞,隱有威懾之勢暗藏,並無絲毫那個黑影身上的煞氣,少年並非是六瓣玉簪花主人。

河堤旁隱約閃爍的昏黃灑了他一身,遠遠瞧去,當真是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彼其之子,美無度。

月初旬見他故作少年老成,青澀率真之姿忽地在她心弦某處牽了一牽,不由一個晃身疾閃至他跟前,情不自禁伸手刮了一下他鼻梁,怔怔道:“俊俏小生,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往事塵煙皆不歸,除卻渡行雲,她並不記得識得何人,隻覺這少年隱約竟似有幾分熟識,莫名的想要接近一番。

北宮沐風一驚,玉般俊美的臉龐一陣青一陣白,怒意漸攏。

她這是……在調戲他?

想他堂堂一介捉妖師,斬妖除魔無數,何曾被一個妖孽這般光明正大的輕薄了去?若是傳將出去,他與師父這一世英名何以為繼?眼見這小妖白衣輕紗,雖看不清容顏,但那雙秋水剪瞳怔怔盯了他瞧,拂過鼻尖的那雙手冰涼入骨,竟似是剛從幽冥地獄爬出來無半分溫度,北宮沐風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一驚一顫間,他已急急後退數步,輕念法決,謔地一下祭出斷邪劍,右手兩指並攏,迅疾向左手掌劃了一劃,又放在唇前,眼含慍怒,低低道:“斷邪玉清,十方開濟,見者伏之。破!”

斷邪劍卻是一把斷劍,劍刃泛著青色光芒,光華流轉似水波**漾,仙氣凜凜,正浮在半空橫在兩人眉眼之間,受到主人驅使,急急向月初旬刺去。

祭仙劍,念咒語,他竟果真當她是妖?

月初旬無奈一歎:不認識便不認識,何需動手動劍?

腳下卻並未移動分毫,眼見利刃即將刺入眉心,斷邪劍卻硬生生停了下來。北宮沐風更為惱怒,斷喝一聲:“孽畜!”

斷邪劍雖感知到主人內心,仍舊顫巍巍抖動而不前,似發出嗚咽悲鳴之聲。

斷邪寶劍乃是當初學有所成之時師父贈與,跟隨他多年,一經祭出,定能震懾妖魔心魄,妖魔見者無不伏之,如此這般嗚咽不前他卻從未遇見過,北宮沐風心中一陣詫異。

先前他正在城北小憩,忽覺斷邪劍在劍鞘內抖動不止,睜開眼正瞧見一白一綠兩個身影急急閃過,等他追至人群簇擁的街道,隻一眨也不眨的盯了這白衣女子,並未跟錯人,卻為何她身上一絲妖氣也無?莫不是阿邪出了紕漏麽?

斷邪劍兀自掙紮了半晌,似覺疲憊不已,“哐當”一聲直直墜落在青石地板上。

北宮沐風見月初旬隻一味淡笑,臉上一紅,收劍回鞘,雙手一揖,訕訕道:“在下姓北宮,名覃,字沐風,方才驚擾了姑娘,多有得罪,還望姑娘見諒。”

“你何時跟的我?”月初旬仍念著拂月閣那個誘她前來的黑影人。

“城北近郊。”

“原來一直都是你一人。”月初旬心一沉,忽又彎了唇角,“你一直跟著我卻遲遲不肯仙劍出鞘,是怕這斷劍現在人群中有礙觀瞻,還是怕傷了其他無辜?”

明知月初旬這是在捉弄於他,北宮沐風臉上仍是又一紅,鼻尖上竟莫名浸出點點水珠來,映了暈黃河燈,猶如掛在天邊的寒星,一閃一閃的甚是有趣,看在月初旬眼中,可愛的一塌糊塗,心中軟軟的,似是被人塞進了一把棉絮。

北宮沐風被她瞧的不自在,思及輕觸他臉的那冰涼入骨的手,不由自主又後退兩步,心道,這女子性情如此不羈,還是少招惹為妙,當下又一揖:“告辭。”

他剛轉了身去,突覺周圍妖氣大盛,背後的斷邪激動不已,在劍鞘內左衝右撞,嗚嗚哀鳴。

北宮沐風低聲一叱:“阿邪,老實點!”

便在此時,遠遠跑來一湖綠色衣裙少女,揚了揚手中撐著的一盞蝶形花燈,笑嘻嘻喚道:“姑娘!”

空中響過一聲叫囂,是利刃出鞘才有的焦渴。

月初旬飛身而上,想要攜了歎妙遁走,唯見半空劃過一抹綠光,歎妙已在斷邪劍下化為一條綠色小蛇,蛇頭上兩隻小角無力耷拉著,一如初見。

初見那日,她也正如這般,渾身打著哆嗦,氣息奄奄的蜷伏在師父掌心。

歎妙是渡行雲在一次遊玩時從一個惡獸口中救出的小蛇,修為不高,卻已能夠幻化為人形,奈何彼時她隻吊了半口氣,師父不忍,便攜回拂月閣為她療傷,待傷痊愈後,她卻無論如何不肯離去,師父便把她丟給月初旬,賞給她使喚。

月初旬見她膽小怯懦,時時不安,便挽了她手,淺淺道:“姐姐為你取名歎妙,此後便隨我在此住下,可好?”

盈盈一拜,低眉垂目的囁喏:“好。”

在拂月閣待的久了,見恩公時常外出,又見月初旬性情淡然不羈,歎妙終是耐不住寂寞,竟是時常絮叨起來,拂月閣也便多了些許生氣。

孤寂虛妄皆由歎妙相陪,月初旬自是不會棄之不顧,當下隻淡淡道:“放了她。”

北宮沐風早已將歎妙收入袖中,沉沉道:“原來姑娘故意將我引此偏僻之地,除卻無辜之人,更是為了這個蛇妖。”

“放了她。”

聲音淺淡,不疾不徐,似暖雪初晴輕風拂,又隱著幾分倔強,不卑不亢,清冷如冰霜。

“身為捉妖師,斬妖除魔衛道是在下使命,請姑娘勿要為難。”

北宮沐風望一眼金陵城東彩色浮雲,心道,斷不能錯過與師父之約,當下正要禦劍離去,忽覺靈力潰散,心魂浸染了一池異香。

梅花三弄,銀河悠遠,香氣飛入鼻端,浸入肺腑,北宮沐風隻覺四肢百骸酸軟無力,似輕飄飄浮在半空,無念無想,無喜無悲,似陌陌西風,吹徹了一湖冰雪,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欲向何處,想要就此閉了眼,沉沉睡去,永不醒覺。

神識混沌之際,斷邪劍極其不安的嘶鳴抖索起來,北宮沐風心神一震,忽地有了幾分清明,竟是驚出一身冷汗。

是何……妖魅之術?

謔地轉過身去,卻隻見一隻靈蝶在那白衣女子指尖翩然飛舞。

靈蝶水藍色蝶身,一對水藍色翅膀,翅膀周邊卻暈染了一層紫色。此種靈蝶日夜汲取花卉靈氣,振翅撲閃間香風婉轉,聞之魅人心魄,必有一番機緣和修為之人方可操縱。

眨眼間,靈蝶已離手而出,空中水藍色光芒閃了一閃,瞬時漫天飛蝶,水藍璀璨,香氣爆湧,直直朝他呼嘯而來。

縛香幻蝶,淡淡蝶舞,戾氣生寒。

北宮沐風心中一駭,回神之際,邪魅已是欺身而至,逼迫之下不由連連後退。

月初旬似笑非笑,一雙纖手漫不經心的挽著決,衣袖滑至手臂,本應皓腕凝霜雪,卻隻見褐色疤痕交織如絲,月色下宛若毒蟲纏繞,猙獰可怖,寒意逼人,幾欲肌無完膚。

北宮沐風早已縱身躍入半空,靈蝶卻殺氣滾滾,步步緊逼。

斷邪劍青光大盛擋在身前,卻有一隻靈蝶折轉偷襲,翅尖坎坎擦過他臉頰,立時鮮血外湧,滋滋生疼。

北宮沐風心中懊惱,卻因與人早已有約,不便糾纏,當下身形疾閃後退,斷邪劍呼嘯一聲飛入腳下,禦劍破空而去。

月初旬暗道一聲不好,擔憂頓起。

靈蝶本有邪魅,方才她又在靈蝶上布了九轉醍醐香,本欲讓他生疑與自己周旋,尋得良機救下歎妙,卻不想這青衣小生竟是急急逃了去,他如此執念於人妖之別,歎妙怕是凶多吉少。

可她,不能習禦物之術,更不能禦風而行。

卻又不得不救。

再不容耽擱,足尖輕點,淩空幾個縱躍朝北宮沐風消失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