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烏夜啼

萬裏路,千峰探,魂下九州,遍尋師跡,一路未歇,隻歎韶光飛,卻無蹤影覓。

繞過清涼山,月初旬兩日來已是翻躍了霧寧山和太巫山兩座連綿數百裏的大山,每到一處,不肯放過方寸之地,連帶著“師父”“渡老頭”在山間此起彼伏,早已是疲了身子,上了火氣,一襲白衣塵埃輕揚,亦是顧不得發絲淩亂。

先前在蠱隱水鏡中窺得師父重傷累累,護住心脈的白光明滅不定,似是師父散了不少修為,若是無人相救,即使再無妖魔凶獸相襲,怕也難保仙身。

月初旬思慮的多了,心緒愈加難平,除了焦灼,更是用盡靈力加快步伐,不覺間已是奔至遮寸山上。

遮寸山上樹木高聳卻不蔥鬱,因此山已相繼半年未有降雨,林木高枝蔓延,地上一片荒蕪,除卻碎石峰岩,便是半寸寬的裂縫,山中野獸亦是紛紛避到其他山頭,當真冷寂的很。

先前在霧寧山遇到一群野狼襲擊,月初旬疏忽之下竟是把水囊落下了斷崖,此刻無山泉可飲,唇上早已幹裂出血,隻能在晨時躍上高樹枝端,取了樹葉上露水吸允一二。沒承想這遮寸山豈止方寸之大,待到日暮黃昏,竟是才行了一半。

“師父……”

“渡老頭……”

月初旬每喚一聲,回聲滾滾,似是驚了天雷,身形急急掠過,唯有落葉翻飛。

天邊最後一抹殘陽被吞噬殆盡,遮寸山瞬間暗了下來,月初旬一驚,身子一軟,竟是直直從半空掉了下來。

她漸穩心神,知是身子過度疲憊之緣故,便原地坐下凝神調息起來,待靈力稍有恢複,睜開眼睛一瞧,四周漆黑若墨,天上竟是連半個星點也未能瞧見,似是一簾黑幕遮開了天地,無山蟲嘶鳴,無鳥獸啾啾,唯有黑風瀟瀟,樹葉沙沙。

月初旬拈起地上一片枯葉,念了法決,枯葉瞬間燃了起來,一如螢火閃爍,周遭亮了一亮,頃刻間便又熄滅,山林複又陷入一片暗黑。

未曾瞧過這麽暗無天際的黑夜,未曾瞧過周遭遍布的魅影,月初旬心下一駭,指尖早已凝了靈力,身子悄悄移了位置,可仍覺有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著她瞧。

雙方對峙良久,忽聽一飄忽聲音道:“旱魔,這女娃不過是一階凡人,這等好處我且讓與你,你且去擒了來,剝幹抹淨活吞了去。”

“夜魔,你一向喜歡與我爭搶,今日怎地這般沒了骨氣,連一個小小女娃都忌憚起來?”一個聲音幹澀沙啞之人冷笑連連嘲笑方才那個飄忽的聲音。

原來是夜魔、旱魔兩位魔人,怪不得此處幹旱異常,黑夜如墨。月初旬聽他二人話意,似是都不願先出手,想著盡收漁翁之利,若是單打獨鬥,憑她那點法力,簡直如以卵擊石,但若能讓他們二人同時出手,說不定還能尋到逃脫的機會,這般想著,清了清嗓子,冷笑道:“你二人在此嘰嘰歪歪,逞口舌之能,卻不敢動手,難不成果真怕了我一階凡人?”

話音未落,指尖靈蝶早已祭出,淡藍色光芒在空中閃了一閃,瞬時漫天飛蝶,振翅撲閃,異香四溢。月初旬借著微弱之光,瞧清楚形勢,靈力外湧,靈蝶呼嘯著朝半空兩個黑影遙遙襲去。

夜魔和旱魔此刻聽她這般冷笑嘲諷,心中早已惱怒萬分,顧不得其他,齊齊飛身撲來,因著都想早一步抓住月初旬,不肯落後,皆是凝了全力,身形異常迅猛,更是顧不得靈蝶邪魅戾氣,頃刻間便已衝出靈蝶之圍,眼見二人利爪已是朝月初旬眉心和胸口抓去。

月初旬早有防備,足下一凝,身子已是躍出去數十丈之遠,清清脆脆的“咦”了一聲,聲音皆是敬佩之意:“夜魔,你法力果真比旱魔更勝一籌,小女子好生佩服。”身子一躍,飛入半空,險險避開了身後兩人的赫赫掌風。

夜魔聽她話中敬佩之意,一時得意,身形更是疾飛如電,旱魔早已氣的七竅出煙,罵了一句“臭丫頭有眼無珠”,心中更是不服,騰出一隻手來,霍地朝夜魔擊去。

夜魔一邊抵擋旱魔進攻,一邊和月初旬應對,這才看穿她心思,對著旱魔罵罵咧咧讓他不要中了這丫頭詭計,奈何旱魔心智魯鈍,脾性暴躁,聽夜魔如是說,又聽月初旬在一旁添油加醋,更是認定夜魔要搶了這份美食,掌風連連朝夜魔擊去。

月初旬見他二人打的不亦樂乎,想要抽身溜走,豈料方才急於應對兩人,靈力不足,身形便慢了一步,眼見夜魔抽了身,一雙利爪已是朝肩膀抓了過來。

一陣吃痛,月初旬低呼一聲,夜魔已是張了血盆大口而來,危難之際,忽有一團烈焰激射而出,瞬間燃亮了山林。

烈焰炙炙,禍及方寸,一顆側柏剛沾染了一絲火焰,竟是滋滋燃燒了起來,火光四溢。

月初旬一驚,隻見火珥一身黃毛倒豎,呲牙咧嘴瞪著夜魔。

夜魔早已鬆開月初旬,他是依暗而生,此刻猛然被烈火灼燒,麵容早已毀盡,魔力亦是折損大半,身子倒退數步,驚恐的盯著火珥瞧,不明白為何這小毛球會吞吐這烈焰真火。

他想要折了身子遁走,奈何旱魔並未瞧出事有蹊蹺,一掌朝他後背擊去,夜魔慘叫一聲,身子已裂為萬千碎屑,飄落火海。

夜魔已死,山林瞬間明亮了許多,星月光輝輕灑,影影綽綽。

火勢愈加猛了起來,月初旬怔愣間,已見火珥尖牙利齒噙著一根五彩繩跳至她肩頭,哼唧唧的叫個不止。

月初旬氣極反笑:都什麽時候了,還有這心思玩。

那一夜墳塋中發生的一切,果真是毫無記憶,連仙家至寶煙花三月都忘的一幹二淨,火珥唧唧叫著,真想朝她脖頸處狠狠咬一口,奈何這醜女人不明它意,它亦恨自己不能開口說話。

忽地,火珥似是察覺到了什麽,舉目四望,圓溜溜的眼珠子轉個不停,閃著興奮的光芒,卻被旱魔一股戾氣裹飛了出去,和煙花三月一起坎坎掛在一株樹杈上。

就在旱魔逼近月初旬時,煙花三月忽地光芒閃爍,遙遙飛入半空,一如九天彩虹,煙花綻放,穿雲破月,璀璨異常,戾氣若旋風掃落葉,直直朝旱魔卷去。

待月初旬回過神來,山林火勢不知何時早已熄滅,旱魔被煙花三月困的結結實實,倒在地上,朝她怒目相向。她這才看清,聲音幹澀嘶啞的旱魔竟是一個侏儒老頭,身子隻有黑團子那麽高,麵容卻是一耄耋老人模樣,瘦的隻餘一把骨頭,奇醜無比。

月初旬把火珥從十丈高的樹杈上取下,又望了望四周,並未見到那個催動至寶之人,索性坐了下來,一會盯著五彩繩瞧,一會盯著旱魔看。

旱魔被她瞧的渾身不自在,皮包骨頭的臉頰染了紅暈,惱羞起來:“臭丫頭,看什麽看,既然吃不了你,老子任憑你宰割就是。”

“前輩……”聲音含著一絲恭敬。

“我方才還想著把你生吞活剝了來吃,你卻喚我‘前輩’?”旱魔語帶嘲諷。

“前輩也許是有苦衷,”月初旬不以為意,似是不經意間扯掉了臉上白紗,笑起來,“無論是人,還是妖魔,不過是為了尋一寸之地,滿足一回口食之欲。”

旱魔瞥眼瞧見她臉上疤痕,果真一怔,眸底似有可惜之色,明顯低了聲音,但仍凶巴巴道:“你手持仙器,如此綁了我,也並非什麽英雄好漢。”

“前輩識得這繩子?”

旱魔“咦”了一聲,冷笑道:“我雖離開魔界多年,並不摻和六界之事,可這雙眼睛並不渾濁,這五彩繩乃是仙家至寶,名曰煙花三月,上可捆仙神,下可縛妖魔,若修為未能達到一定境界,是萬萬逃脫不掉的。”

月初旬心中一驚,方才故意盯著他瞧,不過是讓他誤以為自己嫌棄他麵容醜陋,又以自己真容相視,坦然相對,他也許便會多一抹同情,以便向他打聽師父之事,此時卻意外得知這寶貝來曆,著實駭了一駭,望一眼火珥幽怨的眼神,斂了神色,道:“前輩法力高深,晚輩亦是不得已而為之,隻因晚輩急著尋找家師,冒昧闖了此山,擾了前輩,又不能真的被前輩吃了去,心裏惦念師父安危,便捆了前輩,還請前輩見諒。”

她這左一句前輩右一句前輩的喚著,旱魔心中早已歡喜起來,見她凝力一彈,嗖的收回煙花三月放了自己,奇道:“小丫頭,你不怕我把你吃了?”

月初旬抬手揚一揚手中煙花三月,笑不言語,旱魔唇角便抽了一抽。

旱魔告知月初旬,他並未在此山見到她師父模樣的人,隻因自他來後,遮寸山滴雨不落,野獸鳥蟲亦相繼離去,哪還有人跡可尋?

月初旬聞言一陣失落,欲要旋身離去,卻生生被旱魔叫住。

“小丫頭,可否多陪我說說話?”

月初旬望一望天上明月,淺笑出聲。

自從離開魔界,旱魔處處不受歡迎,不僅因為他麵容醜陋,更是因了他每到一處,此處必是幹旱不雨,人間喊打鼓吹,其他妖魔亦是將其驅逐,因他實在不想同其他旱魔一起常年待在荒無人跡的荒漠之地,便常遊**世間,每過一段時日換一個地方,半年前剛從別處移居到了遮寸山,後來夜魔來到此山,二人打打鬧鬧,並不覺得寂寞。

旱魔絮叨了許多,月初旬辭別時,他仍是疑慮道:“小丫頭,你果真肯放過我?”

倒是月初旬愣了一愣,奇道:“前輩何出此言?”

“我看你法術雖是有些邪魅,但卻手持仙寶,想必是修仙弟子,卻為何要放過一個為非作歹的魔人?我和你說這麽說,隻是想在臨時前有個說話的人而已。”

月初旬並不解釋,隻淡淡笑道:“前輩乃是一孤寂之人,且又幫了晚輩,我又怎能恩將仇報做出有違道義之事?”說完,又道一聲告辭,旋身離去。

烏夜清冽,旱魔望著她背影漸隱林間,長歎一聲道:“今晚這幾聲恭敬前輩之喚,來日必是要佐以報答才是。”

走出遮寸山,午時剛過,山中樹影斑駁,月初旬喂飽了火珥,倚在一株粗大的樹幹上,不知不覺竟是熟睡了過去,林間輕風悠悠,竟**起她清淺均勻的呼吸之聲。

迷蒙中,忽覺一股煞氣彌漫,她猛地驚醒,待看清那抹黑影,眼見白色流光已是欺身而至,足下一點,身子已掠至數十丈之高,一手環了樹枝,淩立在半空。

樹幹上,赫然嵌著一片六瓣玉簪花,芳華夭夭,浮香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