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倦尋芳蹤

黑影隱在樹影斑駁之中,周身煙霧遮繞,若水攏雲愁,不見身形,如夢似幻。

故意假寐,引蛇出洞,何以竟引出一隻鬼?

月初旬心中微驚,瞧那六瓣玉簪花,便知是當初在拂月閣前偷襲之人,當下隻淡淡道:“閣下與我有何怨仇,為何一而再偷襲,卻又手下留情?”

那團雲霧一動不動,突地輕笑出聲,一如鬼魅淺吟,絲絲入耳。

月初旬凝神戒備,冷冷道:“拂月閣可是被你所毀?自打我進入昆侖之墟山脈,你一直暗中跟蹤我已五日有餘,到底有何企圖?”

繚繞雲煙終於動了一下,似是黑影人在緊緊盯著她瞧,突地笑了一下,道:“姑娘果真聰慧,知曉有人跟蹤,所以方才你隻是故意假寐以便引我現身,可對?可姑娘卻是說錯了一點,似乎對我有些不公,我今日方又重遇姑娘,怎能冤枉我無辜跟了你五日呢?”

笑意慵懶,聲音輕軟,好似在對情人呢喃,忽地溫柔了整片山林。

月初旬一怔,看他不像說謊,想他亦沒必要說謊,可她明明感覺到了,自打她踏入此處,遙遙之外總有一雙眼睛如影隨形。

難道另有其人?

她隻冷冷道:“既是如此,我且信你,但你方才隻否認沒有跟蹤我五日之事,卻並沒否認拂月閣之事,拂月閣被毀,果真便是你所為?”

黑影身子一僵,又低低笑了起來,直驚的山中鳥雀亂飛。

半晌後,終於止了笑,輕輕道:“姑娘心思果真玲瓏如玉,你原本並不在意是否有人跟蹤你幾日,隻是想知道這件事的真相而已……好吧,我便告訴你,是我,又如何?”

月初旬微咬了唇,按下心中怒意,涼涼道:“為何?”

“……我喜歡。”

“又為何幾次三番的戲弄於我?”

“……我喜歡。”

聲音輕柔縹緲,似是不經意的說著一件雲淡風輕之事。

月初旬惱羞起來,拂月閣是她和師父的家,他說毀便毀,又如此這般用六瓣玉簪花襲她卻又故意偏了半寸,這般戲弄於她,其中必有蹊蹺。

話未落,林中異香撲鼻,靈蝶離手,藍光一閃,漫天藍蝶朝那團雲煙呼嘯飛去。

黑影一動不動,勾唇淺笑,戲笑道:“咦,姑娘也喜歡偷襲,你我果真良配。”

隻見黑影周身雲霧更加濃烈,似是一口無底黑洞,周邊飛逝碎岩落葉枯草皆被卷入其中,靈蝶去勢洶洶,倏忽間卻皆被雲煙席卷了去。

月初旬猜想師父當初必是重傷在法力高深之人手下,又被妖獸圍困,黑影人這般糾纏,必定和師父受傷有莫大關聯,但她知技不如人,本已懊惱非常,又聽他說著輕浮之言,索性收了決,從半空躍下,緊緊鎖著那團雲煙,沉吟了一下,冷冷道:“要殺要剮,息聽尊便。”

既是逃脫不得,賭一把又何妨?

黑影人果真動了一動,炙烈濃霧朝她襲來,似是要朝她說著悄悄話般。

月初旬毫無懼色,直直盯著黑煙瞧,似是要瞧出黑影的真實麵容來,眼見要被吞噬,尚未看見黑影人一鼻子一眼,空中突地響過一聲清嘯,一抹白色流光疾弛而來,生生將黑影避退開去。

黑影人周身雲煙翻滾,裹了邪魅戾氣,生生將方才卷入霧中的碎岩落葉枯枝做了武器,激射而出。

不遠處有悉率落地之聲,黑影一頓,眨眼間已不見了那團雲遮霧繞。

山林瞬間又恢複了寧靜,陽光點碎輕綴,山風泠泠,空中溢著一抹酒香,泛著蓮心甘澀。

月初旬斂了心神,深深呼吸,沉吟了半晌,終於淡淡道:“雲公子,真是閑情雅致的很,竟來這荒山之脊欣賞山河風光。”

一襲白衣,飄飄乎,若遺世而獨立,泠然瀟瀟,手拈一玄色酒囊。

這五日悄然跟隨著她的,果真另有其人,果真便是他。

多日相隨,並不動手害她,反而於昨夜為她解了圍,她便知此人是友非敵,是以方才她才放棄攻擊,收了決,神色安定的麵對那個黑影人。她不過是賭了一把,既是不能與黑影人抗衡,她便想證實自己猜想。

那團黑影逼近她時,她聽到那人輕柔的對她說:“我是在幫你。”

若非他假意襲擊她,這個神明般的男子是否會一直斂了自己氣息遠遠的緊隨著她?

電光火石間,月初旬想通一切,隻覺心中更加澀寒。

自從那晚被清半夏和北宮沐風重傷,被雲傷相救,聞來客棧一別後,相遇迷月城,本就是他早已在等她,是以紅衣才知曉他所在,尋到了迷月城,之後一路至昆侖之墟,她誤闖法陣,憑她自己怎能輕易就從中走出?翾璣城的兩間客房,本就是早已備好的,隻是雲傷未曾料到紅衣竟追了去。

而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了紅衣口中那個白姐姐吧?

兩人相距數丈,卻似隔了千山萬水,遙遙不可相及。

月初旬淡淡道:“雲公子所做這一切,可都是為了白姑娘?”

雲傷不答,隻靜靜的望著他,眸底似有糾葛。

月初旬輕歎一聲,這男子過於癡心,還是早點消了孽障才是,這便緩緩解下麵紗,猙獰傷痕在碎影下泛著盈光,更為恐怖。

她仰起臉,一步一步走近他,語氣淡而舒緩:“請雲公子看仔細了,月初旬是月初旬,不是白姑娘,更不是她的影子,雲公子怎可把對白姑娘的情感強加在她身上?”

距離三尺之遙,月初旬止了步,忽地朝他眨眨眼,笑吟吟道:“月姑娘雖是容顏寢陋,畢竟亦是一個小女子,總是會計較,有自尊,有驕傲,斷不可被人無辜做了影子和替身。”

雲傷隻靜靜的望著她,並不作答。

月初旬突地挫敗無力。

這男子怎地這般頑固不化,這麽醜的一個影子都糾纏不休,同……同北宮沐風那傻小子沒兩樣。

一片靜寂,好似時光早已停歇,風兒隱遁,蟲獸冬眠,天地間,唯有二人呼吸,若水漾平湖,清淺漣漪,照孑影。

火珥昨夜亦是感受到相助之人是雲傷,方才歡喜的從月初旬袖中鑽出,想要同他嬉鬧一番,但此刻似是感受到什麽,不敢似平日般那樣喧嘩,靜靜蹲在月初旬肩頭,一雙幽綠大眼骨碌碌在月初旬和雲傷臉上轉悠。

半晌後,雲傷輕輕向前而來,一把輕握了她手,隔了衣衫。

即使不低了頭去瞧,她亦知他有一雙骨節分明,略顯蒼白的修長好看的手,這雙手是溫暖的,好似一抹暖陽初照,又似一簇火焰跳動,節節烈焰炙烤著她冰涼的指上。

衣衫相隔,卻亦如此溫暖,在這初春冷冽的寒夜,極易使人生了貪戀,想要緊握了這雙手,天涯海角,萬裏江山,踏過潮來浪去,千裏雲風。

相似溫暖,卻並非一人。

月初旬斂了心神,試圖將手抽離而出,卻被他握的更緊了。

雲傷眼眸散著柔和晶瑩,再無往日那般嬉笑隨意,定定道:“月姑娘從來都是月姑娘,雲傷從未把她看做任何人,也從未把她當做誰的影子,他當她是肝膽相照的朋友,是心魂相契的知音人。”

“月姑娘,你可信我?”

他言語真摯坦**,眸底清澈若泉水,似玉容顏光澤流動,無雙風骨俊逸灑脫,月初旬定定望著他,突覺他周身散著白芒更勝初見,生生刺痛了她的眼。

她原本自認是一性情不羈性格坦**磊落之人,在他麵前,卻生生矮了三分。

可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也好,心魂相契的知音人也罷,何以巧巧尋了她?

月初旬一時迷惑起來,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略一思忖,突地扯了笑,冷冷道:“我正在尋找家師,就此告辭,後會……無期。”說完,轉身一躍而去。

雲傷一愣,眼瞧白衣在林間穿梭,三兩步跟上。

月初旬詫異,半空側首:“雲公子這是要……”

“遊山玩水。”回答的一臉無辜。

月初旬一歎,折轉了方向,腳下凝力,踩風踏葉,飛掠而去。不過頃刻,身側便浮起了那抹蓮心澀苦的酒香味。

“雲公子何故要跟著我?”月初旬挑眉。

雲傷嬉皮笑臉道:“天地之廣,我本是要從此經過,月姑娘怎地無辜冤枉人……”

月初旬無奈,腳下生風,直累的氣喘籲籲,眼見雲傷氣定神閑不緊不慢的跟著,隻冷冷的哼了一聲,再不予理睬。

他這一跟,竟是又跟了五日,隻是不再躲躲藏藏,月初旬不同他說話,他也便悠哉悠哉的左看右看,滿目景致。

是夜,蒼穹高懸,明月皎皎,是一個月圓之夜,青山隱隱,寂寞霜天雲路靜。

月初旬隻覺冷,刺骨的冷。

她本是極寒體質,從不覺冰涼,此刻,山風刮在身上,竟覺淒冷如刃。

她尋了枯枝敗葉,蹲在一方,手指凝了力,不知是因記錯了法決還是心神激**下靈力不穩,總是無法幻出火焰來。她望一眼立在不遠處的那抹白影,喚了一聲火珥,火珥並不如往日般膩著雲傷,迅疾從他肩頭躥下跑了過來,圓溜溜眼珠轉啊轉的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月初旬一怔,這小家夥看來是餓壞了,卻也不顧,誰讓它隻吃肉喝酒,當下冷冷道:“快噴了火來。”

火珥立馬露出失望之色,唧唧叫了幾聲,滿眼傲慢之色,邁了小腿欲要去找雲傷,月初旬早已一手捏了它兩條小短腿,把它頭倒懸下來,威脅道:“快噴了火來,否則把你烤了吃。”

火珥眼中有了怒色,正欲扭頭去咬她手指,忽聽她輕輕道:“聽話的孩子才有肉吃,有酒喝。”一雙大眼立馬晶瑩若滴露,呲牙吃吃笑了起來,對著那堆枯枝,一口真火噴出,瞬時燃了起來。

小毛球靈性極高,又有這般本事,不定是個什麽稀罕神獸。

月初旬見烈焰灼灼,滿意的放下火珥,揮舞著手,不耐煩道:“你可以去了。”

火堆赤焰炙熱,卻並沒有那種溫暖如許。

她心下一歎,抬眸望去,卻見火珥並未離去,正蹲在地上,大眼睛銅鈴似的定定望著月初旬,盡是期待。

月初旬滿眼笑意:“上次你已是把肉吃個精光,可是忘記了?好孩子的肉明日才有,明日為你捉一隻山雞來,可好?嗯,就這麽辦。”

火珥撇撇嘴巴,便在此時,衣衫破空之聲悉率作響,月初旬眼見雲傷已是輕飄飄躍上了一樹枝頂端,那裏有一個碩大的鳥窩,大鳥正警覺的四處探望,白光一閃,雲傷已迅疾如電般從它身下取了兩枚鳥蛋,一躍而下,走進火堆旁,蹲下身子把鳥蛋放在火珥麵前,輕笑不語。

月初旬眉眼彎笑:“這怎能夠它飽餐一頓,起碼需要二十個呢。”

雲傷一怔,但見火珥瞬間已是把兩個鳥蛋吃的精光,正眨巴著眼盯著他瞧,當下一聲失笑,身子一晃,山林已是白影飄忽,光華婉轉,不過片刻功夫,他已是尋了七八個鳥窩。

火珥滿意的打了一個飽嗝,縮著身子,蹲在雲傷手心,竟是酣睡了過去,黃色絨毛上沾染了些許粘稠蛋液,雲傷替它一點點拂幹淨了,抬了頭,瞧見月初旬正望了自己,眼眸晶亮,雖是輕紗拂麵,但他知那唇角定是噙了笑意。

那笑意,清若雪,淡若月,卻溫暖如許。

忽地頭頂傳來一聲嘶鳴,二人抬眉望去,見一隻碩大的鳥低空盤旋,哀哀嘶鳴,雲傷又望一眼旁邊一堆鳥蛋殼,輕聲道:“壞了,被發現了。”果真,頃刻間已從林中四麵八方傳來各種鳥獸鳴叫,卻是驚動了山中鳥王,喚來了烏壓壓一眾各種鳥雀前來應敵。

月初旬一臉訝然,手心一暖,卻是被雲傷握了去。

雲傷一手托了火珥,一手挽著月初旬,倏忽間已是躍出了鳥雀層層圍困。

二人禦風而飛,月光下白衣飄飄,身姿泠然,後麵黑壓壓一片窮追不舍,直至行的遠了,鳥雀才在空中停頓盤旋,半晌後才相繼散去,雲傷確認它們再也不能追來後,這才淡笑著攜了月初旬從半空輕輕而下,落至一水潭旁。

水潭一麵臨著斷壁瀑布,月光流水下,一簾水幕似是銀河九落,煙波浩渺。

月初旬望著那一汪碧波清潭,笑吟吟道:“雲公子不舍殺生,留了鳥雀性命,獨獨取了鳥蛋來,又心懷憐憫,每個鳥窩僅取兩枚,卻未曾想到得罪了這麽多鳥雀父母,被整個山林鳥雀圍追堵截,若傳將出去,是否亦是民間一大趣聞?”

淡笑盈盈,直抵眸底,再不見了往日那般清冷淡漠。

雲傷定定的望著她,半晌才淺笑出聲:“月姑娘所說極是。”

頓了頓,又低語含糊咕噥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語:“若有歡喜之人相伴,一切皆是歡喜。”

低若蚊哼,不及抵至月初旬耳中,已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