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悵恨驚波驟打荷 第二十一章 情緣錯

雨瀟瀟,葉落有聲,驚雷連天,似歎韶光,雙淚倚。

月初旬醒轉時,身子正浸泡在一地雨水中,從不覺寒涼如她,此刻竟覺冰冷刺骨,曉寒瑟瑟生薄霧。

她掙紮著起身,扯動內傷,不由“嘶”的一聲倒抽一口涼氣。還好,方才意識彌留之際,強撐著服了一顆紫菩凝冰丹,這才坎坎護住她心脈。

紫菩凝冰丹是師父所贈,可護心脈,治淤傷,提神靈,每次外出,總是嘮叨著讓她隨身攜帶幾顆,月初旬打趣他,渡老頭,有你護旬兒周全,何需用這丹藥。渡行雲不去看她,隻沉沉道,師父總有離開那一天,旬兒總得照顧自己。

師父,你是否早已料到今日的離開,你可知旬兒……很想你。

月初旬抬腳向聞來客棧走去,低眸碎步濺泥,哪顧薄裙濕透?

聞來客棧不遠處,茫茫雨霧中,現出一個人來,一身青色粗布衣,細雨微沾,手擎一把青色油紙傘,傘下之人眉目舒朗,鼻若懸膽,一雙眼眸燦若星子,此刻他瑣兮尾兮美無度的眉宇間卻隱隱現出一股傲視天下尊貴無雙的神色。

他腳步頓了下來,眉宇間那抹尊傲神色迅速斂了去,隻緊緊盯著前方不遠處那白衣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身子抖如秋葉零落,衣裙濡濕緊緊貼在身上,長發一綹一綹的散亂在肩側,看不清她容顏,但他知曉她,卻又有許多迷茫,亟待前去相詢。

看她背影落索羸弱,難道受了傷?

北宮沐風輕聲喚她:“師姑,我找了你許久,你……還好麽?”

他有許多話想要問她,為何她眉角那抹水藍色疤痕向臉側蔓延許多,為何她能救他脫離玉長卿紫霧毒障,為何在她眼中看到血紅妖異之色……

北宮沐風不知自己這是懼怕還是擔憂,酒飯之後回到後苑就寢,卻無論如何睡不安穩,他起身想要向月初旬問個明白,發覺她房門微開,人並不在室內,眼見山雨欲來,不知為何,他竟鬼使神差的出了客棧,尋她,直至尋遍了整個小鎮,他才失落而歸,卻不曾想月初旬已至了客棧門前。

月初旬聽那似西風敲淚竹,惹瀟湘夢雨般的清冽聲音,心中一怔,不由苦笑出聲:傻小子夜半時分冒了大雨前來尋她,不過是為了急於弄清他心中所惑。

可是,他所惑之事,她亦並非一清二楚。

月初旬努力斂一斂氣息,約莫著看上去沒那麽羸弱了,這才慢慢轉過身子,剛欲開口,卻猛地一滯。

北宮沐風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驚,眼見她欺身而來,手腕翻轉,已是祭出靈蝶,一簾雨幕中,水藍色光芒灼灼逼人,漫天藍色光華裹了戾氣隨著她的身子朝自己遙遙襲來。

青色油紙傘早已脫手,急速旋轉著飛向半空,傘骨掃下大滴大滴雨水,擊在臉上甚是生疼。

雨聲,風聲,利劍出鞘的饑渴聲,伴著那靈蝶異香,瞬時混沌了蒼茫大地,也迷亂了北宮沐風的三魂七魄。

利刃插入血肉之聲,猶如戰鼓激揚,清晰逼人,斷邪劍生生刺進了月初旬前胸……

片刻錯愕,失望,一絲絲的難過,瞬時盈滿風雨飄搖。

是心痛,抑或心酸?

他竟是從未信過她吧,否則,何以如此急切的拔了利刃相向……

清半夏說她是妖邪之人,玉長卿亦說她是妖邪之人,他自是忐忑,搖擺不定,時而護她,時而怕她,此番見她莫名“襲”了他,必定更是認定——妖邪之人,本不可信。

靈蝶卻並未朝北宮沐風襲去,異香婉轉間已是擦過耳側向他身後飛去,身後突地響起一片嘈雜,衣角悉率之聲遙遙傳來。

有人偷襲!

師姑她並非欲傷了他,而是,在護他?

北宮沐風渾身一震,謔地回頭,靈蝶所擊之處,一抹黑影疾閃而遁,一縷黑色輕煙躲避著靈蝶,放棄進攻他的後背,搖曳著轉了方向,朝月初旬雙目撲去。

輕煙渺渺,自是帶了劇毒。

她重傷在身,靈蝶之力極弱,唯有全力向前,以期護他周全。

她望一眼那抹黑影消失的地方,長長的歎一口氣,終於累了。

青色油紙傘在空中旋了幾旋,應聲而落,月初旬慢慢閉上了眼。

她胸前插著一把劍,傷口處開著一朵血花,是北宮沐風手中斷邪劍所刺,她一雙清眸血流如注,流成了兩行血淚,是替北宮沐風所擋。

再也支撐不住,她身子直直向後倒去,北宮沐風心神一恍,莫名地疼了一下,急急向前躍去想要攬著她,卻撲了一個空。

一抹白影若飛鳥點水,早已攜了月初旬急急向客棧別苑掠去。

一方瓷青湖色手帕從月初旬袖中滑落,伴著風雨搖曳而下,徐徐落至北宮沐風麵前,他低眉去瞧,望著那一角妃色流蘇,身子猛地僵住,似乎沒了呼吸。

小仙女……師姑是他心心念念的小仙女?

瓷青湖色手帕,一角妃色流蘇,連同一張琉璃般晶瑩剔透的小小麵孔,刻印在他心魂,業已十年。

雲傷把月初旬抱至屋內,玉澤容顏早已青黑一片,見她靈力流失殆盡,氣息微弱,細查之下竟是受了極重內傷,加之被北宮沐風刺中胸口,又被人偷襲毒傷了雙目,擔憂之下眉心緊緊簇成了一朵枯花。

雙目之毒,離火封,至陰至邪,若是晚半個時辰,仙力難挽。

抬手點了她身上幾處大穴,俯身而下,雲傷竟是毫不猶豫微啟了唇,輕輕貼上她低垂緊閉的睫毛,引出自身仙力,將毒液清除了七七八八,這才長舒一口氣。

眼角瞥見她胸前那把斷邪劍,胸腔突地升騰了一股怒氣。

好好一朵花,硬是被劈了個七零八落!

為了北宮,你竟如此無怨麽?你又為何如此輕易便喜歡了其他男子?

醒來時,已近子夜。

火珥正蹲在她臉上,一雙幽綠大眼盯著自己瞧,見她猛地睜眼,似是受到驚嚇,唧唧叫了兩聲,一下子滾落至地上,圓滾滾的身子在地上打了一個旋,抖擻著一身黃燦燦的絨毛,滿眼幽怨。

“火珥……”她強扯了劇痛想要坐起來,被一人及時扶住,半臥在床榻。

視線有些模糊,但那雙手骨節分明,蒼白若雪,鼻息處醇馥幽鬱若隱若現,呼吸間竟嗅到一絲微澀。

先前在魔窟為救她,雲傷亦曾攬過她肩,但那時危難之際,又血腥彌漫,不覺有異,此時房間內唯有二人氣息,他身上淡淡酒香竟似摻雜了一抹冰寒甘苦,似蓮子貼在舌尖般微澀。

雲傷早已捧起火珥放在掌心,食指輕輕捋著絨毛,火珥竟是裂了嘴笑,大眼眯成了一條縫,彎彎若月。

月初旬故意沉了臉,低叱:“好色之畜!”

雲傷卻輕笑出聲:“火珥……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又說月暈有兩珥,白虹貫之,重陽半月天,琅華千點照寒煙,果真是好名字。”

月初旬掃視一圈室內,唯見他一人,並未驚動歎妙和商陸,放下心來,這便斂了心神:“雲公子謬讚。此番又受公子大恩,來日必當銜環以報。”

雲傷語氣淡淡,長長睫毛掩了眸底神色,使人看不分明:“你我既是朋友,又何須見外。”

月初旬一怔,突地笑了起來:“家師曾有訓,恩欲報,怨欲忘,報怨短,報恩長……”

好似,有何不妥之處?

果真,雲傷嘻嘻一笑,湊上前去:“既然月姑娘這麽見外,若非要報恩,擇日不如撞日……”

月初旬發覺不妥,身子早已朝後列了一列,伸直了雙臂撐在床前,結結巴巴道:“你,你作甚……”

話未說完,隻覺胸口一熱,傷口生生裂開了去,布衾瞬間已被浸染成了紅色。

月初旬疼的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慘白,任由雲傷為他止血,聽他不停自責。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明知他是在同她開玩笑,仍是不由要擋上一擋,竟是如此不喜他的靠近麽?

月初旬見他眉眼含了幾分緊張,又似隱了幾分怒氣,隻覺莫名其妙的很,怔了一怔,忽地笑了,道:“除卻這件事,公子萬事可提,必會撲湯蹈火,在所不惜。”

“當真?”雲傷後退兩步,眯眼笑吟吟道。

“當真。”

“姑娘可知,死生有命?”

他沒明說,她卻懂了,隻是,他何故……何故要阻攔了她去尋師父?死生有命,她知,隻是當初若非師父舍身相救,何來今日?如今師父有難,她也定要去尋了師父。

隻是,這個男子有點……奇怪。

月初旬笑道:“我信生死,卻不信命,除卻……除卻這兩件事……”

一件事,又一件事。

雲傷兩手一攤,出爾反爾,表示並不信任她。

月初旬想了片刻,終於道:“雲公子出身仙門,必不會讓我做出傷天害理之事,既不傷人,又不害已,其他諸事,皆可休。”

思慮真是周全,雲傷上下瞧她一眼,緩緩道:“你沒把自己這一條命排除在外,如此不怕死?”

月初旬一怔,莞爾道:“小命一條,雲公子想要,待我尋到家師,隨時可取。”

雲傷扭轉頭向外走去,淺淺道:“兩次救命之恩,本公子記下了,日後想到了如何回報再來尋你要。”

……修仙子弟,亦是如此斤斤計較?月初旬唇角不由抽了一抽。

還未來得及開門,隻聽“砰”的一聲,門已被人狠狠推開,夜風裹了一簾雨幕席卷而來。

北宮沐風一臉蒼白,披了一身雨水,滴滴答答落至地板,夢裏幽幽,眉間楚楚。

他緊緊盯著月初旬,眸中閃著異樣的光彩,唇角抖動,一翕一合好一陣子,終於開口喚她:“師姑……小仙女……”

結結巴巴著,不知如何開口,忽地伸長了手臂上前數步,隻聽雲傷淺淺道:“月姑娘有傷在身。”

北宮沐風硬生生頓住,臉上莫名頹敗。

是他……親手將斷邪刺進她身子……

當初亦是她,救了他。

十年前,他七歲,外出歸途中,在一群黑衣殺手逼迫之下,縱身飛入懸崖,眼見將將落至一巨大旋渦中被激流卷走,突見一股水流從崖底旋渦中抽離而出,將他身子穩穩托在半空,醒來後便見一個琉璃般晶瑩的小女孩在他身邊盈盈的笑。

他不知方才那抹奇幻是夢還是現實,小小恩人並不說話,他不知曉她名字,便喚她‘小仙女’,離去之時從懷中取了一方母上大人親手為他刺繡的瓷青湖色手帕,塞進她琉璃般透明的小手中,承諾十年後便來娶她。

豈料此後,變故頻生,他四處尋了母上大人和她,一無所獲。

如今,他心心念著的“小仙女”竟被他親手所傷,無以複加的悲慟瞬時彌蓋眼底。

月初旬卻是一陣錯愕,雖是雙眼受傷看不清他眸中神采,但她直覺一團火焰從北宮眼中激射而出,火燒火燎的炙烤著她。

他此前從未如此注視過她,他懼她,怕她,躲避著她,敬畏著她,聲聲喚她“師姑”,如今這聲“小仙女”卻似用盡他一生深情與內疚。

月初旬隻道他是因了方才那一劍而自責,輕聲道:“北宮不必自責,那人本欲便是要加害於我。”

雲傷身子一頓,淡漠的聲音不含絲毫情感:“月姑娘知曉黑影人身份?”

月初旬知他有顆七竅玲瓏心,聰慧清透,囁喏了一下,淡淡道:“天色晦暗,我並未瞧的清楚。”

被清半夏所傷,她毫無怨言,隻要能救師父,火山刀海又有何懼,隻是沒料到清半夏出爾反爾罷了,更是沒料到她堂堂清涼山弟子竟不顧門規施於毒霧欲毀去她雙目。

情之一字,她竟執念若此。

可是,她這一副醜陋容顏,連火珥都嫌棄三分,還有何可受清半夏所嫉恨?她和雲傷本是同門,雲傷於自己有相救之恩,怎可告知他真相讓他陷入為難之境?

雲傷沉吟了一下,終於什麽都未說,轉身離去。

月初旬見北宮沐風仍呆呆的立在那裏,盯著床尾那柄斷邪劍瞧,眼裏盈滿了笑意,話中卻是冷冷的揶揄:“怎麽,嚇傻了?沒見過血?還堂堂一介捉妖師呢。”

“小仙女。”他仍喚她小仙女。

月初旬皺了眉,不解道:“傻小子,你惹了風寒麽?師姑這般模樣此生怕是與仙女無緣……”話未說完,卻是一怔。

小仙女……我心中隻有小仙女一人,他曾這樣對她說。

原來,他心中真正住著一個人。

而這個人……果真是她麽?

初見時莫名的熟稔……果真便不是夢麽?

北宮沐風一步踏入床前,半蹲床側,一把握了她手,隱著幾分焦灼:“小仙女,你不識得我了麽?”說著,從懷中掏出那絲手帕,映了燭光瞧去,一角流蘇邊緣隱隱繡有暗紋,是一個“沐”字,一如蛟龍飛天的小篆。

北宮沐風眉目浸著歡喜,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清冽聲音含了一醉翩翩,一念戀戀,聽在月初旬耳中卻似是帶了針刺,惶惶瑟瑟一直從耳郭刺穿心肺,酸澀盈眸。

幼時斷崖下相救於危難之際那個琉璃般透明的小女孩,那個被他贈予錦帕有著十年之約的小女孩,原本便是她的義妹,水沉煙。

風雨已歇,斜月橫掛高空,一如水波**漾輕灑入窗欞。

北宮沐風極為不舍,卻也顧忌她傷勢在身不便再多叨擾,取了斷邪劍終於離去。

即使他的‘小仙女’如今這麽一副醜陋容顏,仍無半分嫌惡之心。

他曾對她說,師侄並非膚淺之人,果真並未扯謊。

傻小子,月初旬輕歎一聲。

斂了神色,靜默片刻,終於又歎一聲,留了兩封書信置於桌上,一封曰‘北宮親啟’,告知他‘小仙女’名曰水沉煙,是其義妹,居住金陵城富商之家水府,讓他前去相尋,信上放著疊得方方正正的錦帕,一封上曰‘歎妙親啟’,為她安了妥當去處,這才一手抄了火珥放在肩上,掩門悄然離去。

待她身影消失在客棧拐角處,屋內突地升騰起一抹黑煙,隱約現出一黑色人影,唇角一枚六瓣玉簪花,灼灼生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