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醉玲瓏

月色如水,紫光有意放慢了速度,月初旬卻仍感吃力,身子落至小鎮一無人街道之時,已是氣息微喘。

玉瑤雙劍紫芒灼灼,早已浮在半空一前一後正對她眉心,嘶鳴錚錚,殺氣銳騰。

月初旬淡淡道:“清姑娘這是意欲何為?”

清半夏身子浮在半空,玲瓏秀眉輕挑,語氣極為輕柔:“若我手中持有昆侖之墟略圖,你可任我處置?”

月初旬眼眸一亮,昆侖之墟方圓綿延無盡,高萬仞,雖是諸多仙家聖地因被施結界,外人不得尋之,亦有眾多要塞隱藏其中,但這略圖對於她來說,卻是無上至寶,當即道:“除卻這一條命,任由姑娘處置。”

“答應的如此痛快,不怕我是在唬你麽?”

“清涼山弟子一向俠義肝膽,君子一言,重諾千金,想必清姑娘亦不會夜半無辜擾人清夢。”

清半夏從懷中取出一卷繒書,朝月初旬晃了一晃,神色帶了幾分陰測:“若你受我三劍,此物歸你,可好?”

“好。”

回答幹脆爽快,清半夏倒愣了一愣,她早已料定她靈力還未完全恢複,憑她修為,生生受她三劍,分明是不把她看在眼中,心中不禁升騰起一股怒氣,當下也不多說,冷冷“哼”了一聲,玉瑤雙劍已斜飛而下。

月初旬心中知曉清半夏一路的針鋒相對,皆因石室酒肆中她對章老大和章小二的袒護,又因自己法術邪魅令人生疑,她懷揣修仙之道義,尊師訓,斬妖除魔無可厚非,卻又不知為何清半夏對她竟有幾分忌憚,若她心存殺意,早已將自己置於死地,此番作難,也不過是讓她吃些苦頭,斷不會取了她性命,若真能換來略圖,受她三劍並無不可。

她這般思慮,隻見空中紫芒大作,玉瑤劍雖是頓在空中嘶鳴不前,淩厲劍氣卻早已刺穿她身體,直似倒刺鋸齒在體內挑撥。

這種劍法可殺人於無形,雖是看不到絲毫外傷,但心肺早已撕裂,心魂滴血。

身子搖搖欲墜,冷汗直如雨下,可直至清半夏收回玉瑤劍,月初旬仍一動不動的立在那,仰了頭,勉強扯了一絲笑意,定定的盯著她瞧。

清半夏眼底忽地閃過一絲不安,方才第一劍她已凝了十成功力,料想她必定受不住內傷重創而屈膝妥協,未曾料到三劍之後她仍淡淡的淩立於那一片重重光影中,一如暗魅詭生,唯那一襲白衣,搖曳生豔。

不安過後,她突然生了一絲恨意,腳下那個仰視她的女子,眉眼隱著痛楚,卻並無絲毫卑微之勢,亦無高傲驕矜之態,就那麽淡淡的望著她,不知是喜是悲,不懼生死仿若看透千萬年紅塵的眉眼,似極了當年陷落懸妖洞的少年雲傷。

她突然煩躁起來,一手舉了那卷繒書,冷笑道:“你若想要,便拿去。”說著,一把拋下繒書。

眼見月初旬已伸長了手臂去接,清半夏忽地朝繒書淩空劈出一指仙力,繒書瞬時化為碎片,零落一地。

月初旬望著那雪花般飄然而下的碎屑,陡生慍怒:“棄信忘義,原來清涼山竟是這般授人子弟。”

本是抱了一線希望,終究落了空……

清半夏閑閑道:“你所謂君子一言,重諾千金,可我是女兒身,並非君子,何來棄信忘義之說,你可莫要詆毀我清涼山聲譽……夜已深,月姑娘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告辭。”說著,騰空而去。

月初旬望著消失在半空的那抹紫光,強撐了身子,從懷中取出一顆紫菩凝冰丹放入口中,就著血水咽了下去,隻覺心脈緩緩流過一股暖流,但酸痛撕扯下,疲軟襲來,“砰”的一聲身子已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忽地,半月輕掩,烏雲壓頂,一簾雨幕淅瀝而下,兩個黑影在空中盤桓片刻,呼嘯一聲破空穿雲朝魔界飛去。

魔界。

萬裏黑山,無盡流火,淒風厲雨,映著天空一片紅色,寒光散。

千鴉淩立,亂枝搖。尖銳山岩黑風過,萬千獸魔空中掠,利爪閃閃,鮮血點點,整個大地似是籠罩在一抹驚心動魄的血紅昏眩之中。

群山之巔,峰岩布有一圓形穹頂,足有三丈之寬,千丈之深,黑雨落入洞口垂遙直下,點點滴在洞底的那一抹光影處,滴答作響,如擊玉盤。

雨擊聲響處,卻是一副青色無臉麵具,如碧葉瑩潤,嫋嫋綠雲輕浮,唯有麵具額前處綻放著一朵白色玉簪花,花色如玉,幽香四溢,遠遠瞧去,便如葉花相襯,冰姿雪魄般雅致。

但這麵具戴在臉上,卻自有一股妖媚邪異。

那人一身黑袍,三千青絲肆意散著,搖曳婉轉,鋪就了整個身子,正蜷伏在一床臥榻上,唯有脖頸處**的一絲肌膚,白皙潤澤,散著寶石光華。

那是一床五彩琉璃榻,流雲漓彩,美輪美奐,晶瑩剔透,極為耀目。

琉璃榻前,半空中正浮著一琉璃琴,光華流轉,名曰醉玲瓏。

這是魔界最為清淨之地,玲瓏閣,閣內空曠孤寂,暗影重重,卻又似無一物,唯有一人一榻一琴,紅煙繚繞,因那麵具上玉簪花正應著千丈之上空中流火,遠遠瞧去,似是擰幹了心上所有血液,化成的一朵枯萎白花。

據聞,這青麵白花麵具下的容顏豔絕天下,一曲《醉玲瓏》,六界無可匹敵。但無人見過這傾城之姿,無人聽過這絕世妙音,皆因凡是見過聽過之人,早已滅於六界。

九夜玲瓏,魔界二公子,此刻終於悠悠轉醒,坐直了身子,抬手輕輕拂了一下麵具上滴落的雨水,道:“進。”

聲音如碎玉般清靈,因隔了一層麵具,平添了幾分暗啞,又映著洞閣內空曠回聲,霎時若幽靈低吟,又似數百人一起淺綿激唱,攜了幾分**,直想要深陷其中,日日伴此聲入眠。

兩個身影從黑暗處走來,一男一女,男子著白衣黑袍,女子著紅衣黑袍,兩人遙遙跪在下方,隻聽那男子恭敬道:“玄武朱雀拜見公子。”

九夜玲瓏輕笑,“起來起來,我這玲瓏閣又不像大公子的懸湘樓,哪有那麽多規矩。”

懸湘樓雖不是位於群山之巔,但樓高數百丈,皆是用白玉鋪就,玲瓏環佩,絲絲繞耳,仆役成群,皆規矩守禮,不知是懸湘樓戒律嚴明,亦或震懾於九燭手段。

朔流和泣玉依然長跪不起,沒規矩,更要守規矩。

九夜玲瓏慵慵懶懶的歎了一歎,道:“事情如何了?”

朔流恭敬道:“回稟公子,血千魂被赤鳳華君離所滅,其他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哦?”九夜玲瓏揚了揚聲音,多了一抹興趣,“浮華殿也來湊這個熱鬧,有趣,有趣,隻是這個被困百年的千年惡獸,嗜血性強,性子暴戾,想必又傷了諸多無辜吧……孽畜此次逃脫,可是大公子所為?”

朔流身子頓了一頓,道:“回稟公子,屬下還未查實。”

良久未有應答,亦無指示,隻覺玲瓏閣內突地寒氣襲身,冰冷徹骨,朔流心中突地不安,抬頭朝那榻上望去,見那無臉麵具緊緊裹著九夜玲瓏,看不到他唇角,可他知曉那人正在勾著唇冷笑,望不到他眼睛,可他知曉那人一雙眼眸必是含了冰霜。

朔流一怔,身子緊繃,眨眼間已有一縷青絲從九夜玲瓏身後搖曳飛來,瞬間又抽離而去,耳聽一聲悶哼,一個身影被拋出去三丈之遠,斜斜倒了下去。

那縷青絲擊穿泣玉身子,胸前瞬時濡濕一片,似綻開的妖冶之花,血腥彌漫。

九夜玲瓏忽地悠悠歎了一歎:“朔流,你可明白,這並非是你第一次欺瞞本公子,亦不是第一次受本公子懲罰?”

朔流緊緊抱著泣玉,為她傳了內息,不解道:“公子所言何解?”

九夜玲瓏又是一歎,竟似有一分心疼:“泣玉,你這又是何苦?一個姑娘家,把自個弄的傷痕累累,可不劃算的很。”

泣玉卻是一言不發,怔怔的想要抬頭望他一眼,終又低了眉,即使帶著麵具,那個男子亦是高貴不可侵犯。他的話是輕柔的,言語是惋惜關切的,可她知道,他的心是冰冷的,他這個人是遙不可及的。

一百年前,他救她,把她帶入魔界的那個夜晚,她便知曉,什麽叫咫尺天涯。

可又有什麽關係呢……她敬他,畏他,愛他,忠誠於他,為了他,她可舍命完成他交予的每一個任務,以博取他一句輕柔的讚美,可她又極怕死去,死了,便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她亦不願朔流受到傷害,兒時的半個包子,替她擋了無數拳頭的小小身子,一百多年的相處,她早已習慣了他喚她“姐姐”。

朔流卻是已然恍過神來,望著懷中泣玉被鮮血浸染的身子,想著她先前幾次三番莫名受傷,原來都是為了他所受處罰,眸中忽地升騰起一股煞氣和憤恨,他身子欲動,卻生生被泣玉扯了下來。

九夜玲瓏冷冷道:“當年我救你們,把你們帶回魔界,並非是為了今日壞我好事。”

朔流忽地揚了頭,大聲道:“公子明鑒,我與泣玉並無二心,公子苦心栽培才許我二人今日地位,我朔流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絕無叛離公子之心,隻是,大公子如此做也是希望早日解救魔君,一統六界,並無違背公子之意。”

“是麽,”九夜玲瓏忽地輕笑了起來,聲音低媚,裹了一絲妖嬈,一絲慵懶,“退下吧,千萬莫為了你一己私怨耽擱了本公子大事,此次關係甚大,泣玉為你受罰不足為抵,你且去怨靈坊領罰,此後依照計劃行事。”

朔流和泣玉身子皆是一頓,道聲“屬下告退”,身子已堙沒暗影之中,出了玲瓏閣。

並非是忌憚怨靈坊的處罰,魔界懲戒依照輕重分屬怨靈坊,恨天坊,煉魂坊,受處罰之人皆應以肉體之軀承受,不能施展法術魔力,其中怨靈坊隻是受些皮外之苦,並無大礙,恨天坊則會根據過錯程度不同抽離相應法力,煉魂坊最為清淨,也最為恐怖,隻因入得此處,魂飛魄散,六界不得而生。

他們隻是驚訝於公子對其所做洞察絲毫,明辨十分。

百年前,朔流和泣玉還隻是兩個七八歲模樣的孩童,瘦骨嶙峋,衣不蔽體,滿臉烏青,他說:“跟我走,可好?”

小小朔流和泣玉望著他無臉麵具,不怕絲毫,隻問他:“你在世人眼中是壞人還是好人?”

他一怔,輕笑:“壞人”。

兩人當即隨他來了魔界,卻隻因懷了一顆複仇之心,隻因害他們娘親之人自稱六屆正道。

隻是,萬千塵世,茫茫人海,何處去尋了那仇人?正道害娘親枉死,他們便要入了邪道,殺盡正道之士。

九夜玲瓏若知曉朔流和泣玉念念不忘的仇人亦是他日後念念不忘的那一個人,也許,他此刻便會殺了他們二人。

他隻是又輕輕躺在了琉璃榻上,厲雨早已停歇,簇簇流火從千丈之高的穹頂疾閃而過,甚為好看,他眼眸似是能穿透麵具望見那秀麗景色般,笑出了聲:“父君,我們好想你……是麽,玖姨?”

輕柔笑聲卻帶了冰冷寒意,瞬時冰凍了玲瓏閣內繞繚紅煙,唯有麵具上那一朵玉簪,盛開正濃。

暗影重重處,一個黑色衣袍黑色麵紗的黑色影子滯了一滯。

朔流攜泣玉飛至一斷壁側峰,落身在重樓苑內。

重樓苑臨崖而建,東西兩樓皆有數十丈之高,兩樓後側均是斷崖,東樓是青龍白虎所居,西樓是玄武朱雀之所,但百年來,東樓一直無人居住,他二人從未見過青龍白虎真容。

朔流給泣玉服用過魔界療傷藥丹,正欲前往怨靈坊領罰,忽見一縷黑煙遙遙飄進東樓,他一怔,身形一轉,疾飛而出,雖是瞬間已飛至東樓,但眼見那黑煙忽的飄出,早已沒了影蹤。

那人法力竟是比他高出許多,難道是青龍白虎現身不成?

朔流飛回西樓,眼見泣玉倚在門上,笑意盈盈的望著他,突地臉紅了起來,怒道:“姐姐有甚好笑?我不過是想前去見一見那兩個藏頭不露尾的家夥。”

泣玉仍是笑。

朔流上前一步,握了她一雙手,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你又嫌棄我法力不及他人,我已經很盡力了,為了早一日尋到仇人為娘親報仇,哼,違背公子之命又如何。”

泣玉一怔,一把甩了他手,冷冷的盯著他。

她不許任何人違逆二公子,尤其是朔流。

朔流不滿道:“姐姐你恁地偏心,你理應知道我斷不會叛離二公子,隻是公子他一心隻為了救出聖君,大公子卻一直在籌謀一統六界之事,百年已過,娘親仇人不知要何處去尋,若是大公子統一六界,到時把仙界殺個片甲不留,也許,娘親的仇便報了。”

聲音竟含有幾分哽咽,泣玉不忍,挽了他手,一雙清眸靜靜的望著他,點點晶瑩透著諸多複雜。

堅強如他,亦隻有在思及娘親時才在她麵前流露些許脆弱,若他此後果真做了有違公子之事,她又該如何是好?

公子,你一心一意隻為解救聖君,可否又藏了他意?

她這般思慮,已被朔流輕輕攬入了懷中,隻聽他在耳邊低低道:“姐姐,你為何不說句話,你可知多年來我多想再聽你喚一聲我的名字。”

泣玉一怔,想要掙脫開,卻被他抱的更緊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唯有一歎。

百年前,九夜玲瓏帶她們來魔界那晚,她躲在一角,透過漫染風紗,不顧一室血腥慘叫,遙望那麵具之後一副容顏,隻一眼,她便知,此生,再不會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