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相見歡

清輝古潭,漣漣水幕,青山映圓月,自是清冽愜意。

月初旬瞧見雲傷舉了酒囊,一口接一口的抿著,嗤笑出聲:“雲公子,這酒為何有股甘澀?不知是何種美酒?”

“月姑娘你且猜一猜。”說著,把酒囊遞給月初旬,斜眉瞧見圓月高懸,眸底忽地黯了一黯,“你且在此處等我,我去去便來。”

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見,這才細細嗅著空中酒香,卻怎地也猜測不出,思量再三,終耐不住酒香相誘,忍不住輕啜了一口,瞬時隻覺冰冷沁骨,喉間似含了千年寒冰,身子微微打了一個哆嗦。

……這酒,似極了藥酒,卻又摻了至寒之物。

雲傷臉色時常蒼白無血,兼之輕咳不斷,想必這酒便是醫治頑疾之藥。

月初旬這般猜測,等了許久,未見雲傷身影,唯聽一簾瀑布傾瀉,水聲濯濯若玉笛輕泣,奏著一首低吟清冽的鎮魂曲,淒涼,悲怨,穿越浮塵暗飛而來,竟似是在何處聽過,十分熟悉。

月初旬聽著水樂,尋思了半晌,終於勾一勾唇,陰測測笑了一笑,將酒囊往岩石上一擲,拔腿便跑。

等他?

等他才怪!

淩空縱躍,飛燕翻騰,一襲白衣沾染夜露晶瑩,濡濕一片,顯出一絲淩亂,月初旬卻不去顧及,直至飛的遠了,耳邊再也沒了水擊礁石的聲音,這才緩緩舒了一口氣。

他……終於被甩掉了。

月初旬一歎一喜,不待休息,繼續向前狂奔,奔了許久,些微口渴,彎下身子在山溪中鞠了一捧水,一口水尚未入腹,“噗”的一聲硬生生被吐了出來。

……如此熟悉的蓮心苦澀酒香。

抬頭,眯眼向上望去,高高岩石之上,玄色酒囊靜靜而立。

月初旬一怔,飛身躍上,古潭清瀑,熟悉如斯。

莫不是,見了鬼?

左右瞧了瞧,雲傷尚未歸來,月初旬一惱,氣呼呼對著酒囊道:“你等著。”轉身便走。

果真,飯不能亂吃,話不能亂說。

玄色酒囊每次皆是靜靜的望著氣喘籲籲的月初旬,似扯了一抹嘲笑。

直至月影西斜,月初旬離出了五次,次次都有酒囊待她歸來,實在累極,便沒了心思,見雲傷仍舊未歸,心有躊躇間,忽聞頭頂破空之音,隻聽一人驚喜道:“旬兒。”

月初旬一愣,渡行雲已然從半空躍下,眨了眨眼,道:“旬兒,你讓為師好找。”

白發如霜,清瘦臉龐布著層層褶皺,眼底閃著一抹明媚和憂傷,確是師父渡老頭沒錯。月初旬怔了半晌,突然撲進渡行雲懷中,喜極而泣,喃喃道:“渡老頭,你沒死,你沒死……”

渡行雲扳了她肩,正色道:“為師活的好好的,丫頭你怎地要詛咒為師不成?”

月初旬便把事情前前後後述說了一遍,末了,眉間布了黯然,道:“師父,旬兒沒用,不僅不敵那個黑影人,還未查明白那人為何要這般無緣無故毀了我們閣樓。”

“都是為師的錯,為師在外招惹了魔人連累了旬兒,此人法力甚高,此後若再遇見,萬千要躲開。”

“徒兒謹遵師命。”月初旬長長做了一揖,又上下檢查了一下渡行雲,確認傷勢早已無礙,嬉笑著拉了渡行雲衣角,聽他講了此間曲折。

原本便是渡行雲受人重創,被凶獸圍困,最後幸得一位遊仙相救,這才得以短期內複原,待回到金陵,見拂月閣早已是一片廢墟,於是按著月初旬一路留下的水藍色蝴蝶印記符號尋到了此處。

月初旬笑道:“常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師父雖是折損了一些修為,但毫不影響師父仙身,師父仍會長生不老的對不對?”

渡行雲知她所擔憂之事,彎了眉眼,笑道:“旬兒又在忌諱。”又見她猶猶豫豫,斜眼瞪她道:“你是否解封過香荷符咒?”

月初旬唯唯諾諾點了頭,把麵紗扯下,果真見渡行雲眼神暗了一暗,訓斥道:“為師不是早已警告過你,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開啟香荷封印?”這下可好,封印反噬,印記愈加蔓延開來,若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後果不堪設想。

月初旬不服的辯解,說是若再不加以相救,北宮沐風便會步入魔道,他這樣一個嫉恨妖魔之人,又怎能忍受自己變成了魔人?

渡行雲冷了臉,不吭一聲,半晌才悻悻道:“旬兒長大了,有了自己小心思,為一個外人毀了半張臉,為師能有何話可說?”

月初旬氣惱:“北宮又不是外人。”

言罷,隻覺有何不妥,再抬頭,果真見師父瞪圓了眼,神色莫名道:“旬兒喜歡上了那個臭小子?”

月初旬眸底便黯了一黯,扯了渡行雲衣袖,低低道:“如今已經不能喜歡了。”

如今,她這一張臉更加醜了幾分,北宮心中惦念了十年的小仙女又是水沉煙,她怎能再去喜歡?

既是不能喜歡了,便要試著不再喜歡。

頓了半晌,忽地抬了眉眼,笑嘻嘻道:“師父,旬兒此前是否有喜歡過人?”

渡行雲一愣,怔鬆許久,終於笑道:“你一個女孩家心事,我一個老頭子怎會知曉?”

月初旬盯著他不放,閑閑道:“師父,是否真的是旬兒師父?”

她思及到了風無影所說,又想起穀城那個占卜先生,不得不有此一問。

渡行雲又是一愣,一把拂掉她手,背轉過身子,惱怒起來:“若是當初拜師時的三跪六叩首不算數,我老頭子隻當從未收過徒兒罷了。”

月初旬一怔,從未曾見他對自己冷了臉色,隻道方才那話問的唐突,傷了他心,又想著無論占卜先生所說真假,渡行雲待她恩同再造,萬不會害她,實不該對他說些忤逆之言,當下心頭一凜,急急跪倒在地,道:“旬兒知錯,師父莫要生氣……”

渡行雲暗自一歎,果真徒兒還是愚笨些好。

轉了身,挽她起身,月初旬瞧他眉色,知渡老頭方才不過是假意氣惱罷了,這才笑嘻嘻又挽了他胳膊,撒嬌道:“師父為何不能告知旬兒關於封印之事?”

渡行雲卻似是早已料到她要問什麽,隻淡淡道:“封印之事,隻需循天道即可,一切皆有定數,關於是人是妖還是魔,旬兒以為是否重要?旬兒隻需記得欲為聖者,隻辯善惡,不分仙魔。”

是了,她早已在師父教誨之下看清世間凡塵,六界一事,唯在於道義,在她眼中,她何曾對妖魔之人心存芥蒂?風大哥雲公子亦何時對異界之人有所偏頗?

月初旬心中一陣歎然,知道照師父脾性,再也問不出關於封印和身世的任何線索,師父既是鐵了心不向她吐露絲毫,便是有他的道理。思了一思,卻又覺得果真便沒有必要知曉一切,這便俏皮的眨眨眼,又是一揖,道:“徒兒多謝師父教誨。”

“今生能為師徒這是一種緣分,為師隻是順應天命罷了。”

此時,天際處遙遙響起一聲清嘯,渡行雲又囑咐兩句,隻道不能讓酒友久等,轉身便要離去。

月初旬故作生氣道:“哼,渡老頭外出不是尋了新師娘便是尋了道友喝酒,何曾記得有一個徒兒,徒兒以後想念師父了都不曉得要如何去尋。”

渡行雲身子早已淩立在半空,大笑道:“待旬兒想念為師,為師自會出現。”光芒一閃,已是不見了渡行雲蹤影。

月初旬狠狠掐了一下手臂,生疼的很,這才相信方才一切皆不是虛幻,想著渡老頭終於沒了危險,一塊石頭落了地,心中又是一陣歡喜感歎,忽聽到身後有一悉率之聲,言語便帶了幾絲歡喜:“雲……”

話未說完,忽覺背後一痛,心下一驚,身子已是直直被人拋了出去,“噗通”一聲落入潭中,潭水直沒口鼻。

一襲紅衣一閃而逝。

月初旬被人點了法門穴道,動彈不得,呼叫不得,此刻口鼻皆在潭水之下,唯有憋著氣,盡量睜大了眼睛,不多時雙眼已是酸澀異常,淚水簌簌而下,滴落潭水中。

清冷的春夜,山澗潭水猶自冷冽刺骨,月初旬隻覺體溫一點點流逝,似是被凍的麻木僵硬,仍緊緊攥著那玄色酒囊,似是一鬆手,便會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

月初旬氣惱至極:渡老頭,酒友果真比徒兒重要,有狐妖賊人躲在暗處,你竟然毫無知覺,放心徒兒一人在這荒山野嶺……

這般思著,意識混沌之際,忽聽斷崖上方有人言語,其中一人“咦”了一聲,奇道:“殿主,那潭中可是一個人?”

玄色青袍男子眉目冷冷,遣散了幾位下屬,清嘯一聲,身子已是直直朝潭底躍去,一手抓了月初旬肩膀,生生把她從潭中提了出來。

外界之人皆喚他妖王,浮華殿卻被要求尊稱殿主,華君離一向不喜妖王這個稱呼,此刻,他冷如寒鐵的眼眸掃過月初旬手中酒囊,眉尖疾皺而逝。月初旬麵上白紗早已被潭水衝走,蔓延至耳屏的疤痕在月下張牙舞爪,似是鬼魅在呼嘯呐喊。

華君離把她濕漉漉的身子放在一塊岩石上,見她神色悲愴,淚水漣漣,隻冷冷道:“姑娘為情愛輕生,可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他這是,當她在殉情?

笨妖王,笨男人!

月初旬直直瞪著他,渾身瑟瑟發抖,不知是因了寒水浸骨還是因了華君離的冰冷言語,眼角瞥到他手中七星玉笛,這才恍惚方才低音清冽竟是出自這玉笛。

華君離並未發覺她有何不妥,耳聽遙遙之處有破空之聲,抬眼望到天空一抹白芒,青袍一晃,呼嘯一聲化為赤鳳,鳳鳴清音,直上九天,急急離去。

月初旬又氣又惱又好笑。

師父剛離去便遭人暗算,好不容易在意識彌留之際被人撈了上來,卻是誤會她竟要輕生,連穴道都不幫她解開便又離去,雲公子尚未歸來,難不成便要凍死在此處不成?

渡老頭已無大礙,心無牽掛,死……便死吧。

這般思著,人未至,已有一襲鬥篷悠悠飄落遮蓋住了她早已被潭水浸透的身體。

雲傷飛身而下,眉色凝重,見她並無大礙,緩緩舒了一口氣,一手替她解了啞穴,拉過她冰涼的手握在掌心,緩緩渡了一股仙力。

仙力入體,不過片刻,月初旬周身已是暖洋洋一片,口舌轉過彎來,淡淡道:“還有穴道未開。”

身子一動不能動,他沒看見麽?

雲傷一手撐在一側,抬手輕輕將她眼角淚珠拭去,定定盯著她瞧。

呼吸近在咫尺,月初旬忽地有些慌亂,結結巴巴道:“你……你……作甚!”

雲傷吃吃一笑:“還冷?仙力不夠,身體來湊。”說著,作勢欲要傾身而下將她抱住。

“不冷了,不冷了。”月初旬急急道。

“嗯,這樣說話就利索多了。”

“將我放開。”

雲傷不理他:“是誰將你推下水潭?可有看清?”

月初旬微一沉吟,淡淡道:“方才靜坐冥思,未曾防範,許是山中哪個小妖小怪起了玩耍之心。”

雲傷忽地“咦”了一聲,湊近了去,不解道:“方才我離去之時,怕有其他妖魔前來相擾,特意設了個迷山咒,山中小妖小怪理應不會前來騷擾才是。”

月初旬心中“咯噔”一聲脆響。

迷山咒……她逃離五次,生生被迷回了原地,原來是這廝……

複又笑吟吟補充一句:“月姑娘未曾離開迷了路吧?”

月初旬幹咳兩聲,淡淡道:“沒……沒有……未曾離開……”

“那便好,”雲傷忽地在她身側躺下,淺淺道,“睡吧。”

月初旬斜眼瞪他,冷冷道:“要麽將我穴道解開,要麽……遠我三丈之距。”

“那可不行,你會冷。”說著,一把拉過她手,緊緊握在掌心。

月初旬咬牙切齒:“登徒子。”

氣惱了許久,眼見雲傷呼吸漸穩,睡的極其深沉,也便作罷,隻覺被雲傷攥在掌心的手異常溫暖,似是寒夜裏懸了一抹煦陽,昏昏沉沉中,疲倦而睡。

翌日醒來,卻已是辰時。

月初旬揉揉眉心,未瞧見雲傷身影,定一定神,提腳便走,豈料方行數步,身後已有人笑嘻嘻的喚她:“迷山咒尚未解除,阿初這是要去哪?”

……阿初,他喚她,阿初。

此後多年,塵世翻劫,當她想再一次聽他喚她阿初時,卻已是萬難。

月初旬怔鬆間回頭,隻見雲傷從一塊岩石上探出頭來,舉著一條長尾魚,淺笑若風,凝眸如雨,溫柔的一塌糊塗,呼啦啦在她心魂一角扯開了一道口子,再不能愈合。

月初旬冷著臉走近了去,道:“誰允你……”

“阿初,拿著。”遞給她一尾魚。

“阿初,還有……”

……

阿初,阿初,喚的極為熟稔。

月初旬一歎,待肉香滿溢山林,抬手將一條烤幹的魚塞進雲傷口中,這才尋得說話的機會,一字一句糾正他:“雲公子,你我並不很熟……”

雲傷嚼了滿口香,又從火架上取下一條魚,放在早已哈拉滿地淌的火珥麵前,打斷她的話,笑盈盈道:“你我昨夜同岩共枕,這還不夠熟麽?”

同岩共枕?

月初旬臉上青白一片,冷笑:“同岩共枕又如何,你我並無……”忽地瞧見他越湊越近的臉,生生將‘肌膚之親’種種類似的話咽進了肚中。

“雲公子太過生疏,又極為拗口,日後喚的勤了,極其麻煩,阿初可喚雲哥哥。”

月初旬狐疑的望一眼他,她又不是紅衣,如此還未出口便能抖落一地雞皮。

雲傷試探:“雲哥哥?”

“雲傷!”

“傷哥哥?”

“雲傷!”

“雲大哥?”

月初旬不耐:“雲傷!”

“我在。”雲傷脆生生的應了一聲,假裝無奈,“阿初連喚我三聲,可是再也不舍我離開了?”

……

月初旬扭頭便走,被雲傷一把拉住,笑道:“天之涯,海之角,阿初可否與我同行?”

他早已不是清涼山弟子,紅塵浩瀚,自是無憂。

白衣起伏,纖塵不染,如墨華發半是披散著,風流浸骨玉無雙,一貫淡漠的眼眸此刻溢著流彩,若千萬琉璃光芒閃爍,灼灼望著月初旬。

月初旬望著那眼眸,似是被燙著了一般,心魂莫名掠過一抹灼熱刺痛:“我不是你舊人,你不是我……”

雲傷打斷她,淡淡笑道:“阿初如今背負恩債,總要還的,是不是?”

他已救她四次,如今便有一個絕好機會,他酒囊中藥酒引子重置,需極北荒漠千年幹靈芝,東海海底千年冰魄,南澤花海千年留桑花。

如今他們遠在極西的昆侖之墟,采藥之地果真是天之涯,海之角。她不能不報恩,卻又不會禦物飛行,遙遙之巔,憑她一人之力,怕需數載,不得不同行。

月初旬仍是狐疑,瞧一眼酒囊,又瞧一眼他盈盈眉眼:“藥引真的需要跑遍極北荒漠,東海海底,南澤花海?”

雲傷輕咳一聲,兩手一攤,一臉無辜:“阿初以為我是胡謅的麽?”

月初旬唇角抽了一抽,她一向聰慧玲瓏,在他麵前,卻是一而再的跌進他早已設好的牢籠,逃脫無力。

六界浩瀚浮生,那一抹跳動,永遠隻屬於她一人,依依楊柳,翩翩桂影,唯有與她共醉,青青河山,茫茫雲絮,隻可與她同賞。

雲傷如斯心道。

卻又不願說,不能說,這便一把扯了她躍上承痕劍,倏忽已是穿雲破霧而去。

清冽藍空下,忽有銀鈴相擊之聲破空而來,折媚泠泠,催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