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魅之舞

浮玉山。

破曉初前,暗雲頻疊,風涼浸骨,寒殤意。

唯有那無盡天邊遙遙掛著閃爍不安的星光,青山迢遞,別依依。

一白一黑兩個身影在山中急急掠過,腳尖拂過的樹梢,枝椏微微浮動,遠遠望去,猶如海浪拍打著礁石,餘波未頓,風馳又起。

清冽涼風鼓吹著二人衣衫,獵獵作響。

黑團子悄然仰頭,借著鬥篷帽沿邊緣的視線,望到月初旬眼角眉梢的淡藍色印記,此刻看去,幽幽暗夜下,竟猶如是嵌著的一枚玉簪花,暗自悠悠綻放,雖有幾分寢陋可怖,卻不失清雅,淡然,若是能除去抑或消減印痕,想必亦是一清絕容顏。

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精光,黑團子胖乎乎的小臉突地浸染了一絲紅暈,被疾風一吹,迅疾消散開去。

月初旬腳步未頓,直直向山南方向急掠而去。

“娘子,怎地不搜這北半邊山脈?”黑團子一臉不解。

“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迭運,兼有清濁。北宮沐風所捉妖魔鬼怪,在他眼中不過汙濁魂魄,是為陰,而浮玉山之南側,常年受日光照射,是為陽,陰陽相克,所以他一定會歇在山南。”

山南一斜坡下,鬱鬱蔥蔥,清脆碧瑩,怪石嶙峋。

北宮沐風盤膝坐在一塊凸起的怪石上,雙手伏於膝蓋處,雙目微閉,唇角一張一翕,念念有詞。若不是他周身三尺開外那堆亂石雜草中微泛著瑩瑩白光,那一身青色早已湮沒在沉沉夜色中,而那泛著白芒的光壁,卻是他劃出的加了符咒的結界。

結界內影影綽綽的漂浮著縷縷輕煙,妖冶的紅,暗沉的醬紫,明豔的鵝黃,每一種顏色都代表著一種生靈,或野鬼,或妖魔,相互糾葛,空靈而渾濁。

山林中是沉寂的,沉寂中漂浮著一抹死寂,而這抹死寂卻愈發顯得結界內發出的控訴,如幽靈低泣,妖魔撕扯,散著濃濃的絕望。

輕煙散出的鬼魅之舞,有嘶吼,有咒罵,有自怨自艾,有乞求,聲聲入耳。

北宮沐風神情木然,不為所動。他在等師父。

宵小鬼怪卻不耐了起來。

“臭道士,三年前你不能耐我何,如今,你更不能耐我何!”

一縷黑煙猛地朝符咒結界撞去,緊接著,數縷輕煙也一起驟然撞向結界,隻聽滋滋聲響,幾色輕煙瞬間便煙消飛散。

山林霎時一片安寧。

結界內的輕煙各自頓在那裏,這才醒悟過來方才發生的一切。

北宮沐風兀自閉著眼,低歎一聲,冷冷道:“我早已警告過你們。”

如今他的修為豈可同三年前相提並論?有人低泣,抽抽搭搭,含了幾分淒清:“法師,求你大慈大悲放過我,我從未想過害人,隻因我那孩子已經三天未有進食,我這才不得不下山去…但我絕沒有害人,我隻是……隻是偷了那掌櫃的幾隻雞。”

一縷黃煙微微飄動著,左右搖曳。

北宮沐風睜開眼望了一眼那縷黃煙,清朗的眉目皺了一皺,低斥一聲,怒道:“黃鼠狼,你休要扯謊。這一整個浮玉山難道還不足以讓你覓食?”

“法師大人,你明鑒,這兩個月來我都未曾在這浮玉山上找出半點可食的活物了。”那黃鼠狼精急急辯道。

北宮沐風複又閉了眼,心神卻漂浮不定。他一早聽說金陵城附近山脈最近出現了一個妖獸,此妖獸曾在魔界血池沉睡數百年之久,魔力非凡,可支配山中窮凶極惡的怪獸為其覓食,但卻不知是何種妖獸,亦不知此妖獸藏身何處。

難道山中生靈都被吃了去,這些小妖才不得不藏身於人間?

師父急急將他招來亦是為了此事?

略一思忖,隻道這些也隻是他在酒肆中偶爾聽得的傳聞,怕做不了真,當下便道:“道即是道,魔即是魔,正即是正,邪即是邪。爾等此生有違法道,來世亦不可被恕。”

符咒內又一片喧囂怒罵。

“此言差矣。所謂為聖者,隻辯善惡,不分仙魔。法師大人如此論道,竟是迂腐至極。”

鬼魅陰陰的山林忽地響起一女子低低的笑,聲音低淺,卻莫名的清脆明亮,嬌柔婉轉,如雨落玉盤,又似鳳鳴清音,空靈而悠遠。

她雖語帶笑意,極其溫柔,語氣卻一片冰冷,並無絲毫暖意。

整個山林忽地又一片死寂,死寂的唯有枝葉隨風起伏的沙沙聲,一地殘影淩亂,幽幽歎。

北宮沐風望著從漆黑的陰影中飛出的兩個人影,愣了許久,俊朗的臉上陰晴不定,似在徘徊,猶豫躊躇。

那女子一身雪白衣衫,臉色亦有幾分蒼白,淡淡的勾著唇角,漆黑的眼眸裏亦是淡淡的笑意,但卻透著幾分冰冷的寒霜,本是一個俊俏可人的女子,但那右眉梢至眼角的那抹淡藍色傷疤,在恍然的夜色下,竟透著幾分可怖和猙獰。

北宮沐風一腔心思執念於她方才所說之道義,又被她臉上疤駭了一駭,一時沒能認出月初旬便是河堤邊那個縛紗蒙麵的女子,隻冷冷道:“如人畜之分,一切皆有定數,又豈是善惡可以分辨的?”

月初旬仍是淡笑如初:“眾人皆認為畜生在人眼中是畜生,豈不知人在畜生心中亦是畜生?”

“人畜豈能相比?人有七情六欲,愛恨情仇,豈是異類可以比擬的?”

“你我既非牲畜,豈又能知曉牲畜是否擁有情欲?”

依然是閑閑的,淡淡的聲音,溫柔清脆,冰冷淡漠,使人看不出半分情感。

北宮沐風一時語塞,他本性情耿直淳厚,不善言辯,當下見月初旬麵色噙著笑,看似溫溫柔柔的,言語卻犀利十分,竟不知如何辯駁,瞬時漲紅了一張臉。

不知所措間,忽聽一聲長嘯,心中一喜。

人未到聲已至,隻聽有人似怒似喜的叱道:“不知閣下何許人也,竟拿我徒兒與牲畜相提並論。”

眨眼間,一個老者已穩穩飄落地麵,捋一捋胡須,瞪圓了眼,板了臉盯著月初旬瞧。

“師父!”

風無影並不去瞧他,望著月初旬眉梢那一抹蚯蚓般蜿蜒的痕跡,隻覺隱隱透著幾分古怪,不由皺了眉:“姑娘,這印記是……”

月初旬見這老者眸中閃著怪異,問的唐突,也並不惱,涼涼的笑:“傷痕而已。”

風無影略一沉吟,眼角瞥到立在她身邊一身黑色鬥篷大袍的黑團子,眼睛一亮,竟哈哈大笑起來,道:“原來是你這個女娃娃,不僅法術了得,這辯道之言也是厲害的緊,我這愚鈍之徒想不認輸都不行了。”說完斜斜的瞄了一眼麵色漲紅的北宮一眼。

月初旬一愣,聽他豪邁大笑,也認出老者來,當下朝風無影微微頷首,恭敬道:“前輩,既然他尊稱您為師父,想必師父之言,不得不從,還請前輩讓他放了我的朋友。”

“你朋友?我所捉的皆是妖魔鬼魅之類,你是人,怎地會和妖做朋友,你可知人妖殊途?”

北宮沐風也不去搭理師父,一臉倨傲的瞪著月初旬。若不是她和蛇妖一起沾染了妖氣,他怎會在金陵城河邊丟那麽大一個臉麵,竟還被那蒙紗女子傷了臉,北宮沐風越想越發覺得臉上那道傷正滋滋生疼。

風無影心中暗自歎了一歎:眼前的女子先前在金陵城東一動一靜他都看在眼裏,雖說她法術邪魅詭異,隱隱透著亦正亦邪之氣,但她功力遠未達到可以隱匿妖氣之階,方才初見之下,見她眉梢那一抹傷疤隱隱透著幾分古怪,初探之下並無甚妖異之處,又非仙派,見她眼波清冷,麵色淡然,隻當是一個普通女子習了邪魅法術之緣故。

又一想,如此一般世人卻懂得所謂為聖者,隻辯善惡,不分仙魔,而為修道者,自己的徒兒卻始終悟不透這一道理,當下心中竟有了幾分酸澀,越想越是氣惱,不由跺腳頓足,在一旁長籲短歎起來。

袖中寒光一閃,月初旬不動聲色走近了去,見北宮沐風神情仍是未能將她認出來,看他倨傲儒雅之態,映了符咒白芒,一臉窘態更是可愛至極,忽地伸長了手又刮了一下他鼻尖,笑吟吟道:“俊俏小生,你,不認識我了麽?”

舉止放肆不羈,再熟悉不過。

觸手處,冰涼如幽冥鬼魅。

體內躥入一絲冰涼,猶如青蛇遊走,不知是因了那冰涼的觸摸,還是因了那靈蝶縛香中的戾氣,臉頰上的那道傷猶自泛著一絲疼痛。

北宮沐風一驚一詫,不由自主連連後退,結結巴巴叱道:“你……你這女子……”

左右不過數個時辰,竟是被一個女子莫名其妙調戲了兩次?

想他自幼離家,跟了風無影遊**世間,規規矩矩捉妖除魔,正正經經行俠仗義,一向嚴苛遵守男女授受不親之道,如此三番兩次被一個陌生人當眾調戲,實在令人難堪,又見她眼眸流轉,清若水,笑的一臉無辜,並無絲毫戲虐的意味,心中莫名激**翻湧起來,一時竟不知是窘迫,是憤懣,還是惱怒,又尋不出斥責之言,隻覺臉上騰地紅了起來,猶如火燒一直紅到了脖子,直想找個地洞鑽一鑽,幸好夜色闌珊,急急低了頭,生怕被他人瞧出端倪來。

黑團子眼尖,見他又是後退又是低頭的遮掩,氣呼呼冷哼一聲。

“喂!小道士,你臉紅什麽?她是我娘子……”

又扭頭盯了月初旬,撇嘴不滿。

“娘子,你不應該盯著你夫君以外的男人瞧。”

月初旬似明非明,朝他眨眨眼,卻見黑團子一雙眼眸泛著流光,忽而閃爍不定,左顧右盼起來。

這小不點……是在害羞?

風無影更是氣惱,這個不爭氣的徒弟,怎地在一個小姑娘和一個小不點麵前連話都不會說了,當下又一聲長歎,痛心疾首的瞥他一眼,見他臉紅如火,正欲訓上一句,忽覺有何不妥,忙又細細瞧去,這一瞧,愣是嚇跑了半個魂。

驚駭之下,一個箭步飛至他身邊,一手點了他胸前兩個脈門,掌上用力,隻見三枚飛針從北宮沐風體內“嗖”的飛出,徑自射向不遠處的側柏樹幹上,穩穩的釘在上麵。

風無影板著一張臉,一手點了北宮沐風後背幾個穴道,這才走到側柏樹幹前,輕輕拔下那三枚飛針,隻見飛針一頭挽著靈蝶式樣,泛著淡淡的水藍色,另一頭尖銳無比,細若發絲,針上麵隱隱泛著青光,想必是塗了劇毒的緣故。

這一係列變故突然至極,北宮沐風疑惑的望著師父,剛要開口詢問,卻發覺喉頭艱澀難忍,唇角猶如定了萬千針般。

“師……師父。”

風無影不去瞧他,捋了捋胡須,仔細端詳了那飛針片刻,微一屈指,三枚飛針已然離手,直直朝月初旬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