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雪淵白茝

男子卻是陵遊。

他速度極快,除卻雲傷,眾人皆不知怎地憑空多出個人來。

他一手圈了月初旬肩膀,一手在她麵前一晃,笑嘻嘻道:“我說妹子,你怎地還是如此調皮,裝扮成這幅模樣,又跑去了何處嚇人?”

聲音含著無限寵愛。

眾人一愣,皆又訕然一笑,望著月初旬俏麗容顏,當真冰潔若雪,清淡如月,出塵脫俗之貌,若瑤池仙子飛臨,不由心生泠然,多了一抹敬畏神色。

月初旬訝然,已有一身額黃衣裙女子步入大廳,單手叉腰,單手指點著諸位賓客,一副潑辣相,大聲笑罵道:“看看看,小心魂被勾了去,改日誰家婆娘路過我棧仙閣,老娘可要請她來坐上一坐,好好聊聊天敘敘舊才是。”

若這一向冷刀子冷嘴的藺老板再添油加醋一番,這還了得?

眾人不由涼了心,嘻嘻哈哈著杯盞交錯起來,目光卻仍飄來忽去的在紅衣和月初旬身上打轉。

月初旬不明就裏,欲要掙脫掉陵遊鉗製,卻見藺含之幾步走近,一把擰了陵遊耳朵,罵道:“臭小子,好好管管你家妹子!”

陵遊本以為她隻是做做樣子,沒承想這一擰,卻是用了七分手勁,當下有幾分吃痛,咧嘴叫了起來。

藺含之方才正在思量這惑亂眾生的紅衣是何妖孽,扭轉頭想要去瞧一瞧陵遊是何反應,卻發現他的目光直直射向白衣蒙麵女子,絲毫不去看那一團火魅,又見他用了障眼術法替月初旬遮了那半邊疤痕,為她解了圍,當下便趕來幫他,卻又因他對月初旬另眼相待,心生不快,便有了幾分氣惱,手上便多加了幾分力。

陵遊哪裏知曉她這般彎彎道道的心思,心道老板娘今天吃錯了藥,忙把手從月初旬肩上抽了回來,揉著紅紅的耳朵,又是嘻嘻一笑:“溫柔,溫柔,古言道,女人要柔似水……”

藺含之抬腿踢了他一腳,後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因知雲傷不喜鬧,先前來棧仙閣,皆是把酒水送去別苑,這便領著幾人施施然朝後院走去。

別苑中心的花壇,因著積雪早已消融,一片枝翠花紅,透著幾許風情。

月初旬方才聽陵遊聲音有幾分熟悉,但看他一臉英氣,俊朗豐毅,和記憶中一位衣衫襤褸胡茬亂飛的那位公子斷然不同,一時不敢冒然相認,此刻已是猜到他用了術法替自己解圍,道了一聲謝,又思著有著這般婉轉聲音且一臉嘻哈的公子並不多見,便試探著問道:“公子……可是陵公子?”

陵遊喟然一笑,道:“月姑娘,你可終於想起在下來了,咳咳……月姑娘,你那位小相公怎地沒隨你來?”

月初旬一怔,知他所指,雖是玩笑之言,仍不免紅了臉色,側過臉去,正瞧見雲傷望了她笑,莫名地,又是一紅。

一切安排妥當,月初旬在客房內等了許久,仍不見紅衣進屋,想著先前她笑言要與雲傷住一起的話,不思辯了真假,卻也不好相問,聽著酒樓琴坊飄渺浮煙裏,瑤瑟玉簫相吐,瓊音縹緲,聲聲嗚咽,猶似無故吹皺一池平湖,又瞧窗外暗雲頻渡,冷月驚回,不知為何,心生一絲惆悵,伴著疲倦,竟是睡了過去。

卻又不知,是否在夢中,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相鄰室內,燭火卻是飄忽迷離,木門忽地被推開,雲傷望一望倚在月初旬門前徘徊不定的身影,忽地嘻嘻一笑,調戲起她來:“小狐妖脾性不失當年,隻是既是有心認錯,何以躊躇不前?”

紅衣一臉盈笑,矢口否認:“你怎地知曉我要道歉,我又沒錯,為何要道歉?”說著,抬腳進了雲傷屋內,身子轉了幾轉飄至床榻,半倚其上,一手托腮,朝雲傷俏皮的眨了一眨眼,道:“雲哥哥,人家先前早已說過,要和你住一起的,又怎會食言。”

雲傷歎一口氣,輕咳了幾聲,抿了一口酒,臉色愈顯蒼白。

“雲哥哥,你生了病?”

“無礙。”

紅衣見他隻是輕咳,蒼白容顏上更是添了幾分病息溫潤,竟是瞧的癡了起來,半晌才道:“雲哥哥,你看夜已是深了,咱們早些歇了吧。”

紅袖一揚,燭上青燈已然熄滅,木門悄然緊閉,攔了雲傷去路。

渺渺煙雲,風瀟孤月不知應何處,細密流光輕灑窗欞,飛落難定。

陵遊卻是多貪了幾杯,身子斜斜歪倒在床邊,直至屋內升騰起一股寒氣,卻並不睜眼,隻悠悠道:“這飛霜落雪酒,是大哥特意為你所留,嚐嚐看,是否合意。”

方才還空空的桌前已是坐了一位神寒似玄冰的玄色青袍男子,幽暗深邃的眼眸布著冷冽,涼涼道:“離家這麽久,你倒是過的快活。”

說話男子正是妖王赤鳳,華君離。

陵遊“噌”的直起身,嬉皮笑臉走到桌旁,自顧自又是飲了起來,滿眼興奮的晶亮。

“依絲可還好?她頭痛的毛病可有再犯?”

“千柔怎麽樣……上次離開時她說要為我學習女紅,繡一方錦帕送我,這丫頭笨手笨腳的,不知道那錦帕繡的如何了。”

“四伶呢?哎,下次回去要記得為她帶枝金釵,上次沒能如願,哭了兩天才罷休。”

……

華君離劍眸凝聚成霜,聲音冷如鐵:“把我急急招至此處,若是為了她們,何不親自回一趟浮華殿?”說著長袖一擺,欲要離去。

“哎,哎……白茝。”

玄色青袍急急頓住,室內冰寒氣流忽地湧了一抹急促。

半晌後,華君離方冷笑一聲:“你可知,她如何死法?”

“死在你手,亡在神器之下,妖界神器青影幻妖弓,無矢之弓,破體之時,魂飛魄散,仙魔俱不能擋。”

室內靜寂一片,但陵遊仍不甘心,想了一下,正色道:“也許……也許會有意外,你且見一見無妨。”

此前,他曾不止一次望到華君離凝視一副畫,畫中是一位少女,白衣勝雪,裙下赤足,眉眼清淡,彎笑如月,身後雪淵一片蒼白落寞。

他望向畫中少女的眼眸,深情無限,是從未有過的柔情。

直至幻雪宮被滅,少女被誅,浮華殿畫室從此被封,他的眸底,盡是冷酷。

“不……她早已死了。”華君離冷冷道。

他突地記起那個雨天,玉笥山下,他曾緊攥了一位白衣拂紗姑娘的手腕,內心的那種聲嘶力竭,失而複得,悵然若失,那般失態絕不會再有第二次,絕不。

一抹赤色流光閃過,華君離早已疾飛至半空,耳邊遙遙傳來陵遊密語:“大哥,她姓月名初旬,現住棧仙閣。”說罷,和衣倒在**,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隱約聽得一聲鳳凰清鳴,唇角不自覺勾了一勾。

即使相信她早已死去,仍是不甘心吧,一點點的自欺欺人。

冰冷眸底閃過一絲訝然,不過是那日雨中那個女子罷了……

晨光熹微人醒轉,月初旬似是做了一場噩夢,夢中似是身陷千年冰潭,酷冷無比,卻又有一種無言的壓迫之感。

她永遠不會知曉,那抹冰潭卻是華君離冷冷凝視的目光,直至後來某一天,她與他,坦然相對,靜坐浮華殿,再也尋不到那種窒息的冰冷。

開門時,正望到紅衣衣衫淩亂的揉著惺鬆睡眼,施施然從雲傷房中走了出來。

紅衣自自然然的和她打了招呼,望著她白紗下眼眸有著幾絲閃躲,媚眼一挑,嬌笑道:“雲哥哥真是,一大清早便起了床,卻又不知跑去了哪裏,小姐姐,你是否有見過雲哥哥?”

說罷,當著月初旬的麵,毫無羞澀之意的整了整衣衫。

月初旬微低了頭,淡淡道:“並未瞧見。”

“小姐姐,你不會還為昨日之事耿耿於懷而不願意告訴我吧?”紅衣一臉無辜,“常言道,君子不計前仇,還望小姐姐能原諒了紅衣。”

“你我並無前仇,我亦並非君子,何來原諒一說,紅衣姑娘多慮了。”

紅衣見她仍是淡淡模樣,突然“咦”了一聲,一手捂了嘴,詫異道:“難不成……難不成小姐姐也喜歡我雲哥哥,故而吃了我的醋,所以不願坦誠相告?”

月初旬知她是有意刁難,卻未料到竟是如此口不擇言,心中有了幾分惱羞,冷了聲音,涼涼道:“雲公子一心為道,俠義肝膽,曾數次相救於危難,作為朋友,我們隻是君子之交,紅衣姑娘莫要誤會,再者,姑娘傾城之姿,怕是六界難尋敵手,又為何這般妄自菲薄。”

紅衣見她眼眸晶亮,無一絲卑微之勢,心中一怔,繼而笑道:“如此這般,甚好,我雲哥哥此生身邊隻能有兩個女子,白姐姐和我,如今,白姐姐她,她……可他還有我,紅衣不希望雲哥哥去尋一個縹緲的影子,小姐姐,你可明白?”

月初旬渾身一震,忽地覺得渾身血液似是凍著了一般,麵紗下的臉色透著幾分蒼白,一抹苦苦澀澀瞬間從心尖溢滿周身。

原來,所謂的君子之交,便是這般不堪一擊。

他一直當她是……影子?

清半夏屢屢作難,她隻當她心性嫉妒甚深,容不得旁人絲毫,卻未曾料想,清半夏和紅衣一樣,早已瞧出她眉眼端倪,卻原來,她的眉眼在他眼中,隻不過是一個影子。

是以,他便不顧了自身凶險飛進陰陽鬼瘴中去救了她。

是以,對敵血千魂時他便悄悄耗了靈力在她身上結了仙印,以護她周全。

是以,她在被清半夏和北宮沐風所傷時,他竭力施救,眸底盡顯擔憂。

是嗬……修仙之人道義在胸,雖相救於危難,卻又何必不畏了生死?

如此這般,一切豁然,月初旬對這個風流瀟灑的男子倒是生了幾分同情嗟歎來。

她斂了神色,隻淺淺道:“雲公子如何看我,這是他的事,與我無關。我心中早已有了喜歡之人,這是我的事,本與你無關,勿需多言,隻是紅衣姑娘如此替我擔憂,便訴與姑娘一說,也並非不可,姑娘既已知了我心中所想,是否可告了辭?”

說完,不待紅衣作答,旋身離去。

她離去的身影從容不迫,看在紅衣眼中,卻有幾分虛浮。

紅衣不願深思,直至她身影消失,才驚覺,雲傷何時站在了身後?

雲傷隻淡淡的望著她笑:“昨夜睡的可好?”

紅衣忙斂了神色,嗔怒的瞪著他,昨晚被他封了法門穴道,身子斜倚一手托腮的姿勢撐的她腰酸背痛,一直到了早晨才衝破禁錮,他自己則跑的無影無蹤。

雲傷依然笑,風輕雲淡,心緒莫辯:“此後……莫要再提茝兒。”

紅衣一驚,再一眨眼,卻不見了他身影。

他不想她提及白姐姐,是心傷難掩,還是已將白姐姐忘的一幹二淨?

月初旬向陵遊辭別時,他正在酒樓和藺含之打鬧,見她離去匆忙,知是尋師心切,也不便挽留,隻道是昨日已喚她為妹子,此後不便如此約束見外,二人兄妹相稱即可,月初旬歡喜非常,臨別時,做了一揖,道:“小妹告別陵大哥,藺姐姐,咱們有緣再見。”

她並未喚她“藺老板”,而是隨了陵遊喚了一聲“藺姐姐”。

藺含之一愣,拿眼瞥了一眼陵遊,笑靨如花。

她想,他們和月初旬的緣分總不至於如此淺淡,歲月如川,折角處總會再相遇。

月初旬在街市為火珥買了些臘肉及風幹牛肉,走出翾璣城,望見山腳下清涼山弟子駐紮的簡易屋舍前已是熙來攘往,甚是熱鬧。

正欲凝了氣縱躍而去,忽而瞧見一熟悉身影,她開口便喚:“商公子。”

身影並未有絲毫反應,很快便折進人流中,被一群弟子簇擁著走遠了去,月初旬暗道,許是錯認了人,再不敢多加耽擱,一躍而去。

一個小弟子疑惑的望了左右,喃喃道:“大師兄,方才似是聽到有人喚你。”

商陸笑道:“師弟定是聽錯了。”

小弟子便撓了撓頭,大師兄這麽高深的法力都沒有聽到,那定是自己出了錯覺,皺了皺眉便離開了去。

商陸眼角不經意的掃過月初旬方才站立的地方,眸底沉了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