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妖為媒證

夢中月,月中花。

一陣恍惚,似是遙遙夢中,早已相識。

月初旬努力扯了扯唇角,剛欲開口道聲多謝,忽覺體內一股熱流急湧而上,腥甜之息已到了喉間,她忙閉了嘴,硬生生把那口血氣咽了下去。

反噬如此厲害……渡老頭可未曾告知她!

雲傷見她強忍劇痛,單手結印向她體內輸了些許靈力,月初旬隻覺體內一股暖流緩緩流淌,她一手止了雲傷繼續下去的動作,道謝:“我已好了許多,多謝雲公子。”

雲傷悶不吭聲,長眉緊皺。

月初旬有些訕訕,不曾知曉這個一向嬉皮笑臉的仙家風流子弟為何生了氣,卻又不願同他在這狹窄茫然的空間靜默無語,隻顧了左右而言他。

“同死生,輕去就,爽然不失,月姑娘心中再無擔憂之人了麽?”雲傷突地打斷她。

看死同生,無所畏懼,淡然處之,是她心中再無了牽掛吧?

月初旬輕歎一聲,繼而笑吟吟道:“有……怎會沒有,還有一個老頭呢。”

忽而聽頭頂隆隆聲響,若雷擊轟鳴,雲傷身形頓了一頓,攜了月初旬禦劍而下。

月初旬直至此時才猛地意識到,周邊紫霧早已不在,卻是濃濃黑煙翻滾而來,夾裹著陣陣腥風,不由微皺了眉。

雲傷望她一眼,淡淡道:“月姑娘和北宮師弟方才所在之地仍是玉長卿的陰陽扇中,一旦被卷入那紫霧旋風定會萬劫不複……”

“北宮他……可還好?”

雲傷怔了一怔,見她神色緊張,忽地彎了眉眼,嘻嘻一笑,淺淺戲虐起來:“傻小子自有傻小子的福分,陰陽扇被姑娘靈力硬生生戳了一個大洞,玉長卿哪還有心情周旋於此。”

月初旬暗暗舒了一口氣,眉眼低垂,自是沒能瞧見身側男子一雙盈滿笑意的眸底疾閃而過的……一抹憂傷。

一抹濃濃的化不開的憂傷。。

月初旬隻是奇道:“雲公子可知此處是何地?”

略一沉吟:“冰火魔窟。”

原來,便是北宮沐風和歎妙衝出紫霧的瞬間,陰陽扇受到巨大衝擊,玉扇被那股強大的靈力生生灼出了一個洞,玉長卿大怒,迫於雲傷法力高深,又極為忌憚那柄承痕劍,再加之萬分心疼玉扇被損,他急於回冥界修複至寶,這便把商陸一眾人從鬼瘴中放了出來。

玉長卿又是恨極,眼見雲傷不顧自身凶險躍入那紫色旋風中,祭了玉扇至黑洞上空,把二人丟至那滾滾黑煙中,關閉魔窟之門,又及時結印把冰火魔窟洞口封的嚴嚴實實。

據聞,冰火魔窟唯此一出入口,方才那聲巨響便是冰火魔窟之門關閉之音。

月初旬見他答的簡潔,並不過多解釋,當下也不多問,隻靜靜望著四周重煙層疊,眼角掃過,玄色酒囊散著淳淳酒香,伴著雲傷弱弱的輕咳,似極了輕歎。

洞底忽有嘈雜聲音遙遙傳來,嘶鳴,怒吼,哀叫,穿透濃濃黑霧,似鬼吟狼嚎。

雲傷收了酒囊,神色多了幾分戒備,下降速度卻是快了許多,頃刻間,眼前一片清明,凝眸處,隻見千峰雲湧,亂石風激,驟然一片蕭然。

二人皆是一驚,黑煙下方溶洞似有千丈之深,百丈之寬,除卻中間一個巨大的圓形紅池,周邊皆林立無數高峰,細看了去,每個高峰周邊似是蜂窩一般簇擁著無數的窟窿,發著星星點點的亮光,襯著整個溶洞昏暗明滅。

雲傷尋了一個峰頂空空如也的洞口落下了劍,二人瞧那洞有兩丈高兩丈寬,洞內血跡斑斑還未凝固,想必是剛被吞噬不久,再凝神細望了周邊山峰上的各個洞,竟是困了許多妖獸,洞口要麽是被冰雪覆蓋,要麽是烈焰灼灼,逃脫不得。

此刻,那些被驚醒的妖獸,透過冰雪和火焰,皆睜了圓溜溜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雲傷和月初旬瞧。

月初旬輕輕問:“雲公子,此處果真便是你們所要尋的血千魂?”

雲傷淡淡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月姑娘在此稍等,我去去就來。”說完禦劍而出,似是放心不下,頃刻又折返了身子在洞口結了一個仙印。

月初旬立在那裏望著一抹白影在千峰間穿梭,如孤星墜落,微微怔了一下,忽而聽得一聲音輕輕道:“姑娘,姑娘!”

那聲輕喚溫柔,沙啞,虛弱,含著幾分悲戚,幾分期翼,又有幾分熱切,不知情義拳拳待敕,欲何執?

月初旬收回心神,恍惚思緒若霜染,她突然思及方才在陰陽鬼瘴中時,為救北宮啟動香荷符咒,縹緲間亦是隱約有人喚她,阻攔她,似夢如幻,共賦聲聲慢,又似隔了前世絕念穿雲而來。

“姑娘……”

這回聽的真切,果真有人喚她。心一怔,月初旬收回身子,向左側移了少許,卻聽洞岩那側傳來極低極低的哭泣聲,那聲音似是感知到她在聆聽,聲音多了絲歡喜,又低聲道:“姑娘,可否還記得曾去過金陵城東的浮玉山?我當時和你的一個青蛇朋友被一個小道士捉去,後被一個老道長放走……我知你是一階凡人,但你心存六界道義,可否求你救救我的孩兒?”

她話剛說完,一個極弱極弱的哼哼唧唧聲音隱隱傳來。

卻是被北宮沐風捉去的黃鼠狼精,月初旬突地想起風無影放她走時,落在那堆亂石中的兩滴熒熒清露。

雖知希望未料,但看雲傷仙力非凡,想必收服血千魂亦是不在話下,月初旬不忍佛她意,安慰道:“放心,我們會盡力。”

不遠處那些被困的妖獸似乎都聽懂了她的話,圓溜溜的眼珠子越發散著青寒光芒。

月初旬休息片刻,靈力已恢複少許,見雲傷撤了洞口結印從長劍上走了進來,剛欲開口,忽見他眉眼含笑,輕輕把食指放在唇邊,立馬噤了聲,忙斂了氣息。

眼波所及之處,兩個一身漆黑禿頭模樣的鳥獸在山峰霧靄間盤桓,似是穿梭在雲端,利爪之下正緊緊抓著比自己身軀重數倍的野豬和白鹿,鳥獸翅膀發著黑色霧芒,叫聲尖銳,盤旋了頃刻便尋了兩個空洞,把野豬和白鹿丟進洞中,一隻鳥獸口吐冰雪,一隻鳥獸口噴烈火,把兩個洞口封的嚴嚴實實,又呼嘯幾聲直直朝下飛去。

月初旬心中一喜,冰火魔窟洞口已然被玉長卿所封,鳥獸既是能尋來新的獵物回巢,必有其他出口,她悄悄朝雲傷望去,卻見他笑的柔和,玉般俊顏也正朝她瞧去,心中一怔,忙又避開了去,低低道:“雲公子,你是否能幫我一個忙?”

雲傷未等她說完身子已是飛出,隻聽一聲冰雪破裂之音,黃色光芒一閃,黃鼠狼已被帶了進來,原本黃燦燦的毛發早已褪色,身體極為虛弱,想必是多日未有進食。隻見她小短腿盈盈一跪,細長的頭頸朝月初旬和雲傷拜了一拜,道:“多謝恩公!”

月初旬忙彎腰扶她起來,奇道:“你孩兒在何處?”

卻從雲傷身上傳來哼唧之聲,月初旬抬頭去望,見他肩頭正立著一個圓滾滾的小毛球,一身黃燦燦的絨毛,小毛球上嵌著一雙碩大的眼睛,碧綠通透,正滴溜溜的轉著,小嘴一翕一合,兩條細細的小短腿掩埋在那絨毛裏麵,哪有半點黃鼠狼的樣子?

月初旬並不相問,身為精怪卻能把異類當做自己的孩兒照顧,實屬難得。

黃鼠狼細長的脖子朝月初旬點了一點,道:“快來拜謝恩公。”

小毛球似是聽懂了她的話,哼唧兩聲便邁著小短腿要從雲傷肩上滑下,月初旬見它甚是可愛,伸長了手,它一蹦便躍到了她掌心,沿著她手臂快速向上攀去,豈料剛到她右側肩頭,碧綠幽幽的眼珠望著她右側眉眼下的傷痕,骨碌碌一轉,黃燦燦的絨毛緊了一緊,“噗通”一聲竟直直摔了下去。

月初旬忙彎了腰,手還未碰到它,它已“嗖”的一聲躍至黃鼠狼精的背上,不安的哼唧了幾聲。

小毛球望著她臉上那水藍色印記極為不安,似有鬼魅欲噴薄而出,透著猙獰,月初旬看在眼中,並不放在心上,隻當是獸類亦能分辨美醜,即使從未在乎,卻也是一陣悵然。

便在此時,隻聽一聲洶湧海嘯之聲從洞底傳來,霎時地動山搖,山峰似是漂浮在海上一般搖曳不定,碎石疾飛,一股血腥之氣撲鼻而來。

黃鼠狼不安道:“惡獸醒了,怕需上百個獵物才能滿足。”

果真便見方才那兩個禿頭鳥獸盤旋而上,轉了一陣子,停在其中一處山峰嗷嗷嘶鳴,洞底有一聲長長的吼叫聲與之相鳴。

那吼聲悠遠而綿長,帶著幾分焦渴,幾分不耐,幾分冷傲。

雲傷斜眉一挑,笑容似冬日一汪暖爐,直欲將人融化,閑閑道:“血千魂法力甚高,今日被困冰火魔窟,實難脫困……”

黃鼠狼低歎一聲,小毛球唧唧弱叫。

月初旬雙手環胸,斜倚岩壁,淡淡笑道:“能與公子同穴,許是上世修的福分也不定。”

許是他的笑過於溫暖,暖至她恍惚了心神?

尚未斂了神,雲傷已是一臉狡黠的笑:“既是可同穴……雲某自當盡力救姑娘一命,折子上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既然北宮師弟不解明月意,月姑娘便以身許了在下,如何?”

月初旬皺眉,冷冷回望。

雲傷已是淩躍至承痕劍上,又是嘻嘻一笑,道:“沉默便是應了允,有妖作證,不可毀約。”說完,再不耽擱,呼嘯一聲,禦劍而去。

小毛球一雙幽綠大眼眨巴個不停,忽地唧唧叫了起來:若是能救它和娘親出了這個鬼地方,什麽證都可以做。

月初旬瞥它一眼,心中到底不安,倚在洞口,凝望著千峰間一抹白影周旋在兩個黑點之間。

冰雪如柱,烈焰成片,兩隻鳥獸飛來撲去,吞吐的冰火撞在峰岩上,隻聽轟隆隆陣響,已是被擊出數個窟窿,其中一股冰雪橫穿峰頂,生生把峰岩攔腰截斷,當真威力非凡。

突地,隻見白芒大作,承痕劍漾著水波流光直直穿過一隻鳥獸身體,那鳥獸撲騰了兩下翅膀,忽地化為一股黑煙消逝而去。

承痕劍欲要向另外一隻鳥獸襲去,突聽一聲怒喝:“一群飯桶!”那鳥獸一驚,一陣嘶鳴欲要奪路而逃,身子卻不受控製的直直向下墜去,落入洞底的血池之中,轉瞬已被吞沒。

雲傷淩立在承痕上,雙手凝了仙力正欲向那血池中劈去,承痕卻晃了一晃,他一怔,卻見四周黑壓壓一片烏雲朝自己疾飛而來,仔細瞧去,卻是數以萬計的禿頭鳥獸從百丈之寬的四周崖壁一起飛來,似是布了一簾黑幕,瞬時已有無數股冰雪烈火向他夾擊而來。

月初旬看在眼裏,淡然的眸底閃過一絲擔憂,碎石滾飛,鳥獸銳鳴,呼嘯著回響在耳邊,她卻隻緊緊盯著一簾黑幕中那一抹白影。

若不是為了救自己,他怎會衝入玉長卿的陰陽鬼瘴中?又怎會被封在這冰火魔窟?又如何會遇到這般險境?

月初旬想到商陸曾為了自己亦是不顧自身安危,想這修道之人果真心存大義,俠肝義膽,心中對他們又多了幾分敬佩。

這般擔憂,這般自責,這般欽佩之下,她欲躍下萬丈峰岩前去相助,卻見幽幽深淵之下那一抹白影,白芒忽地閃了一閃,承痕劍已疾飛萬丈之高,劍尖朝下懸在半空,又是一閃,瞬時數萬柄月華流水般的仙劍布滿四周,異芒大作,光華耀眼,明滅不定的魔窟已是恍如白晝,那劍陣似是受到了某種召喚,呼嘯著直直朝下襲去,勢如九天星落。

劍陣擊穿過後,鳥獸聚集成的黑幕瞬時已零落散盡,黑煙滾滾,避過一劫的也盡數四散而逃。

魔窟內突的寂靜如明月暗影逝,不過一刻,便有無數嘶鳴在千峰間回**。

“仙人……仙人救命!”

“爹,娘,有神仙來救我們了……”

……

無數呐喊從千峰上的各個洞內傳出,聲勢如雷鳴。

月初旬聽到此處竟有人的呼救聲,想到三薊在無心庵的肆虐,心中一怔,悲從中來,隱隱含了幾分淚意,忙低了頭去,卻見那個黃燦燦的小毛球碧眼圓瞪,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她臉側那傷痕瞧。

她突地笑了起來,一把把它抓在手心,不顧小毛球的掙紮,威脅道:“毛小子,再嫌棄我醜,我就不帶你娘親出這魔窟。”

小毛球哼唧兩聲,果真安靜下來,卻是閉上了眼,不再看她。

卻聽那聲暴喝再次響起:“一群飯桶!”聲音暗啞,卻又尖銳,似是一人所說,又似萬千之口同時發出,犖犖疊疊,極清晰又朦朧,辨不得真假,即使在萬丈之高的峰頂,卻亦猶如在耳旁之語。

那聲音繼續道:“九天落星,承痕無形,上古神劍竟落在一個病怏怏的毛頭小子手中,著實可惜的很。”

雲傷負手立在半空,聽那聲音遙遙從血池中逸出,卻見血池靜若死水,無絲毫波瀾,心中對血千魂又多了幾分戒備,正自凝神,忽覺整個魔窟又劇烈晃動起來,縷縷紅色輕煙從血池中飄出,沿著洞內千峰蜿蜒而上,所過之處,洞口冰雪烈焰皆消散而去,雲傷暗道一聲不好,可紅煙無數,卻已是阻攔不及,已有無數妖獸生靈隨著地動山搖之勢跌落而出,似是被一股力量操控著直直向血池墜去。

他一手祭出承痕劍,一手挽了決,光華羅羅的結界一如絮問飛鴻,坎坎把一眾阻攔在半空。

結界上方,妖獸生靈凡人皆是靜靜的凝望著下方這個猶如神明降世般的白衣男子,劍眉入鬢,黑發輕揚,廣袖搖曳如流雲,輕咳出聲病若柳。

月初旬望著他傲然淩立的身姿,恍若片帆獨來去,不食煙火紅塵雪,不知穿雲幾度,卻又漫染行人如許,不由歎了一歎。

可那縷縷紅煙卻不依不撓,似極了吸血紅蟲,搖頭擺尾的朝雲傷飛去,雖是他有仙氣護體,近不了身,仍縈繞在側不肯散去。

血池卻忽地有了聲響,隻聽汩汩之聲從池底傳來,瞬時萬道血水攜了重重煞氣直直朝結界撲去。

結界被煞氣浸染,已有生靈被侵蝕紅了雙眸,月初旬望著那血池突然生了一絲慌亂,隻覺口舌幹燥,血脈噴張,體內似有某種東西欲噴薄而出,她一驚,忙念了清心訣,卻仍忍不住朝那猩紅的血池瞧去。

雲傷見那血水煞氣甚重,不由給結界加了幾分靈力,自身仙氣光芒卻是黯了一黯,紅煙便趁勢穿體而過,他隻覺喉間一熱,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隻聽那不知名的聲音突地“咦”了一聲:“怪哉,怪哉,這修仙之體竟有嗜血之……”

他話未說完,一股淩厲仙氣已朝那血池遙遙劈去。